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开声,萧砺跟杨桂齐齐抬起头。
“姐,”杨桂招呼声,“我今儿起得早,已经读过两遍书了。”
杨萱笑道:“不错,阿桂知道用功了。”
萧砺没作声,唇角却弯成了一个美好的弧度,气色也比昨天精神得多。
杨萱长舒一口气,到厨房跟春桃一道将饭摆出来。
吃完饭,杨桂自觉地去练习每天必写的一百个大字,杨萱问萧砺,“伤口好些没有,应该换药了吧?”
萧砺默一默,“好,萱萱帮我换一下吧。”
杨萱拿着晾干的布条跟在萧砺后头走进西次间。
三九的天气,虽然厅堂里燃着火盆,可內间仍是冷的,杨萱穿了薄棉袄,又套件夹袄,而萧砺却只穿了件单衣。
上衣褪下,麦色的肌肤便显露出来。
肩宽腰细,浑身的肌肉紧绷绷的,只是上面好几道或长或短的疤痕,看起来都有些时候了。
杨萱不敢多看,小心地昨晚包扎的帕子解开,不可避免地又将伤口撕裂两处。
好在其余部分都已愈合了。
杨萱再洒点药粉上去,用布条细细地包好。
萧砺穿好上衣,转过身,笑道:“没事了吧,就说是皮外伤,用不着担心。”抓起瓷瓶看了看,“可惜这好药了。”
真是小气!
杨萱狠狠瞪他眼,问道:“大人怎么伤成这样了?”
萧砺嬉皮笑脸地道:“萱萱喊我声名字,我就告诉你。”
杨萱面色一沉,转身往外走,萧砺展臂拦住她,“别走,别走,我说就是。”让杨萱在椅子上坐下,开口道:“昨天有些大意,本打算入夜之后去武定伯府探探,后来想晚上摆饭时候府里忙乱,就傍晚时候翻墙进去的,正被两个护院撞见,就交起手来。其中一人以前救过我,我心有顾忌不敢下重手,不留神中了另外护院一剑。我就赶紧撤,甩开他们的时候费了些工夫,后来逃到大哥那里才算躲过一劫。只是大哥手里没有管用的伤药,这个时候药铺大都关门了,又不能满大街叫门,所以……”
就是说,如果程峪手里有药,萧砺是不打算回来的。
当然肯定也不会说他身上带了伤。
杨萱冷冷地问:“那件烧掉的衣裳是程大人的?”
萧砺点点头,“大哥谨慎,特地从箱子底下找出来一件许久不曾穿过的衣裳……下午我去见见义父,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放过萧文安。”
不等杨萱发问,将自己去武定伯萧文安的过节原原本本地讲了遍。
萧家世代行伍,萧砺的曾祖父因驱虏有功得了爵位,萧砺的祖父也曾上战场打过仗,可年纪轻轻地就得了一身伤病,不得已才回京都袭爵。
萧砺的祖母见丈夫满身伤痛,不愿叫两个儿子学武,所以萧砺的父亲萧文宣跟萧文安虽然也都略略会点拳脚,武艺却是稀松平常,也都没有从过军。
萧家祖籍江西,萧砺的祖母不愿忘本,就在老家婺源给萧文宣挑了个儿媳妇赵氏。
萧砺八岁那年,赵氏的父亲病重,赵氏带着萧砺回乡侍疾。
在家里住了还不到一个月,有天京里来信说萧文宣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伤了骨头。
赵氏又匆匆忙忙带着萧砺往京都赶。
经过曹州时,遇到了匪盗。
匪盗不但抢了财物,将随行的护院小厮丫鬟婆子以及赵氏共二十余人尽数杀死,只有萧砺因为人小不被注意,躲进树林里侥幸留了性命。
萧砺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从曹州走回京都,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家,本打算禀告父亲,替母亲报仇,谁知道等待他的却是父亲早已下葬的噩耗。
婶娘抱着他痛哭不已,说他父亲落马时伤了头颅,百般救治终是无力回天。
他正伤心,叔父萧文安从外面回来,不由分说就喝令下人动家法,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骂他不守孝道尽顾着在外头玩,不回来给父亲奔丧,也不在祖父面前侍疾。
萧砺妄图解释,屡次开口都被萧文安打断。
痛打一顿后,萧文安和缓了脸色,对萧砺道:“我打你也是为你好,免得别人说你不孝。你父亲去时口里一直唤你的小名,如今他的灵牌就摆在祠堂,你去读几卷经书陪陪他。”
萧砺信以为真,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不但没人送饭,祠堂的门也反锁了,甚至窗户也被钉死。
隔天夜里,有护院撬开锁偷偷溜进去,将他背了出去。
萧砺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说:“二少爷快走吧,走得远远的,二老爷黑了心。大老爷确实落了马,可只是摔了腿,头两天挺精神的,请郎中瞧过之后喝了药,才昏迷不醒的。”
萧文安虽然比萧文宣晚两年成亲,儿子却生得早,萧碔比萧砺年长两岁有余,所以府上的人都称呼萧砺为二少爷。
萧砺一路乞讨,四五天之后,在小沟沿遇到了范直。
范直请郎中给他治好伤口,送他去广平府学武。
萧砺在广平府待了五年有余,学成之后再回京都,他的祖父早已病故,萧文安也已袭爵,而萧碔则与他的表姐定下了亲事。
萧砺忽然就明白了,从婺源到京都有很多路可以通,为什么他的姨母非说走曹州最快捷省时?
