方若华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复生整个人又瑟缩了下。
“哎。”
方若华无奈,伸手把复生扶起,让他站好,给他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襟。
“我知道,你可能给自己找了很多个借口,比如说,你今晚负责值岗,察觉有人进入密林,你有权利根据自己的判断,开启可用的机关陷阱,阻止闯入者进入我们的秘谷。”
“如果你这么告诉我,那么你的所作所为,就是符合规定的,不光没有错处,还该嘉奖。”
复生咬着嘴唇不说话。
方若华的声音很轻柔,“复生,你们提高班里每一个学生,都是我们船岛最重要的资源。”
她伸手从手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叠资料,打开给他看。
这些都是学生档案。
每个学生,姓名来历,学业情况,每门功课的成绩,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
最后是诸位先生们的评价。
评价都写得非常仔细,有的甚至一写就是好几页。
复生手指微颤,翻到自己的那一份档案。
“……动手能力不强,记忆力超群,分析能力出众,建议着重培养学生处理后勤工作的能力。”
“性格孤僻,心地善良,若能解开心结,必然能有一番大作为。”
“……”
复生从肩膀到膝盖,全身都忍不住抖动,极力压制,终究失声痛哭。
他进夫人的办公室大门时,脑子里一团浆糊,甚至想起了当初在苏姐姐家,苏姐姐被那个所谓的恩客虐打的模样。
当时他想做什么?
他去厨房盯着案板上的菜刀看了好半天,最后拎起菜刀来,把家里的三两猪肉全给剁成了肉屑。
那天苏姐姐给他做得包子,肉馅特别细,吃起来很香,特别香。
夫人出现了,苏姐姐带着他上了船岛,教女孩子们弹琴,唱歌,跳舞,还是没白天没黑夜的忙,可是再也没挨过打,一次都没有。
他读了书,不花钱,学里还给饭吃,给衣服穿,给零花钱。
复生呜咽:“夫人,我是故意的,我猜到他要来密林,故意换的岗,在密林待了两天,一直留心,今天看他带着外人来了,我就故意打开了机关。”
他一边说,一边泣不成声,“我其实……很想他死!”
此时他声音已经细弱蚊蝇,也不知是想夫人听到,还是不想夫人听到。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的……”
复生心里不是不后悔,当时一看到夫人出现,他就后悔了。
伤到夫人怎么办?
而且,哪怕,哪怕有一个二公子看不起他的出身,觉得他脏,说他是妓、女养大的,侮辱苏姐姐……难道这些伤害,以前就没有?
这一点伤痛,当真比得过当初的绝望?
不过是因为……
方若华一拍复生的前胸,劲力吞吐,让他瞬间挺直了身体。
“站直了。去吧,自去领一份工作细则,抄写五百遍,你这次所作所为,别管潜藏了什么心思,也不能说你违反规定,最多只算是辨识不轻,工作失误,钻了规则的空子。”
复生登时愣住。
方若华把档案资料收起来,塞回柜子里,指了指大门,“再给我写一份思想报告,要认真写,仔细琢磨,就不给你规定字数了。”
复生脚下迟疑不决。
方若华并不催促,只是叹了口气:“不严惩你,不是说你做得对,只是……人学会了站着活在这世间,若是有人再想让他趴下,他必要反抗。”
“如果有下一次,谁还敢侮辱你,堂堂正正揍他,揍到他见了你就怕,就躲,绝不敢有下一次的地步。”
“这是你应有的权力,即便事后要挨罚,那也是对方挑衅在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相信,如果你正大光明地把方开宇打个半死,事后我罚你关禁闭,你也不会有怨言。”
复生忍不住有点想笑,心中的惊惧,戾气,种种复杂的滋味,略略平息,不觉到有点觉得自己太……
“二公子也没做什么,他就是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我坐在教室里,会让别的同学也抬不起头,但他没怎么欺负人,平时也只是不理会我。”
方若华蹙眉,轻轻拍了拍复生的肩头:“我还管不了别处,但是在船岛上,像方开宇那样,做出那种行为的人,决不能是什么大多数。”
复生终于磨磨蹭蹭地出门而去。
夜姑吐出口气,目送复生走远,一时先没有进去打扰自己夫人,转头看到金二麻子蹲在夫人办公室门口,靠着墙发呆。
她想了想,干脆走过去和他一块站着。
