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儿替他收拾换下来的脏衣服,准备将衣服先泡起来晚一点再洗,正清理着口袋里的东西的时候,忽然摸到他的裤子口袋里塞着一团纸。
她好奇的打开一看,上面用炭笔画着个女人的人像,不过只是一个侧面,细细端详,好似有些眼熟。
绝儿注意到图像上的女人耳垂上挂着一只耳坠,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被自己放进了荷包里的那对玉坠,心头一热——画上的人是她。
第81章
绝儿后知后觉的回忆起在竹林的那一幕, 本要烧给馒头做笔记的小本,他却紧张的将小本收回去,背着她偷偷摸摸的不知做了什么。现在想想, 原是为了这张画像。
让他跟着自己学本事,他却偷偷摸摸的画小像。绝儿好无奈,心里却又说不出的欢喜。
他干嘛偷偷画自己?是无聊来打发时间,还是——
后院传来水声,是馒头洗完澡了。
绝儿像是做了贼, 来不及往别的方面想,赶紧收起衣服, 紧张的将手里的纸团胡乱往床上一塞。
馒头顶着湿哒哒的头发走了进来, 见她手里抱着自己换下的衣服,好像有些紧张, 一个大步走到她面前,什么话也没说就翻起了裤子口袋。
他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着急的看着绝儿:“你有没有看到我口袋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绝儿装傻。
他狐疑的看着她, 挤了挤眉头:“一团纸。”
“好、好像是看到了, 在你床上吧?刚给你铺褥子,大概是从口袋里掉、掉出来了……”绝儿从来没有这样过, 说起来话来舌头像是打了结。
馒头连忙趴上床, 在角落里找到了被绝儿揉成一团的纸,微微笑了笑, 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然回过头, 忐忑的问绝儿:“你没打开看吧?”
“没、没!”绝儿慌张的摆手,生怕露出破绽,还添上了一个僵硬的笑,“一团纸有什么可看的……”
“那就好。”馒头迅速将纸团收了起来,刚想打开看看,又怕被绝儿瞧见,便往后院指了指,“我将剩下的热水已经提出去了,你赶紧去洗吧,免得水凉了。”
“好……”绝儿偷偷吁了口气,赶紧抱起衣服小跑了出去。在屋子要是再多待一会儿,她肯定就憋不住问了。
——赵馒头,你干嘛偷偷画我。
距离去鬼市的日子还剩五天,却也只有五天。
绝儿压根就没心思干别的,自从有了那一千大洋,镇上摆摊挣的那点小钱就无法让她上心了,只窝在家里,洗洗补补,将里里外外都收拾的井井有条,顺道处理了几单找上门的生意,不外是用符术消灾解厄的小买卖,赚个几天的饭钱。
她原以为家里多了个男人,许多事就有人分担打下手了,谁知馒头天天不着家。天一亮他就出了门,每次的理由还都不一样,而且越来越离谱。
一会儿是出去钓一天鱼,结果却连个小鱼苗都没钓回家;一会儿又是说去学种庄稼,可回到家问他怎么犁地都不知道。
直到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去鬼市的前一天,绝儿实在是在忍无可忍了,非得弄明白他起早贪黑的到底是在折腾什么。
从头一天的后半夜起,她就一直用被子捂着脑袋在装睡,直到早上天刚亮,听到馒头穿鞋的声音,她便悄悄从被子里探出脑子,秘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馒头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踮起脚走到绝儿床边,偷偷瞄了她几眼。确定她没醒,这才轻手轻脚的去洗漱,然后如前几日一样,拿起了纸笔留纸条。
可那些离谱的理由编到今天,他也是黔驴技穷了,挠着脑袋苦苦思索半天,才艰难的写下一行字。
绝儿眯缝着眼睛看着他,暗自想想都觉得好笑。这小子怎么这么能胡编乱造。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去较真,他倒还真当她好糊弄了。
每天早上馒头都是空着肚子出门,因为他要赶路,而且砖窑里管早饭。虽然那些食物比喂牲口的好不了多少,可是能填饱肚子,他现在也懂得知足了。
比要饭的还不如的工钱也是钱,馒头每天在砖窑里待着,基本上一分钱的开销都没有,想着日积月累的积攒下来,也将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他心想,砖窑的收入再低,怎么样这也是份正正经经的活儿。他总不能真学别人那样去要饭吧,那才真是将尊严和脸面彻底的给丢光了。要是再碰上个熟人,徐恩予隆业之流,那岂不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了。
绝儿跟着他一路来到镇上,也没有太意外。她也想过他这么整日整日的不着家能做些什么,思前想去还是去镇上了的可能性最大。否则像她住的乡下地方,除了真正的庄稼汉,谁能在外待上一天?