而且,万晋朝一向海晏河清,偏偏那几天曹州突然就出现了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匪盗。
***
杨萱唏嘘不已。
如果说萧文安为了爵位而算计自己的哥哥嫂子还能说得过去,可萧砺的姨母为什么要与萧文安勾结陷害自己的亲妹妹?
就只为了让女儿攀附上萧家?
可她跟萧砺是表亲,嫁给萧砺也是一样,何必非得胳膊肘往外拐,助纣为虐呢?
萧砺冷笑,“萱萱想不通吧,其实我也一直不明白,前年去江西办差,我趁机回了趟婺源。我那贤德良善的二姨母亲口说,她嫉妒我娘嫁到勋贵之家,趁萧文安陪同我爹去婺源迎亲之时,勾搭了他,两人早就狼狈为奸了。”
能让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不必多问,也知道萧砺定是用了些手段。
又想起,萧砺二话不说去割了夏怀宁的舌头。
难怪他面相总是凶恶狠厉。
不管是谁,自小受到这么多苦,总会竖起浑身的刺才保护自己吧?
杨萱不敢想象,萧砺八~九岁的年纪,又是身无分文,是如何从曹州一步步挪到京都的。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特别看重恩情,一直找寻收留他的那家人,以图回报吧?
如果没有这番变故,萧文宣应该承继武定伯的爵位,而萧砺就是武定伯世子,过着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生活。
何至于像现在这般事事亲历亲为,要凭着军功一点点往上爬。
杨萱伸出手轻轻覆在萧砺手上,唤一声,“萧砺。”
萧砺反手握住她的,手指一根根嵌进她的指间,十指交握,不留一丝缝隙。
“萱萱,”他微笑着回应她,幽深的黑眸闪着耀目的光彩,“下午我从义父那里回来,咱们包饺子吃吧,好几天没吃了。”
杨萱点点头,“好!”
第124章
日影西移时, 萧砺牵马出去, 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经回转来。
杨萱跟春桃正包饺子,春桃瞧见萧砺进门,连忙起身避开, 往厨房里烧水去了。
萧砺净了手,自觉地拿起擀面棍。
杨萱着意看他两眼, 没看出什么情绪, 遂问:“大人见到范公公了吗?”
萧砺“嗯”一声, “义父不让我牵扯到武定伯府, 说于我名声不好……可我就是想亲手诛杀萧文安替爹娘报仇。”
杨萱沉默片刻,开口道:“你听范公公的吧, 恶人自有天收,萧文安必定不会得好下场。没得因为那些恶人连累大人声誉。”
不管如何, 萧文安总归占了个长辈的名分, 若是萧砺亲手把叔父一家毁掉, 明眼人固然知道是萧文安罪有应得,只怕有些迂腐之人把“不孝忤逆”的帽子扣上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萧砺重重喘口粗气,很不情愿地答应着,“好。”
往后几日, 萧砺没再出门, 可除夕那天陪杨萱吃完年夜饭就走了。
杨萱一边等他一边守夜, 闲着没事,便调出来靛青色颜料,用圣上赏赐的那套印章,一张一张盖在纸上。
她没打算把这十六种样子一股脑放到醉墨轩,而是一种一种往外放。
每一套都要留一张不放,这样才能把价格抬上来。
物以稀为贵,越是少,人们抢得越厉害。
开春之后,童生试便要开考,头一波放“劝学篇”,而那个刻着“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印章就是要压箱底的。
杨萱心中盘算,手下动作却不停,桌面上摆得满满的全是纸笺。
临近子时,萧砺才卷挟着浑身的寒气回来。
也不知去干了什么,那双幽深的眸子里闪着可疑的精光。
杨萱忙将晾干的纸笺收起来,给他倒盏热茶。
萧砺双手捧着水汽氤氲的茶盅,脸上尽是满足,“萱萱,以后咱们两个都一起守夜吧。”
杨萱抿唇笑笑,没作声,将之前备好的衣裳找出来,“大人明儿穿这件。”
是件明青色道袍,交领宽袖,领口和袖口用暗红色缘边,大带也是明青色缘着暗红色的窄边。
明青色显得轻快,而暗红色则多了些庄重与喜庆。
萧砺已经好几年不曾在过年时候穿过新衣,闻言,忙接在手里,笑道:“行,我一早就换上。”
第二天,天还不曾全亮,杨萱就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惊醒。
她就着暗淡的天光穿上衣裳,走出门,发现除她以外,其余人都起了。
杨桂欢跑着过来行礼,“恭祝姐新年吉祥。”说罢扬扬手里的红包,“萧大哥给我的。”
没想到萧砺还准备了封红。
杨萱没有准备,想一想,从荷包里取出六枚铜钱,用红绳系好,“阿桂六岁了,给你六文钱,明年就可以七文了,一年比一年多。”
春桃也上前给杨萱拜年,笑呵呵地说:“我该是十八文了吧,赏钱姑娘先收着,等攒多了一起给我。”
杨萱忽而想起,春桃已经十八岁,合该出嫁了。
今年怎样也得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家,不能再耽搁下去。
杨萱正思量,听到耳边萧砺戏谑的声音,“萱萱还不曾给我拜年。”
她忙敛袂行礼,“恭贺大人新春!”
