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绝望时,忽觉手背一暖,却是萧砺的大手覆上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
他用了力气,攥得她手痛。
这一丝温暖,这一阵疼痛,生生地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前世的事情,已在她被灌下加过砒~霜的鸡汤时了结。
今生的她,仍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凭什么要因为夏怀宁的无耻之举而死?
要死也只能是夏怀宁去死!
可是,萧砺会怎样看待她呢?
会不会觉得她不守妇道,或者以为她跟夏怀宁有过什么勾当?
杨萱咬了唇,头低低压着,不敢抬起来。
就听到程峪唤跑堂过来,让他更换热茶,又看到程峪给她与萧砺重新续过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铺在桌面上,“这是我从工部偷偷描下来的草样子,因只瞟了一眼,记得不太真切,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
声音很温和,完全没有提及方才之事,就好像夏怀宁压根就没有出现过,也没有提到那颗红痣。
接着又听到萧砺温声对她道:“萱萱看看怎么样?”
杨萱深吸口气,强作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探过身去看那草图。
草图上圈出来好几个方形地块,中间另外有两个大圆形。
程峪指着中间圆形道:“这里打算开设书院,非是为了科考举仕的书院,而是将那些贫苦孤儿召集在一处,教他们认识些字,知道礼义廉耻,以便将来能寻个活计养家糊口……至于女子,会另外开个绣铺,教她们针黹女红,往后可以为边陲将士缝制冬衣。”顿一顿,指着两处方块,“这边要建成典房,廉价租赁给贫苦百姓,那边几块地是要建商铺或者宅院,如果将来能吸引外地客商在此居住行商,这块地就算活了。”
杨萱被吸引住,慢慢忘掉适才的窘迫,疑惑地问:“这都是朝廷平出来的地,可允许私人买卖?”
程峪答道:“朝廷把这块地整治出来,已经花费不少银两,如今国库紧张无以为继,故而容得私人买地盖房,至于建铺子还是盖住宅,却是要听从工部统一指派……现下地皮都很便宜,十多两银子一亩,不过买了地之后,必需在两年之内将房子盖起来,不得耽搁,更不许炒卖地皮。”
十两银子一亩,的确不贵,大兴那边的农田算起来也是五六两银子一亩地了。
按杨萱手里攒的银钱,买上一百亩地不成问题,可是要盖好房子,投入的本钱就大了。
而且,三五年之内,这块地未必能活起来,这就意味着几千两银子都要押在这里,没有办法回本。
也难怪,那些消息灵通的达官显贵并没有蜂拥而上。
否则,这等好事怎可能轮得到他们这种无名小辈?
杨萱迟疑不决,犹豫着问萧砺,“大人觉得呢?”
萧砺想一想,“咱们可以少买几亩。”
程峪笑道:“从长远看肯定会得利,尤其是商铺或者住宅,真要盘活了,怕是要几十倍的赚。只是,这几年恐怕见不到银子……至于典房,听说对于承办典房的人家,朝廷会有褒奖。”
杨萱心中一动。
程峪敢说这话,没准儿其中有范直的意思。
范直最会揣摩上意,否则前世也不会在圣上登基短短一年便坐稳了御前大太监的位子。
说不定圣上已经表露出褒奖的意思。
杨萱沉吟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黎民百姓自然要为朝廷分忧解难,我们买地盖典房。”
程峪点点头,唤跑堂拿来纸笔和算盘,开始合算。
假设一亩地十五两银子,盖座三合院连工带料约莫四十两,一亩地差不多能盖四间院子,那就是一亩地要投进去一百七十五两银子。
杨萱手中银钱再加上萧砺的一千两,最多能买二十亩地。
可要是买上这么多,杨萱手里就一点闲钱也没了。
杨萱跟萧砺商议,“不如买十五亩吧,咱们去小沟沿那边看看,挑个好地角。”
萧砺看她两眼,毫不迟疑地回答,“行。”
既是如此,三人便约定后天一道去小沟沿看地,看过之后直接到官府立下买卖文书。
商定罢,程峪仍回衙门办差,萧砺因是休沐,便提议跟杨萱逛铺子。
杨萱没有心思闲逛,只想回家。
萧砺并不勉强,两人一前一后顶着北风回到椿树胡同。
刚进门,杨萱在影壁前停下步子,低声道:“大人,我……我肩头的确有颗痣。”
萧砺“嗯”一声,浑不在意地问:“晚饭吃什么?”
杨萱又道:“大人不好奇夏怀宁是怎么知道的?”