只是她没想到,馒头竟然在镇上这么热闹的早市上没有驻足停留过半刻,看他脚下的步伐像是十分赶时间,而且非常明确的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早市上人太多,路上的行人几乎个个都是肩贴着肩,自己的前脚掌踩着人家的后脚跟。绝儿要一壁看着路,还要一壁盯梢着馒头的去向,着实有些吃力。
好在集市这一段路不长,没一刻钟的工夫,她就挤了出去。可一转眼的工夫,馒头就跟她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眼看着他就从路口的转角拐进去了。
绝儿连忙跑过去追,没想到忽然听到街对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转头看过去,足足吃了一惊,喊她的人是霜霜。
霜霜左手提着一袋打糕,右手拿着一串冰糖葫芦,正扭着上半身准备踏进一家面馆。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绝儿定睛一看,是程风。
她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只是在对面冲霜霜匆忙一笑,也没工夫跟她寒暄和多想,抓紧时间就追着馒头的身影冲了出去。
她越跟着馒头,越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有些眼熟,绕过了码头,好像正是往付家砖窑的位置去的。
说来也是奇怪,馒头本应该是人生地不熟,可在路上却好像是碰到了熟人,是名又黑又壮,比他健硕许多的年轻男人,看样子不过刚刚20出头。
他留着一个大光头,脚上的布鞋连鞋底都快开了,在地上拖得沙沙的响,是馒头在砖窑里的工友。因为这几天一直和他在一个窑里上工,所以混得熟些,见面了自然也能唠上两句。
他见到馒头便打了声招呼,亲热的将自己的胳膊揽在了他的肩上,另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煎饼,已经啃了一大半,一嘴油光的往馒头面前递了递。
馒头看了一眼他手里刚出锅的煎饼,看起来又香又酥,馋得咽了咽口水,却仍是推掉了。就那么几口,买的人都不够吃,他哪好意思占人家便宜。
“你这么瘦,咱们干活又这么辛苦,我见你每天早上只喝那么点粥,身子骨吃得消?”
“怎么吃不消,我跟你们不一样,晚上回家了还有人弄顿好吃的,肚子里油水多着呢。”馒头的胃里明明已经饿得泛酸水,就快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却装腔作势的将胸膛一挺,“倒是你,这么大的块头,就买一个煎饼开荤,够吃呀?”
“不够也没辙啊。”工友十分不舍的将最后一口煎饼放进嘴里,唉声唉气道:“每天就只能挣10个铜板,多买几个煎饼,我一天不是白干了。”
馒头一听,怔了半晌,“10个铜板?你一天的工钱是10个铜板?”
工友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掰起手指头费劲的算了算:“一个月300个,合着不就是一天10个?”说完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咧嘴一笑,“我也没什么学问,不知道算得对不对,反正其他人都是这个数。”
“所有人都是这个数?刚来的也是?”馒头仍是不愿相信他说的。
“刚来的头一月要少些,介绍工作的工头得从中抽三成走,算下来也有7个铜板。”工友默默算了算,兀自将头一点,“对,是7个,我刚来那个月就只拿了200多个铜板,应该没错。话说话来,你问这个做啥?月底才领工钱,日子还没到呢吧?”
馒头茫然若失的愣了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一股恼意迅速蹿到了头顶。当下便撇下工友,头也不回的往砖窑的位置奔了出去。
第82章
绝儿听了两人的谈话, 本还在原地惶惑着,见馒头忽然那样,感觉苗头有些不对劲, 便也顾不得在暗处躲躲藏藏,紧随着一头雾水的工友追了过去。
她气喘吁吁的来到砖窑的门口,脑子里一嗡,心里一阵阵泛酸,仿佛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等她将这一切消化, 砖窑内就传来了争吵声。
“你凭什么克扣我的工钱!?”馒头满脸通红的瞪着正在吃面的付哥,满腹的委屈全写在了脸上。
付哥手里端着的是碗手擀面, 这是砖窑小厨房替他这个管事开的小灶。白花花的细面条上铺满了油嫩的肉丝和爽脆可口的咸菜。在他的腿边还架着一口大锅, 也是白花花的一片,不过里面乘着的是连一口米都找不着的米汤, 工人们的早饭。
付哥横了他一眼,淡定的抬手摸了摸嘴上的油水,将手里的筷子往碗上重重一扣, 喝道:
“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 谁克扣你工钱了!?”
“就是你!”馒头这回不怕他了,一点儿都不怕。那是他的血汗钱, 谁要打那钱的主意, 他能拼命。
付哥心里一哆嗦,似是没想到这回他能这么有气魄。虽说馒头长得不壮, 却比他这个抽大烟的高大结实, 他有些犯怵, 不想当着手下工人的面跟他撕破脸。
“行,你也别跟我脸红脖子粗的,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克扣你工钱了。”
馒头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往聚拢过来看热闹的工人堆里随便拉了一个,问工人:
“你一个月工钱是多少?”
