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方静流泪,不知为何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像是特地引她泪水似的。
方静也意识到这点,忙拭干泪,“瞧我,净说这些不该说的,没得让姑娘跟着伤心。”将膝头上的包裹卷儿打开,取出一摞帕子和两只荷包,“这几天赶出来的,姑娘将就着用。”
荷包是石青色,一只绣着玉簪花,一只绣着栀子花,看起来很雅致。
杨萱仔细端详两眼,见针法不细,却很匀称,跟先前方静送来的荷包不太一样,遂问:“这也是你绣的?”
方静摇头,“是我娘绣的,我娘曾经做过绣娘,会一手好绣活,嫁给我爹后,天天忙碌家务就搁下了。听说姑娘家里的事情之后,我娘非得亲自绣只荷包,感谢姑娘素来照拂之情,但她现在眼神不太好使,足足绣了半个月才做出这两只。”说着展开帕子,“这是我专门给姑娘绣的,特意挑的素色花样,要是姑娘看着当意,我再绣几条。姑娘眼下身边人手少,姑娘有什么绣活尽管交给我做。我虽然手艺不精,但肯定会尽心尽力。”
杨萱朝春桃使个眼色,春桃心知肚明,脸拉得老长,掏出荷包,挑来拣去取出块不到二两的银子。
方静拒绝,“使不得,姑娘上次已经赏了银子,万不可再收。”
杨萱道:“你靠做绣活养家,又花费这些工夫,我怎能白要你的东西?”坚持让春桃把银子给她。
方静千恩万谢地走了。
春桃没好气地对桃花道:“姑娘现在没人依靠,孤苦伶仃的,以后你就别再带人来打秋风了。就这几张帕子,拿到集市上卖,能卖一百文两百文?”
桃花眨巴着眼,“静姑姑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说要来感谢姑娘,还说姑娘心里肯定难受,想必愿意跟人多说说话,开解一下。”
春桃狠狠地瞪她一眼。
想感谢的法子有得是,用不着特意加重了语气说花费半个月工夫做出来,也不用一口一个“专门”,一口一个“特意”。
如果方静真的空手离开,说不定转头就会告诉别人,她半个月做出来的绣活都孝敬给杨萱,一文钱没得到。
春桃有心好好教训桃花一顿,把方静的小心思掰扯出来,可想到她才八岁,未必听得懂,遂道:“这会儿你娘空闲,你把今天这事还有上次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你娘说一遍,看她怎么说。你还记得吧,上次这个静姑姑来,也是送的荷包,姑娘赏给她五两银子。”
桃花点点头,正要退下,春桃恶声恶气地道:“还有,不许再带那个静姑姑来,否则我连你一道撵出去”。
桃花撒腿跑了出去。
杨萱对春桃道:“算了,一年就这么一次,桃花也是不懂,不用对她这么凶。”
春桃不满地说:“一年一次也不行,二两银子顶我两个多月的月钱呢。”
杨萱挑眉,“你是抱怨我没给你发月钱么?”
春桃立时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月钱不月钱没什么,只要有口饭吃我就愿意跟在姑娘身边,没有也成,我能挣给姑娘吃。”
杨萱自然知道。
前世春桃和春杏就一直跟着她,从杨家到夏家,再到田庄,没有离开过。
杨萱自觉亏欠了她俩,这世定要补偿回去,所以对于春杏想当绣娘,她没有半分不满,而且以后总会找到机会再帮衬她一把。
至于春桃,如果她成亲,杨萱会置办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如果她不愿成亲,那就一直留在身边好了。
想到此,杨萱笑笑,“你帮我研墨吧,我给萧大人写封回信。”
春桃应声,走到书案前。
萧砺的信仍然简单,只六个字,“诸事均好,勿念”。
字体架构很不工整,不像是正经临摹过字帖的样子,笔锋却极有气势,撇捺勾画运转之间透着股狠劲儿。
杨萱不由就想起他浑身散发着的戾气和那双阴郁而凶狠的眼眸,心里暖了暖。
她想他了。
可垂眸看到信纸又是无语。
亏得他临走前三番五次说会给她写信,这样的信她一天能写一百封,隔三天寄出去一封,既简单又省事。
杨萱想到做到,铺开纸一连写下八张“诸事均好,勿念”,告诉春桃,“隔上半个月寄出去一封,足够用四个月的。”
春桃讶然,“姑娘,这个,这不好吧?”
