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暄低笑了声,和颜悦色道:“七弟,你记住,生在帝王家,就不应奢求公平,求人不如求己,败者不配拥有借口——终究是你无能。”他低垂着眸,不再去看久未相见的弟弟:“朕的一生已经走到尽头,而你们的路,还很长。”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有悔恨吗?
——没有。
凌昭从思绪中回神,看向张远:“他们有投诚之意,本王也有容人之心。”
张远微笑道:“王爷宽宏大量,将来必为一代明君。”
凌昭道:“但是也不可不防他们暗藏祸心,你命人暗地里盯紧,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张远愣了愣,目中有惊讶的神色。
凌昭皱眉:“怎么了?”
张远展眉笑了笑,摇头:“不,没什么,只是认识王爷这么多年,王爷……真的变了许多。”
凌昭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张远叹了口气,看不出来是欣慰或是感慨:“当年,王爷虽然也是少言寡语,可本性爽朗,待人赤诚,不愿轻易起疑心,如今……”他欠了欠身,拱手道:“王爷在北地苦熬七年,其中的艰辛,终究没有白费了。”
夜深了,张远开口告辞。
秦衍之送他到王府门前,回来的时候,却见凌昭仍独自坐着,便道:“王爷,您考虑事情周详,张先生是为您高兴。”
凌昭目光平静,漠然道:“这世上可以信任的人少,值得信任的,更少。”
秦衍之恭敬地侍立在侧。
过了会儿,凌昭拧起眉,两指按住鼻梁,沉声道:“这几日事务繁忙……”
秦衍之接了下去:“王爷日理万机,若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属下定当尽心竭力,为王爷分忧。”
凌昭道:“你去找魏志忠,长华宫的一应用度,你叫他写下来,必须精细,本王要亲自过目。”
秦衍之:“……”
又来了。
怪狗怪天热怪没冰盆怪长华宫风水不好,总之江家小姐不理他有千种万种原因,什么都可能,就不可能因为当真移情先帝,无心于他。
凌昭想了想,生硬地添了句:“这些不可让江氏知道。”
秦衍之实在哭笑不得,忍着好笑,道:“王爷,左不过三五天,江……”他瞥了眼凌昭,别扭的改口:“……江氏在长华宫将就一下,也不会有怨言的。”
凌昭看了他一眼:“谁都能将就,她不能。”
*
平南王府。
清晨,晋阳郡主用过早膳,便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裳,在凉亭里练武,一条软鞭挥得虎虎生威。
旁边站了许多小厮和丫鬟,十分配合地鼓掌喝彩。
这时,一名小厮悄悄走近,对郡主的贴身侍女碧清说了几句话。
碧清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等郡主舞鞭子累了,忙走了过去,撵走了其他人,小小声道:“郡主,今早宫门一开,小福子就过来传话了,说昨儿雨下的好大,摄政王带着秦大人去了一趟长华宫,出来的时候,脸都气绿了!”
晋阳郡主大喜,神采飞扬:“当真?”
碧清笑道:“怎会有假?唉,咱们花了多少心思打点宫里的人、疏通关系,这下终于派上用场了,总算不是白费力气。”
晋阳郡主将鞭子往石桌上一放,快步往回走,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欣喜:“好哇!他现在总该晓得,只有本郡主才对他好,江晚晴早变心了。”
碧清附和道:“是是是,郡主待王爷的真心,天地日月可鉴。”
晋阳郡主换了一身嫩黄色的裙子,着人准备车马,急着出门。
碧清在旁出谋划策:“郡主,奴婢听人家说,男人碰了钉子、正失落的时候,只要你温柔小意的在一边陪伴,便可一举拿下他的心!”
晋阳郡主呆了呆,不确定的开口:“温柔小意?”
碧清抿唇笑道:“郡主别担心,王爷既然喜欢江姑娘那样的,您只要照着她的样子——”
晋阳郡主怒道:“我才不跟那装腔作势的女人学!”
碧清急道:“郡主息怒。奴婢的意思是,王爷现在恨上了江姑娘,这时您耐下性子安慰他,叫他看清您女儿家的一片柔情,王爷定会觉得耳目一新,对您另眼相看。”
晋阳郡主思索一会儿,嘀咕:“你说的也对……”抬起头,又有些苦恼:“江晚晴都喜欢些什么来着?”
碧清答道:“江姑娘精于女红、琴艺。”
晋阳郡主摆了摆手,很是不屑:“不想学。”
碧清又道:“诗词歌赋?”