被拉的工人是个中年人,看起来老实本分,也没弄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悄悄瞥了付哥一眼,见他板着脸没吭声,就立马明白了这其中的厉害。
他生怕得罪了付哥丢饭碗,连忙将馒头的手一甩,压着嗓门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
“你、你别问我,要问问别人去。”
馒头一愣,有些不知所措,情急之下便只想着去叫其他的工人来说句实话。谁知他一转身看向他们,那些工人就像被吓着了似的,一个个的往后退,躲着他,没一个人愿意帮衬。
正当馒头感到孤立无援的时候,来砖窑路上碰到的工友恰好急急忙忙的跑过来了。
“黑子!你来的正好,你说,他给你的工钱是多少!”馒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黑子都没来得及弄清眼前的情况,就被他紧紧抓住了胳膊,躲也躲不过。
黑子傻愣愣的,虽然觉得现场的气氛有些不对,可也看不明白付哥的脸色,只好战战兢兢的说:“一个月300个铜板啊,怎么了?”
“听到了吗!?”馒头胆战心惊的吁了口气,就像溺水的人在用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终于被人拉上了岸。
他松开黑子的手,努力地让因愤怒无助而战栗着的身体平静下来,然后静静走到付哥面前,深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的失态,
“所有的人每天都能挣到10个铜板,只有我……”
馒头拿手指了指自己,想起自己这几天被人当傻子耍,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就都涌了出来。
他拼命的忍耐克制,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掉眼泪,千万不要掉眼泪,会被人瞧不起,可即便这样,泪水还是不争气的浸湿了他的眼眶。
他哽咽住了,话还没说完,只待情绪冷却下去。
“付哥,我知道,你是这里的头,给多给少都是你说的算,可你总得让我知道是为什么吧?要是嫌我干得不够卖力不够多,我能来得更早些,也愿意最后一个下工,只要能拿到跟大家一样的工钱。”
付哥刚才有那么一会儿差点就被馒头的架势给吓到,可现在一看他的态度,就立刻明白了过来,——这小子缺钱缺得厉害,那就是个软柿子,由着他挑。
他撒气一般地上啐了口唾沫,将手了的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淡定的掏出一根烟点燃衔在了嘴边,眯缝起眼睛,从吐出的烟雾里轻蔑的看着馒头,凶狠的说:
“就看你小子不顺眼,怎么地吧,不愿意就滚蛋,想来我这里干活的都他妈在外边儿排着队呢!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现在包吃白住还有工钱拿的活,是不是就是天上掉馅饼!”
说完他还不饶人似的,伸长脖子往馒头脸上喷了口烟,“瞧你小子的怂样,我他妈要是你就直接走人,嫌钱少又跟个哈巴狗似的赖在这儿,唱大戏呢?给谁看!?”
馒头怔怔的看着他,气得浑身发抖。他哪里想得到世道是这样的,自己刚才都那样委曲求全,低声下气,却换不来一句好。
他忽然觉得自己卑微的可笑,也意识到这样根本就无济于事。这个付哥是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人,眼里还揉不得沙,那次逃工该是把他得罪透了。
既然这样就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不就每天两个铜板,馒头想开了,竟忽然觉得轻松了。
付哥见他埋着头不吭声,便得寸进尺的,一个劲的挑衅,一个劲的在他面前吞云吐雾,嘴里还不停叫嚣着,让其他人来看笑话。
谁知他的得意劲儿还没过,就看到馒头忽然抬起了头,脸上挂着孤注一掷的笑。紧接着他两眼一黑,耳边传来“砰”的一声重响,猝不及防的剧痛迅速侵占了他的整片额头。
他痛不欲生的弯下了腰,嘴里衔着的烟也掉到了地上,一手按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指着他,艰难的抬着眼皮子,怒不可遏地看着他骂道:
“你他妈是不是不想混了,敢拿脑袋顶我!”
馒头长长吐出一口气,痛快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叉着腰,冲矮他一截的付哥倾着上半身嘲讽道:
“我还就是不想混了,你能拿我怎么着?有本事继续扣我工钱呗!从现在开始,大爷我撂挑子走人,不干啦!”
“你、你给我等着!”付哥气得直哆嗦,冲围观的工人们撒气了火,“都愣着干嘛!?都想跟他一样不干了?还不给我打!”
工人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没一个敢轻易听付哥的支使。毕竟他们只是来打工的,又不是他请的打手,犯不着闹出人命去蹲牢房。
“都不动是吧!?”付哥咬牙切齿的将在场所有工人都扫了一眼,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往桌上一拍,“今天我话放这儿了,谁把这小子撂下了,这钱都是他的!工钱也涨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