金二麻子扬扬眉,轻声道:“咱们夫人可真有闲情逸致,外面都要捅破天了,这还有心思哄小孩子玩呢。”
夜姑一脚踩在他脚趾头上。
金二麻子疼得嘶嘶了几声,闭上嘴不敢再多废话,和夜姑那些女人不同,金二麻子给自己的定位,一直不是海王的家仆,只是手下。
所以,他对待那位夫人,敬重归敬重,其实到没有怎么诚惶诚恐。
不过,当着夜姑的面,还是别调笑那位夫人为好。
金二麻子咳嗽了声,小声道:“刚才问了两句,许六爷送了求援信来,说白绍将军出事了。”
“朝中有人参他拥兵自重,和反贼过从甚密,意欲犯上作乱,主张削其兵权,以免尾大不掉,再难处置。”
“至于这回龙渊谷地大捷,竟被人直指是谎报军情,只为邀功骗军饷,朝廷不光不派援兵,不发饷银,怕是还有异动。”
金二麻子说着,心下就有气,“好不容易胜一场,不立时派出重兵,乘胜追击,夺回失地,哪怕不想打,也该逼北蛮主动求和,再不济,抚慰兵士,给些封赏,总是应该。”
夜姑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一点失望,但其实也没太多波动。
仔细想想,就如今这世道,什么邪性的事不能发生?就算哪一日有人说天地倒悬,海水枯竭,她也不应该太过奇怪。
白绍将军在北疆做封疆大吏,手握实权,偏偏心性刚硬,不肯投朝中任何一方势力,早就让人看不顺眼,朝中那些人,斗得起兴时,何时回顾及什么大局?
第708章 肺腑之言
夜姑冷笑一声,说实话,朝廷越烂,她私心里其实越高兴,自家夫人创下的这一番事业,越发展越大,明摆着是很招朝廷的眼,就现在朝廷那德性,能容得下自家夫人这等做派,能容得下船岛才怪。
既然早晚要有冲突,那么面对一个威力极大的鼎盛王朝,和面对一个不停走下坡路的衰落王朝,当然是后者对自家有利。
夜姑和金二麻子靠着墙壁还没站多一会儿,灯火通明的办公楼内,就喧喧嚷嚷的比白天还要热闹。
方若华办公室大门,开开关关,来了又走了七八伙人,她才吐出口气,按了按酸痛的肩膀。
夜姑端着托盘,把夜宵给她送到嘴巴下面。
方若华细嚼慢咽地开始吃饭。
一边往嘴里填青菜,一边盯着白妩带来的盒子,盒子里除了三十多两碎银子之外,还有一叠信。
信的前半部分完全不必看,云山雾罩,不知所谓,到是后半部分,方若华读完一遍,又读了一遍。
“朝廷听信叛徒郭文赫之言,认为龙渊谷地之战是假,青县夺回是假,北蛮正休养生息,并无侵犯之意,白将军连送八百里加急文书入京,却如石沉大海,援兵不至,粮草告急,山左紧闭城门,视我军将领为寇仇……”
方若华苦笑。
她不是不清楚战场的人,略一读来信,便已知北疆的艰难。
想也知道,白绍龙渊谷地大捷,即便是胜了,可自己恐怕也一样伤亡惨重。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从来如此,便是所谓的胜仗,也从来是拿人命填出来的。
只是一次战斗失利,北蛮必不会甘心失败,还会增兵冲关。
白绍能胜一次,也许能抗住几次,可朝廷不发补给,不派援兵,根本就撑不了太久。
若是让北蛮的人知道,朝廷正在怀疑白绍,那可真是热闹大了。
方若华要是站在北蛮统帅的位置上,非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举突破山**等数个北疆关隘,直捣龙庭,夺下大好中原。
“只看我们的白大将军够不够聪明,他要够聪明的话,就再风光些,莫要让人看出北军的虚弱来。”
方若华叹气。
北疆的局势似乎关系重大,可在船岛,岛上这些人反而更关心些细枝末节。
例如,朝廷要查白绍,会不会连累到他们船岛。
金二麻子板着脸道:“白绍的事应该不至于连累我们,我们不过是和他做了些走私生意而已,北疆那边,白将军是出了名的生意通,合作伙伴遍及五湖四海,可不只是我们船岛。”
船岛是新兴势力,白绍幼年就成名,在北疆经营东临镇已有十八年之久。
早些年,还有人弹劾他与蛮人通商互市,不过是抓不到证据而已,大家心里有数,这并非空穴来风。
“但是从年初,齐王就频频派人到船岛来,四处探听消息,就目前以他们的行为举止分析,似意在北疆。”
金二麻子翻了翻情报,蹙眉道,“齐王府的孔长寻,曾亲自找左怀试探过,就是问咱们和白绍的生意情况。”
方若华接过情报来看了两眼,失笑:“他想查咱们那点儿走私的买卖。”
一时间,她还真有点弄不懂这位齐王的脑回路。
夜姑也是惊愕:“就是些盐和糖,还有些酒水和琉璃器皿,换的是马匹和银子,这点小生意,也值得堂堂王爷专门派出那位查探?”