萧砺递过一只荷包,“赏你的。”
杨萱道谢接过,打开来瞧,竟是一对翡翠镯子。
翡翠水头极好,清澈透碧,幽幽散着莹润的光。
萧砺怂恿她,“你试试合不合适?”
杨萱才不戴给他看,将镯子仍放进荷包,回屋塞到枕头底下。
刚吃完早饭,松枝与文竹过来拜年。
杨萱这会儿有了准备,每人包了两只小小的银锞子。
没多久,李山也晃晃悠悠地来了,见面先向萧砺拱拱手,接着对杨萱做个揖,“给两位拜年,过年没处吃饭,中午就在这里蹭一顿。不过,我也不白吃,给姑娘带了礼。”
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两枚竹根刻成的印章。
印章极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一枚刻着醉墨斋,另一枚刻着沁香园的字样。
李山解释道:“往后铺子里卖纸笺,在边角处盖上印章,免得别人跟风仿制……我费了小半个月的工夫才刻成,姑娘看我一片诚心,正月里的饭……”
不提李山是杨桂的开蒙先生,就是先前他画的那几幅画,都分文未取,过来吃几顿饭完全应该。
杨萱满口应承,“行,不过是一双筷子的事儿,先生赶着饭点早些过来就成……我也有东西送给先生。”
将昨晚盖着劝学篇的四张纸笺拿出来,“先生笑纳。”
李山原本没当回事,可看到印章四周精美繁复的龙纹,立刻呆住了,“姑娘,这是……”
杨萱抿嘴笑笑,“先生所料不错,印章正是圣上亲笔所书,由宫里匠人精心雕刻而成。”
李山如获至宝,对着阳光把印章上的字细细辨认一番,突然跪在地上,朝着皇宫方向高声道:“圣上劝诫,学生谨记在心,定当努力上进,不负圣心!”
拜过三拜,起身对杨萱又是一揖,“多谢姑娘相赠,这个太难得了,我得赶紧回去裱糊起来,中午不吃饭了。”
杨萱忙道:“先生不急,我另给先生几张,先生可赠予交好的同窗学子,但那几张却是不成套的,要想买齐了,请移步醉墨斋。”
李山愣了下,“这纸笺是要往外卖?”
“是,”杨萱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上次圣上召见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儿。圣上着实关心天下学子,但他每天政事繁忙,加上出宫一次劳师动众极为不便,所以选出来几句想说的话,刻成印章,可传至众人耳目里……圣上金玉良言,理当送给大家的,但纸笺需要本钱,而且白送的恐怕有些人不会珍惜,不如真金白银地花出去更觉珍贵,再有就是,圣上见我一介女子尚且心系朝廷兴建典房,特此嘉奖于我。”
李山连连感叹:“理该如此,理该如此!”
更多的内情,杨萱不便跟李山提,转而又对松枝道:“过了正月,我想把沁香园完全交给你跟文竹打理。醉墨斋的罗掌柜每月五两工钱,年底另有一成红利,沁香园进益有限,我给不了你那么多工钱,每个月按三两算,年底红利再加一成,算作两成。文竹的工钱是每月一两,如果她能把白案的活计担起来,那就每月五两……其余你需要什么人手就自己去找,每月把账目记清楚了,送来我瞧瞧。你能不能担起这个差事来?”
松枝思量片刻,郑重道:“既然姑娘信得过我,我一定尽心干。别的不敢保证,至少比现在的收益能好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