萧砺垂眸看着她,郑重摇了摇头,“即便不是从你姐口中得知,定也是用了下三滥的法子。萱萱,你不用在意这些,被疯狗咬了,寻机会把疯狗打死便是。”
抬手揽过杨萱肩头,用力抱了抱,笑道:“晚上吃面疙瘩汤吧,热乎乎地喝一碗,浑身都舒服。”
杨萱道声好,绕过影壁,先往厨房去了。
萧砺瞧着她纤弱的身影,眸光一点一点冷下来。
他自然相信杨萱不是那种行为不端之人,可也容不得夏怀宁败坏杨萱的名声,总得把这笔债讨回来。
其实,这一年来,夏怀宁的日子并不好过……
第117章
夏怀宁原本以为这次会试即便名次不一定很高, 但肯定能够取中。
一来,他有前世的学识,算起来较之同龄学子多学了五年;二来, 因为去年春天受瑞王事件连累,约莫二十余名学子被斩杀, 更有许多遭受过牢狱之苦, 即便后来被开释,有些是五年内不得应考, 有些是终身不得应考, 各有处罚。
有些虽然没有受牵连,但生性谨慎的, 则处于观望状态,想等两年看看新任天子用人的情势再者。
他私下里得到的消息, 今年应考的考生比去年足足少了将近一千人。
这一千人可都是通过了乡试,有举人身份的。
故而,夏怀宁自认至少有七分的把握取中。
会试前两天,杨芷诊出有孕来。
也真是巧, 夏怀远每天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偏偏那几天突然来了精神,能坐起来了。
夏太太大喜过望, 连称双喜临门, 说杨芷腹中孩子是福星, 如果夏怀宁再能高中, 那就是三喜临门。
夏怀宁不想要这个孩子。
前世, 夏怀远是眼见得已经无力回天了,杨萱才查出来有孕。
而这世,夏怀远虽然气力不支,可远不到死的地步,这孩子生出来算是谁的?
再者,杨芷不是杨萱。
杨萱娇柔心善,宛如温顺的羔羊,教人不得不怜惜呵护,而杨芷就是披着羊皮的狼,面上看着软弱,肚子里一包算计。
夏怀宁已经后悔沾惹上她了,她再有个孩子做依仗,岂不是更要受她钳制。
坐在考房里,夏怀宁脑子里忍不住会去想怎样除掉那个孩子。别说超常发挥了,就连素日的七分水平都不到。
三场考试下来,夏怀宁自知没戏,果然连个同进士都没录上。
夏怀远特地拄着拐杖,让素纹扶着,颤巍巍地到外院安慰他,“……不用灰心,每科好几千考生应考,录中的不过二三百人。怀宁有大才有大能,再苦读三年,下科定然能够高中。眼下就等着抱儿子吧。”
他神色平静,眼眸因久病而黯淡无神,夏怀宁一时竟分辩不出话里到底是劝慰还是讽刺。
可心底更加坚定了打掉孩子的念头。
他用麝香熏了一摞子纸笺送给杨芷,又偷偷往杨芷茶壶里洒过红花粉,甚至还装作无意将她碰到桌角处。
谁知道孩子长得非常结实,竟是安然无恙。
而且,夏太太也宝贝这个孩子,不管是哪个儿子的,反正总归是她的亲孙子,一日三餐恨不能顿顿亲手在厨房做了饭,喂到杨芷嘴里。
夏怀宁种种伎俩都未能得逞。
九月初三,杨芷拼去半条命终于生下个男胎,胎儿虽然瘦小,可脸庞眉目之间已是能看出杨芷的模样,又带着夏怀宁的神~韵。
夏怀宁顿时想起前世的夏瑞,心略略软了些,给他取名瑞哥儿。
杨芷到底年岁小,生孩子折腾得不轻,月子里一直没缓过劲来,奶水也不足。
夏太太虽然天天炖汤水,仍是不够吃。
瑞哥儿饿得没日没夜地扯着嗓子哭,一家大小不得安睡。
时候长了谁都受不了,夏太太舍不得银子买羊乳,便熬了米粥,用勺子撇上层的汤水给瑞哥儿喝,总算能喝个水饱。
可在商议办满月礼时,夏怀远却提出不要这个孩子,因为他从头到尾一指头没碰过杨芷,不愿意喜当爹。
夏怀宁也不想要。
他还惦记着考中进士,娶个高门大户有助力的妻子,等根基稳了,把杨萱纳过来当妾。
怎可能尚未娶亲就先多了个儿子?
夏太太为了难,这是他夏家的大孙子,可两个儿子都不想要,还怎么办满月?
到时候入族谱写到哪个房头上?