方若华想了想,也只能猜齐王想把手伸到军队去,朝中各军,要说战斗力,白绍的北军最强。
但白绍软硬不吃,谁也奈何不得。
他当年接管北军时,整个北疆都被打烂了,他可谓是白手起家,军中每一个将领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
他这人还孤拐的很,朝廷派的将领,很快就被挤兑得在北地混不下去。
白绍不除,没人能插手到他的地盘。
若是齐王想插手北军,那么想摸摸白绍的短处,似乎也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个鬼!
“白绍是正经的武将,一门心思都在沙场,并不掺和齐王与端王的争端,至少这些年他不偏不倚,没有想不开要和皇子合作的意图,齐王打他的主意做什么?”
方若华自认为对龙子凤孙们的夺嫡之争不算完全不了解,但在这个小时空,果然还是离京城远,消息不畅,她着实弄不明白当下皇室子孙的那些心思。
“罢了。”
方若华略一沉吟,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咱们岛上的不速之客,那个谢兰是什么人,情报部有消息吗?”
夜姑蹙眉,心下茫然。
金二麻子到是笑了:“没想到夫人也注意这个人,这位谢兰小姐,身份是有点奇怪。”
“她本是京城户部郎中谢成飞的庶女,后来因为救了齐王府柳侧妃,与柳侧妃义结金兰,齐王待她极好,这女人外表大大咧咧,性子爽朗,和谁都能玩到一处,人缘很好,与许多权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公子都相处得不坏。”
“听说这回她是离家出走,意外来的咱们南安。”
金二麻子这种人,天生脑子比别人要多转一圈,他人脉又广,南安城里下九流的人都是他的眼线,城内多出只苍蝇,他没准也要去数一数那苍蝇有几个翅膀几条腿。
和家里那个不省心二公子走得很近的人物,更是要关注,一早就仔细查探过了。
方若华若有所思,她略微好奇下谢兰,自是因为这人与言慧慧和赵易寒走在一起。
但原主的印象中,却没有这个人。
只是,似乎原主偶然听人提起过,赵易寒曾在一个女人手里吃了个大亏。
听说那个女人无名无姓,生就一千张面孔,乃是前朝皇室明王殿下的女人,还给明王生过一个儿子。
赵易寒曾被她耍得团团转,差一点就栽了,不要说认祖归宗,登上帝位,连命都要保不住。
但后来赵易寒登临帝位,还在皇宫中为这个女人立了牌位,牌位上的姓氏似乎是个‘谢’字,逢年过节要供奉香火。
方若华放任自己联想了一通,也不介意想得对还是不对。
什么前世红尘,如今是通通不作数。
把手里的信叠好,难得没有扔到炭盆里烧去,方若华忽然扬眉一笑,轻声道:“叫春雨给我准备行李,我要亲去北疆一趟。”
夜姑脸色登时一片绿:“啊?”
金二麻子一口茶水喷溅而出。
方若华哭笑不得:“何必惊讶?是,北疆离我们远得很,似乎与我们无关,但真让那些蛮人杀入中原,我们船岛难道还能独善其身不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辛辛苦苦建成船岛,办起工厂,蓄养兵士,培训人才,把势力扩充到四海,是为了让我和你们都过上太平的日子,是为了任何时候都有权利说出一个‘不’字,谁不让我太平,谁当然就是我的敌人。”
方若华冷笑,“北蛮入侵中原之心怎么也不会死,我可不能等他们把咱们自家的地盘祸害得不成样子,再去被动抵抗。”
夜姑和金二麻子登时无语。
金二麻子把想说的话,嚼吧嚼吧吞了。
他有一点预感,这会儿要真说什么,我们可以坐山观虎斗,等北蛮和朝廷拼杀得差不多,咱们再去捡现成的便宜,恐怕眼前这位病弱斯文的姑娘,会好生给他上一堂会令他终身难忘的教育课。
这家伙不说,方若华也看得出他的花花肠子,轻声道:“或许静观其变,于我们船岛是个好选择,可若用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为代价,无论最后有什么结果,那都不划算。”
金二麻子登时闭上嘴。
人们总是会倾慕君子,他虽是一个混人,其实心中仰慕的,也是那些英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