晋阳郡主:“背不出来。”
碧清苦苦思索良久,突然眼眸一亮:“有办法了!”
两人准备了好些时候,出发已经过了午时,摄政王不在府里,晋阳郡主等了又等,眼看天黑了下来,心里紧张不已。
好不容易听说人回来了,晋阳郡主已经等的不耐烦,穿过九曲长廊,径直走向大门口。
凌昭从前门进来,看也不看迎面走来的主仆二人:“衍之,送客。”
晋阳郡主瞪了秦衍之一眼,追过去:“我等了你几个时辰,你也不问问我,最近过的怎么样了。”
凌昭压根没理她,到了厅里,来不及喝一口茶,便叫了王府的总管过来,查问了几件事,然后又叫秦衍之着人送几封信去某某大人府上,忙的一刻不停。
晋阳郡主被他晾着,在旁边看了会儿,起初生气,渐渐的又心疼他如今位高权重,片刻不得闲。
站足半个时辰,所有人都走了,才道:“我特意熬了一盅参枣鸡汤,你这几天辛苦了……”
凌昭道:“带回去。”
晋阳郡主气得想跳脚,碧清拼命给她使眼色,她才忍住了,又道:“我、我知道,王爷一直觉得我没有规矩,近来我……”
碧清鼓励地看着她。
晋阳郡主深吸一口气:“近来我常读弘扬妇德的文章,颇有心得,我有不懂的,还特地请了人来教我。”
凌昭原本坐着写字,闻言脸沉了下来,她以为他不信,急于证明自己:“我真的学了!你听,女儿有三从,未嫁从父,出嫁从夫——”
最后一句没来得及出口,只听‘啪’的一声,凌昭硬生生折断了一支紫毫笔。
晋阳郡主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他。
凌昭扔掉断笔,起身就走:“少读废纸,将来也是害人。”
晋阳郡主嘴巴微微张着,看他寒着脸扬长而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颤巍巍指向他的背影,气急败坏叫道:“她读这些东西你就喜欢,我读就是害人,你——偏心偏心偏心!偏心眼儿!”
碧清上前一步:“郡主——”
晋阳郡主蓦然回头,神色狰狞,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还不都怪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双标小能手男主上线。
第14章
下过一场雨,凉快了半日,天气又热了回来。
幸好内务府会送降暑的冰过来,头一次还是由魏志忠亲自带人来的。
他在长华宫逗留了好一会儿,叫了宝儿到跟前,问东问西,恨不得把院子里有几只蚂蚁都问清楚。
下午,又来了一队太监,将长华宫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宝儿自是乐的清闲,反倒江晚晴,总是意兴阑珊的。
魏志忠请过安,对她说了许多讨好的话,见这位前皇后依然闷闷不乐,便小声道:“长华宫荒废多时,需得精心修缮一番,才好住人……”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但是请娘娘放心,这宫里,您毕竟是住不长的。”
摄政王和江皇后有一段旧情,宫里的老人哪个不知道?
这几日,摄政王的用心良苦,他看在眼里,现在说这些话,也是为了宽慰江晚晴,暗指王爷迟早给她个名分。
江晚晴微微动容。
这话听在她耳里,又是另一番味道,她只当凌昭暗示过魏志忠,她是将死之人,长华宫迟早腾出来,留给以后的新人。
她舒出一口气,了然道:“魏公公的意思,本宫明白。”
魏志忠躬身回道:“娘娘且宽心,奴才派来的人,手脚利索的很,定能安排妥当,不会让娘娘受苦。”
他指的是下头的人会把长华宫打扫干净,就算不能尽善尽美,也断不会委屈了主子。
江晚晴一听,思绪转的飞快,暗想太好了,凌昭走后,过了这么久,迟迟未有动作,她总担心他心软下不了手,如今看来,他是准备叫魏志忠派小太监来暗杀自己了,眼下听魏志忠说,他会叫人动手利索点,不由心怀感激,叹道:“魏公公的好意,本宫心领了,来日本宫即便不在长华宫,也会记着这份情。”
比如等回到现代,去寺庙里捐点钱,隔着不同的时代和时空,祝福魏公公下辈子投个富贵好胎,膝下子孙环绕。
魏志忠亦是心头大喜,这宫里往后只怕都是摄政王说了算的,他又爱重江娘娘——听江娘娘的意思,等她出了长华宫,就会替自己在王爷面前美言两句。
好啊!他的后半生就要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了!