一股邪火发不出来,只能着落在杨芷头上,叉着腰骂她不守妇道。
自然也就不像先前那般殷勤地伺候她。
反正伺候了也没奶水,倒不如省下银子多买几斤小米给瑞哥儿熬粥。
杨芷更是气苦。
合着她守寡守了好几个月,夏太太是半点没看在眼里。
合着夏怀宁半哄骗半强迫地诱着她行事,夏太太也只当做不知道。
两个儿子丝毫没有错,错处尽是她杨芷的。
本来她生产时就伤了身,这会儿气上心头抑郁不解,身体更是一落千丈。
夏太太绝对不肯拿出银子替她诊治,只得把出嫁时压箱底的银子使出来请了郎中回家。
郎中诊过脉,只嘱咐她两件事,一要悉心调养身体,二要心胸放开,不置闲气。
杨芷哪件都做不到。
如今夏太太不指望她喂奶,怎可能好吃好喝地伺候她,能有口热饭就不错了。杨芷有时候自己买了鱼肉回来,在院子里架上火炉炖个汤,被夏太太知道又是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她矫情,骂她浪费银钱。
夏怀远不肯替她分辩,夏怀宁更是连个照面都没有。
杨芷只能暗中垂泪,不由又后悔,倘或当初不嫁到夏家来冲喜,大不了像杨萱那样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可总归是个自由身。
比夏家这潭脏水坑要清白得多。
***
杨萱郁闷了两天,本不想出门,却被萧砺拉着仍是到小沟沿去看了地。看过之后约了程峪一道到顺天府户科把买地的钱交上,签订了契约,先将地契拿在手里。
契约跟程峪说的一样,是要两年之内盖好房屋,等官府验收之后,才能换成房契。
地契上照例写着土地面积、所在方位,并没有户主名讳。
如果要加名讳,只能写萧砺或者杨桂。
萧砺觉得不妥当,毕竟银子是杨萱出的,以后盖房子的大头银子也还是要杨萱出,却偏偏不能写在她名下。
典吏苦着脸道:“两位大人,我也没办法,律法是这么规定的,女子无私产……除非寡居或者自梳之后另立女户。”
程峪沉思片刻,笑道:“劳烦大人,就在地契上写下杨姑娘的名讳,出了事情我担着,我自有办法。”
典吏先是不肯,禁不住程峪巧舌如簧,加上萧砺凶神恶煞地盯着,最终在地契以及官府备案的文书上写下杨萱的名字。
程峪给他出主意,“你把这份文书拓一份,交到主事手里,就说我们拿刀抵着你脖子让写的,不写就没命。然后不管用什么法子,劝服主事将拓本辗转送到严伦严大人手里,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典吏思量番,这话着实处处为自己开脱,遂点头答应。
走出顺天府府衙,杨萱不解地问:“程大人这是何意?”
程大人笑着卖关子,“严大人最讨厌女子抛头露面,常说牝鸡司晨国祸家穷,我猜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至于后事如何,还请杨姑娘静候佳音。”
杨萱恍然,难怪上次她求严伦画作被拒绝,张继所说的用笔拘束之外,或许还有这层因由。
如果醉墨斋的东家是男人,此事想必尚可回转。
又见程峪神色如常,半点没有因夏怀宁的话而轻视她,杨萱终于放宽了心。
萧砺生辰的前一天夜里,杨萱把备好的礼拿了出来。
就是她在护国寺初次见到范直时,得到的那只碧绿澄明的玉葫芦。
杨萱将穗子拆掉,另外编了条大红色的细绳,系在蒂把处的环扣上。
葫芦有福禄之意,大红色能辟邪。
杨萱很认真地说:“这是护国寺惠明大师开过光的,可保大人清平康泰,大人要一直戴着,别摘下来。”
伸展了双臂亲自套在萧砺颈项上。
萧砺趁机扣住她腰身,两手一点一点收紧,直至完全将她箍在怀里,唇紧贴着她的发髻,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萱萱,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转天,杨萱起个大早擀了长寿面,每人一碗吃完后,仍跟往常一样,送萧砺出门。
萧砺穿石青色长袍,肩宽腰细,像是旷野里挺拔的白杨树,唇角带丝浅笑,悄声对杨萱道:“中午凑合一顿就算了,晚上我回来包饺子。李山这家伙太能吃了,饭量比我都大,一盖帘饺子他能吃一大半,别惯着他。”
这么大的人还要因为两口吃食争抢,就连杨桂都懂得礼让薛大勇了。
杨萱忍俊不禁,却是应下了,“好,等晚上吃饺子。”
萧砺笑笑,催她进门,“天太冷了,你进屋吧,我这就走了。”翻身上马,扬起马鞭清脆地甩了个鞭花,扬长而去。
杨萱听从萧砺的话,中午做了杂粮面饼,炖了锅猪肉白菜,再切一碟酸黄瓜,凑合着吃了。
直到日影西移,才开始和面,准备肉馅。
她跟春桃、文竹三人齐动手,没多大工夫已经包出满满的两盖帘饺子。
萧砺却迟迟未归。
杨萱颇有些无奈,因见杨桂已经喊饿,正打算煮出一些让两个小的先吃,就听院门被敲响,萧砺牵着枣红马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