“礼尚往来,有什么不好的?”杨萱嘟哝着,等字迹干透,将纸折起来,“先收着,若是大人下封信还是这几个字,那就照此办理。”
重新铺了纸,换一支羊毫细笔,把杨桂跟大黄在田庄里玩野了心,一人一狗天天滚成泥猴才回家的事情说了说。
只字未提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萱给杨修文三人烧过七七之后,便打算回京都。
岂料,回城的前一天竟然下起大雨。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停,进出田庄的路泥泞不堪,自然未能走成。
杨萱正好把每间屋子都检查一遍,因前年房屋整修过,并没有漏雨之处。
而养鹅的张大爷家里房屋却塌了一间,万幸儿媳妇带着孙子回娘家拜寿了,儿子一人在家,只脑袋被落下了的瓦片砸了个大包,再无其它伤处。
张大爷忙在院子里设了香案敬拜各路神仙,佃户们自发自动地聚集起来帮他修缮屋顶。
三天后,路面差不多已经硬了,薛大勇的父亲薛壮终于松口让薛大勇跟着一道去京都,还特地借了牛车送他们回去。
车上除了四人一狗外,还有佃户们凑的一大篮子鸡蛋,一筐黄瓜茄子豆角等蔬菜以及甜瓜西瓜等。
以往杨萱出入京都都是从正阳门或者阜成门走,薛壮路不熟,走的是玄武门。
刚进京,杨萱见到臭水河那边成片断砖残垣,数十个衣衫滥芋的壮丁正搬石头砖块,有孩童嘶声裂肺地哭,混杂着妇人不耐烦的斥责声。
穿着藏青色裋褐的军士挥着鞭子,不时吆喝着:“快点快点,别瞎站着,赶紧搬。”
看样子,是朝廷征收了这处地方,正勒令百姓搬迁。
杨萱不忍目睹这种场面,也让杨桂转过头去,谁知杨桂记性好,指着不远处嚷着道:“萧大哥带我来过这儿,有很多没有衣裳的小孩还有狗。”
臭水河往西就是小沟沿。
杨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经意看到个正抬木头的壮丁,便是一愣,急忙对薛壮道:“先靠边停停,我找个人。”
小心地提着裙角跳下车。
春桃紧跟着下来,问道:“怎么了?”
杨萱低声道:“我看到松枝了,抬木头那个,穿着蓝褂子,是不是他?”
这空当那人已经转过身,春桃只瞧见个背影,仔细打量一阵儿,不太确定,“看着像,不好说。”
“过去看看。”两人走到看守的军士面前,屈膝福一福,“官爷,我们来寻个人,恳请行个方便……大热的天,官爷吃盅酒解解乏。”
春桃飞快地递过一块碎银子。
军士拿起来掂了掂,上下打量杨萱跟春桃几眼,努努嘴,“快点,别耽搁活计。”
春桃应一声,赶紧朝松枝走去。
杨萱赔笑道:“官爷,这里是做什么?”
军士得了银子,又见杨萱穿戴干净,模样漂亮,双手一叉腰道:“前几天下雨,这里倒塌了不少房子,太子殿下开恩,给百姓寻了新住处,这块地修整出来另作他用。”
如果真是搬了新家,百姓应该高兴才对,何至于这般哭哭啼啼的。
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杨萱不想追根问底,续又问道:“这些壮丁是哪里来的,其中一人像是我家一远房亲戚,不知道能不能替他赎身?”
“赎身?”军士再度打量她几眼,“赎身至少得十几二十两银子,你有这个闲钱能买两个正小厮使唤了。而且这些都是狱中放出来的刁民,不给点颜色看看收不住性子。”
杨萱道:“麻烦官爷指条路子,我表姑天天想儿子,两眼都快哭瞎了,几家凑一凑,怎么也得凑出赎身银子来。”
军士道:“你家要是有门路,先去工部找章主事,再去顺天府牢狱给他去了名。不过你最好快点,这地方有个七八天就干完了,下回说不准到那个地方干。”
杨萱谢过他,正见春桃回来,与她一道仍然回到车上。
春桃道:“真是松枝,说是抄家那天妄图逃走被单独关押起来,没跟其他人在一处,现在正四处干苦役。我问过他,如果赎身,要去工部除名,还得到牢狱交上顶替劳役的罚银。松枝说不用姑娘操心,他最多干上五六年就能放出来。”
赎身的路子跟军士说得一样。
杨萱想替他赎身,一来松枝也是受到杨家牵连才来做这苦役,二来松枝知根知底,正好帮她打理铺子。
第二天一早,杨萱安顿好杨桂与薛大勇,就往东江米巷这边走。
她想先找找章主事,能办成最好,如果不行再请程峪帮忙。
刚走到六部门口,便看到里面走出一人,面色很白净,穿了件灰蓝色的长袍……
第97章
脸上自来带着三分笑意, 正是萧砺的义父, 范直。
杨萱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招呼, 范直已经板起脸斥责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堂堂官府衙门,怎能容闲杂人等到这里来放肆?”
