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关了灯,林其乐趴在小床上,四面漆黑,在画报人物的注视下,她睁着的眼睛格外亮。
蒋峤西坐在后院台阶上,手捏了一撮草叶,小兔子凑到他手边,一点点把草叶吃了。林其乐聚精会神,盯着小兔子吃草的模样,林其乐想,省城来的小孩子也是喜欢小兔子的。
“你叫林其乐。”蒋峤西突然说。
林其乐一愣,抬起头。
蒋峤西也正看她。
房檐下,灯光黯淡,只隐隐约约照亮了蒋峤西的半边面孔,照亮了林其乐胸前吊着的一小粒红色琥珀。林其乐听见他问:“你是你们家唯一的孩子吗。”
林其乐这会儿趴在小床上,手捏着自己的琥珀,眼睛望向了窗外。
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夜里快十二点了,林其乐披着头发,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她想找水喝,却意外发现大人们还没走,还在客厅里谈话呢。
“蒋经理原先那个儿子,我还见过,”蔡叔叔醉意未退,手指点着茶几桌面,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叫蒋梦初,13岁进的中科大少年班,在省城总部人见人夸,神童啊!”
“那个时候都说蒋政要跳槽去安徽国电了,去陪读。夫妻俩用了那么多的心血去培养这个孩子,谁曾想去个夏令营,孩子就没了,死在山沟里了。”
“你说这谁能受得了,一个家,天就塌了啊。”蔡叔叔说。
林爸爸扼腕:“确实太可惜了啊。”
余叔叔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在烟灰缸里敲散了烟灰:“怪不得我前些年听老队长说,蒋政在总部每天阴沉个脸,见了谁也不说话,工作也不汇报,胡子都不刮。”
“现在还是那样,”蔡叔叔说,“不然也不会调到咱们群山项目部来。”
“既然又有一个孩子了,也应该想开一点,”林爸爸说,“刚才他小孩过来,看着多好啊,长得也好,据说在省城学习成绩也很优秀。”
“甭提了,”蔡叔叔说,“当初头个孩子没有了,他们夫妻俩闹离婚。一把手说,再生一个吧,计划生育允许。”
“当时想着,兴许有个孩子了,这个家庭有点希望了,能缓和缓和夫妻之间的感情。”
“现在你看,这个孩子都九岁了,这么争气,结果夫妻俩谁都不管……”蔡叔叔摇了摇头,“早知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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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释:
*难得一身好本领,情关始终闯不破:1999年播出电视剧焦恩俊版《小李飞刀》主题曲。
*H.O.T:1996年出道韩国流行组合。
*夜礼服假面:中国大陆1997年首播日本动画片《美少女战士》男主人公。
*毛利兰:中国大陆1999年首播日本动画片《名侦探柯南》女主人公。
*《中国少年报》:1951年创刊少儿读物,每周三出版。
*“给我一杯忘情水”:香港歌手刘德华1994年发行歌曲《忘情水》。
*“冬布瑞麦哈”:内地摇滚乐队黑豹乐队1991年发行歌曲《Don’t Break My Heart》。
*《米老鼠》:美国迪士尼公司于1993年在中国大陆发行的漫画杂志,1999年改为半月刊,每本6.80元。
第3章
林其乐一大清早坐在镜子前,塞着随身听的耳机听音乐,耳边却不断浮现昨夜大人们说的话。
“现在你看,这个孩子都九岁了,这么争气,结果夫妻俩谁都不管……”
妈妈找皮筋儿来给林其乐扎头发,她问丈夫:“一大早的外面什么动静?”
林电工把工牌套到脖子上,说:“蒋经理的司机,来接他孩子上学。”
“还用开车啊?这么近,让孩子自己走就是了。”
“不是刚转学过来吗,”林爸爸说,又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樱桃。”
“啊?”林其乐忙摘掉了耳机。
“今天你蒋叔叔的孩子第一天去学校上课,他要是有什么不适应的,你在学校要照顾照顾人家,知不知道。”
“知道了。”林其乐拖着长音讲。
她关掉随身听,把里面《公转自转》的磁带拿出来塞进书包里。
林妈妈透过了镜子,拿揶揄的眼神看林其乐,笑林爸爸多此一举:“还用得着你提醒?”
*
余樵一大清早和他的三个小伙伴一起,送他的远房小表弟余锦上幼儿园。
不同于余振峰、余樵父子俩这么人高马大,余锦身子骨软绵绵,头发又稀又软,说话也像含着一块年糕,糯糯的吐字不清。林其乐站在幼儿园门口,好几次心里纳闷,这小孩儿怎么能姓余。
“我爸让我叫蒋峤西一块儿去上学,”余樵叼着嘴里的牛奶,边走边说,“结果我去他家一看,他居然坐车上学!”