如此,两人脑补得飞起,也不管想的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各自沉浸在对未来无限美好的幻想中,交换了一个自以为心有灵犀的隐秘笑容。
这晚,江晚晴遣退了宝儿和容定,把自己关在房里,执笔写了一封信给凌昭。
信中写道,千错万错都是她一人的错,她愧对他,此生已是枉然,只有一死偿还,还望他能放过她的家人,善待小皇帝。
这几句是按照原作写的,她提起笔,想了片刻,又加了两句。
宝儿和容定刚进宫不久,诸多前事纠葛一概不知,就请王爷念在他们忠心耿耿、淳朴老实的份上,放他们出宫,给他们一条生路。
落款,江晚晴绝笔。
桌上只点了一盏烛台,室内寂静无声,唯有烛影摇曳。
江晚晴一手支颐,沉思良久,终于又执起笔,改了几处。
——把‘王爷’二字修改为‘七哥’。
——落款‘江晚晴’改为‘晚妹’。
这样,希望他的怒气,能随她注定的死亡一并埋葬,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放过长华宫的两名宫人。
她拿起信,吹干墨迹,细细读上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放进信封里,珍而重之地放在枕头底下,这才开门,唤宝儿伺候她就寝,又担心半夜会有人来杀她,宝儿在的话会坏大事,便不肯让宝儿守夜,打发她去庑房睡觉。
夜凉如水。
江晚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边看着银白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铺上一层银霜,一边耳听八方,紧张地等待。
等了很久很久,还是没动静。
她等累了,闭上眼睛,浅眠之中,似醒非醒,恍惚又作了个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现代,在某知名论坛发了个帖子,名为《八一八我的古代生涯》。
首楼镇帖一句话,写着‘我本是生长在红旗底下的祖国花朵,怎么就去古代当皇后了呢’,其中描述了她不幸穿到古代以后,是怎么呕心沥血、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穿回来的。
帖子发出以后,获得了不少的回复,短短半个月之间获得了广大网民的关注,她一跃成为新晋网红,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巅峰。
然后,帖子的最后,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回复。
短短四个字,痴心妄想。
发帖人的名字叫‘朕赦你一生无罪’。
发帖人的头像……正是当日凌昭盛怒时离开的脸。
江晚晴又一次吓醒了,脸色惨白,捂着胸口,一颗心跳的直要破出胸腔。
她慌乱地伸出手,摸到枕头底下的那封信,才算安定了点,长长松了口气——不会的不会的,梦和现实是反着来的,一切都会进展顺利,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喘息了好一会儿,正想躺回去,忽听房门‘吱呀呀’一声轻响。
那声响轻微却拖的老长,浑似有人蹑手蹑脚偷偷溜进来。
江晚晴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手指紧紧抓住身上盖的薄被,攥的都快痉挛了。
等那门又轻轻关上,她深深吸一口气,心一横坐了起来,在这样的困境中,也力求不崩人设,维持住身为一朝皇后仅剩的尊严,厉声道:“来都来了,何不现身一见!本宫不会反抗,你请动手罢!”
脚步声一滞。
只听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有人轻声道:“娘娘,是我。”
江晚晴揉了揉眼睛,这才借着月光,看清站在门边、捧着冰盆的人,是容定。她惊疑未定,狐疑道:“你来作甚?”
容定语气柔和:“房里的冰盆是中午拿过来的,宝儿晚上忘记换,我怕室内太热,娘娘夜间魇住,这才来添些碎冰。”他看着女子惨白的容色,一双水盈盈的美眸盛满惊恐,眉心便微不可觉地拧了拧:“看来,还是来的晚了。”
江晚晴一口气松下来,顿时更觉疲惫:“你有心了。”
容定走过去,摆正枕头的位置,看着她躺下,又掖了掖被角,低声问:“娘娘经常噩梦缠绕,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江晚晴侧身躺着,抬眸望向他:“梦只是梦,再多再可怕也是假的。”
容定笑了笑:“娘娘说的是。”他执起一把扇子,对准冰盆扇了几下,道:“娘娘早些歇下吧。”
江晚晴轻轻道:“你也是。”
容定站了好一会儿,听得床上的人呼吸绵长,想是终于睡着了,才走到床前。
女子的睡容安静而美好,清丽如兰,他抬起手,想抚一抚她柔软的秀发,迟疑良久,却黯然收回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