扑头盖脸先是一顿训斥。
旁边看大门的守卫“噗通”先自跪下了。
杨萱也有些慌, 开口辩解道:“公公, 我是有事……”
不等说完,只听门内传来一把威严的嗓音,“怎么回事?”
紧接着, 在几位內侍的簇拥下,从里面走出一人。
那人身穿青莲色祥云团花的直缀, 腰间束着白玉带,玉带上缀着红宝、蓝宝好几块宝石,浑身带着不加掩饰的奢华。
杨萱双膝一软, 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这个人是太子楚洛。
当初在清和楼, 她远远地看他举剑高呼,已经感觉到势不可挡的凌厉气势, 现在离得近,扑面而来的天潢贵胄独有的肃穆与威严教她不寒而栗。
以至于连父母双亡的怨恨都不敢有。
只能俯身跪着。
就听到范直低声解释,“她是先前翰林院杨修文的嫡次女, 因年纪尚幼, 蒙赦无罪, 不知道因何在此徘徊。”
太子“哦”一声, “抬起头来。”
杨萱战战兢兢地抬头, 开口道:“禀殿下,民女并不敢冒犯官威,实乃有事。”
太子垂眸一瞧,十二三岁一小姑娘,穿青衣素裳,脂粉不施钗环未戴,看上去清爽素净,秋水般明澈的杏仁眼里是不容错识的紧张与敬畏。
太子面色稍缓,问道:“何事?”
杨萱定定神,回答道:“昨天无意遇见家中旧仆在臭水河附近做苦役,那人名叫松枝,本是我父亲的小厮,行事向来稳重可靠,却因我家里变故被牵连受苦,民女想替他赎身。经人指点先要到工部去了名,再往牢狱交纳赎金,所以才来到此处。”
范直眸光转一转,对旁边小黄门道:“去问问可有此人?”
小黄门腿脚快,不大会儿跑回来,“是有个叫松枝的,现下派送在小沟沿那边服役。”
太子听闻,没再多问,阔步离开。
范直稍顿片刻,对杨萱道:“殿下恩准了,进去吧。”
又看向始终跪在旁边的守卫,“好好当差,都是紧要衙门,不能任人擅入。”
守卫连连答应。
因为之前小黄门特地问过,待杨萱进去工部的时候,章主事便很客气,毫不犹豫地将松枝的名字从服苦役的名单上划掉了,而且极痛快地在送交牢狱的公文上盖了印章。
杨萱原本准备了银子用来打点,现下也用不上,高兴地出门,倒是拿出一半银钱请门口的守卫帮她叫了辆马车。
她觉得自己叫马车,说不定车夫欺她年幼多要车钱,可守卫不一样,就算只是个看门的,也能称声官爷。
或许车夫会觉得她有靠山,不敢起坏心眼儿。
到了牢狱之后,杨萱让车夫在门口等着,自己又扯起虎皮当大旗,对主事之人说:“蒙太子殿下恩准,我来替松枝赎身。”
主事不太相信,可见杨萱说得笃定,怕她当真得到太子首肯,自己若是推诿怠慢,不免得罪了人,又见工部的公文印章一应俱全,不敢刁难,收了十二两的赎金,同样开出一纸公文。
杨萱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干脆坐上马车直奔臭水河,没费什么口舌,便将松枝带了出来。
松枝感激不已,跪下给杨萱磕头,“姑娘大恩无以为报,以后任由姑娘驱遣,绝无异心。”
杨萱忙道:“快起来,临近正午了,咱们早些回去,春桃怕等急了。”
仍是坐上先前的马车。
松枝利落地跳上车辕,坐在车夫旁边。
马车疾驰,不大会儿就到了椿树胡同。
杨萱走上台阶,才抓起辅首不等叩门,门“吱呀”开了,竟是文竹从里面走出来。
见到杨萱身后的松枝,文竹讶然惊呼一声,眼圈莫名地红了。
杨萱直觉得两人之间定然有事,却未说破,招呼了松枝进门,紧接着问起杨桂。
春桃道:“念叨姑娘好几遍,幸好有大勇陪着,两人先吃了饭,刚歇下不久……中午擀了面条,用豆角打卤,这就去下面。”边说边往厨房去生火。
杨萱又问文竹,“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儿回来?”
文竹哽了下,吸口气道:“姑娘说过完七七就回,我算着日子,每天都过来一趟,终于等到姑娘回来了。”
杨萱不自主地也有些泪湿。
她忘不了抄家那天,是文竹拿了铲子帮她挖洞,是文竹死命将她推出去,也是文竹推倒柴堆掩住了那个洞口。
却很快敛住情绪,对文竹道:“以后咱们就在一起了……你跟春桃住在西厢房,东跨院还空着,待会儿收拾出来让松枝住下,就是家里没那么多床,今儿怕是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