杜尚问林其乐:“你真给他看你的兔子了?”
“对啊。”林其乐咬着吸管喝盒装牛奶。
杜尚受伤地皱起一张脸来,连额头上的创可贴都要翘起来了:“我和余樵、蔡方元我们几个都还没看呢!”
余樵把喝空了的牛奶袋子扔了,双手揣裤兜里:“别拉着我啊。”
蔡方元喝着保温杯里的高乐高,说:“也别带着我,兔子有什么好看的。”
杜尚自个儿生闷气。
早读时间,班主任领着一个转校生走进了四年一班的教室。
林其乐原本正和后排女生,叫秦野云的,两个人疯狂掐架。林其乐的双马尾被秦野云一手揪住一条往后使劲儿拽。见到那个转学生进来,她们俩全僵住了。
那转校生长得颇帅气,个头儿也高,站姿挺拔,穿得也和群山市这里的普通小孩子不太一样。
班里出奇的安静。班主任笑容满面:“新来的同学是从省城实验附小转过来的,非常优秀啊。来,你先自我介绍一下。”
新同学站在讲台上,拿粉笔一声不吭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画儿特多,不大好写。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放下粉笔:“我叫蒋峤西。”
林其乐匆匆捋好自己两条辫子,她双手摆在身前课桌上,端坐得像个好学生。秦野云坐她后排,眉飞色舞和周围电厂的孩子们炫耀:“这是我们群山项目部的子弟!”
“秦野云,你认识啊?”
“当然了,”秦野云低头瞧自己偷偷涂了指甲油的手指,说,“昨天他爸的司机还来我家小卖铺买烟呢。”
林其乐坐前面,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杜尚坐她身边,是她同桌,也翻了个白眼。
“蒋峤西……”杜尚忿忿不平,单手撑着脸,“凭什么他的名字就这么特别?”
*
中能电厂小学这天上午,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蒋峤西。每个人都听说了,四年一班转入了一个省城过来的转学生,据说是省里的奥数尖子。可他入学测验只考了十分。
全校的女生们一次两次三次从四年级一班门前踮着脚经过。上着数学课,林其乐时不时的也想回头。
蒋峤西被老师安排坐在了窗边,和体育委员余樵坐同桌。
“林其乐,”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老回头看什么看!看黑板看黑板!”
林其乐在一阵笑声中缩起了脖子。
蒋峤西坐在后面翻着奥数书,他也抬头看了一眼黑板,似乎没注意到附近的笑声和望过来的眼光。
数学课结束,林其乐几乎是一瞬间就窜到了余樵身边,及时占据了有利地形。
杜尚很没好气,只好也跟了过来。
蔡方元就坐在蒋峤西前面一排,他回过头,一下课就摸大大卷来吃,还问蒋峤西吃不吃。
“我叫余樵,”余樵后背倚在椅背上,翻开自己的数学书封面给蒋峤西看,“我爸喜欢看武侠小说,‘渔樵耕读’那个‘渔樵’。”
蔡方元说,他叫蔡方元。他用手指比了个铜钱的形状,接着低头继续吃卷。
杜尚抢先在林其乐开口前说:“我叫杜尚!”
他顿了顿:“我妈有个喜欢的画家叫这名儿,就、就给我取了……”杜尚嘟囔着,“我不喜欢,和捡来的一样。”
林其乐一字一顿告诉蒋峤西:“我叫林其乐,‘其乐融融’的其乐,你昨天应该已经——”
余樵从旁边打断了她,对蒋峤西说:“她原先叫林樱桃,你知道为什么吗。”
蒋峤西一下课就听了这么多自我介绍,他还没说过一句话。“为什么。”他说。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关心林其乐的名字,还是只是顺着这些人的话随便接。
“因为娟子阿姨怀她的时候贫血,找林叔叔弄了一大碗樱桃吃,”余樵说,“娟子阿姨觉得特别好吃,樱桃又贵,就给她取名叫林樱桃。”
蔡方元在前头补充道:“得亏阿姨那时候怀孕没爱吃点别的,不然给她取名叫林苦瓜、林芹菜、林大蒜——”
他话还没说完,林其乐扑将上去,蔡方元赶忙拿起桌上的数学书来挡驾:“疯了疯了哎!”
杜尚趁机告诉蒋峤西:“林其乐就是个泼妇,你平时最好离她远点。”
余樵这时问蒋峤西:“你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啊?”
林其乐还在前面和蔡方元扯着彼此脖子里的红领巾,两个人一起窒息。蒋峤西看了他们俩一眼,他发现林其乐脸都憋红了,圆圆的脸,真像樱桃。蒋峤西告诉余樵和杜尚:“没有什么意思。”
余樵一愣。
旁边杜尚好奇地坐下了:“哇,你名字这么酷!居然没什么意思啊?”
*
蒋经理傍晚下班,回绝了项目部各式各样人邀请的饭局。他家里的事如今全国工地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不去应酬,别人也不会说他什么。
只是他还吃不惯群山工地食堂的菜,一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怎么会做饭,只好带着儿子去隔壁林电工家凑合凑合,对付对付。
林其乐在饭桌上仰起头问:“蒋叔叔,‘峤西’是什么意思啊?”
蒋经理从林电工手中接过了一碗咸粥,颇慈祥地望向了林其乐。
“‘峤西’是什么意思,我还真不知道,”蒋经理摇了摇头,看了林电工一眼,“什么意思啊?”
林爸爸给林妈妈也盛了一碗粥,他笑道:“自己取的名字自己都忘了?”
蒋经理解释道:“那个时候他突然出生,我和梁虹飞都没怎么准备。”
林其乐余光留意到蒋峤西吃着饭,长长的睫毛一直是落下去的。
“出生证要登记名字的时候,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了,”蒋经理笑了笑,“就正好看见那天报纸上登了一句诗,叫什么,万户千门蒋峤西。”
饭吃完了,蒋峤西背起书包,拿了钥匙就要回家。林其乐匆匆忙忙跑去厨房,问正在洗碗的妈妈预支了十块钱零花。她飞快跑出门。
“蒋峤西!”她叫道。
工地宿舍是长长的,一排一排搭建起来的平房。每排十户,户门与户门之间只隔两三米远的距离。
蒋峤西已经走上了自己家门的台阶,正拿钥匙开门。
林其乐穿着小红鞋走过去了,她搓了搓自己的手,仰着头问:“你想喝可口可乐吗?”
“健力宝呢?”见蒋峤西不说话,林其乐瞎问一气,“旭日升冰茶?”
林其乐说:“你有什么想喝的,我去买,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蒋峤西回过头了,他居高临下,看林其乐:“你不用学习吗。”
林其乐那双圆眼睛睁大了。
“光学习,不累吗。”林其乐轻声说。
“我看到你都做了一天的奥数题了,”林其乐倒一点也不避讳她对蒋峤西的关注,“不会头疼吗?”
蒋峤西站在原地,似乎林其乐说的话让他不能理解。
无论是看他做了一天题,还是学习累,会头疼。
“我不会头疼。”蒋峤西告诉她。
“可是又没有考试,老师又不检查,也不会批改错题,”林其乐好奇地歪头看他,“你做给谁看呢?”
*
夜里八点钟,余班长拿了一饭盒的拍黄瓜拌猪头肉,抽着烟来到了林电工家,一同来的还有小车班年轻干事廖司机等人,来找林电工一起打牌。
林妈妈则摘了围裙,端着一筐毛线,和杜尚的妈妈一起,去余班长家找余樵的妈妈和余奶奶一块儿看电视剧,互相学习打毛线衣。
林其乐走在前面。“你怎么走这么慢啊。”林其乐拽住蒋峤西的手,拉着他不断往前走。
蒋峤西的反应总比她慢几拍。
“又没有考试,老师又不检查……”她的声音仿佛还在问他,“你做给谁看呢?”
家里黑洞洞的,没有人。没有人关心蒋峤西是不是在学习。没有堂哥一家,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家庭教师。蒋峤西走在群山工地的水泥路面上,只有林其乐围着他叽叽喳喳催个不停。
“我们走到第一排了!”林其乐牵着蒋峤西的手,站在单身职工宿舍前,她伸手指给他看,“从这第一排,到后面的第十五排,全都是单职工宿舍!”
就是在省城,蒋峤西也从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女孩。他来群山工地不过两天,从小住楼房,没住过平房,更没住过这种砖砌的,一联排十户七户的低矮房子。
单身宿舍住的几乎全是男人,是只身来到群山工地打零工的工人。九月初,天还热,不少年轻人光着脊梁围坐在路口打扑克。
在省城,就算蒋峤西是个男孩,也被老师教育,少来这种贫民聚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