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忖度着说道:“方子是极妥当的,不然也不会好的如此快。只是……平日里饮食要多注意些,若是误食了相冲的东西,难免病情会反复。”
“您这话说的极是,我平日里,主要是伺候娘子饮食的,这些日子一得空便过来看看,这院里有四个丫头看着,但凡饮食方面有不妥当的地方,我都一一让她们纠正了。”
角荷顿顿,又朝刘大夫笑笑,“咱们府里内院的几位主子,从太夫人、大夫人到七娘子,对张妈妈都是极重视的。若您得空,还请看看药煎得对不对,若是丫鬟粗笨,把药煎糊涂了,冲了身子,也辜负主子们的心意和您的医术。”
刘大夫经常出入达官显贵的宅邸,闻言便心里有数,又见赵妈妈面上有认同之色,拈须不语。
“这几日听丫鬟们说,妈妈身体不得劲,我便让她们把每日的药渣都留下,以备您查看,还请随奴婢来。”宫芷说罢,便引着刘大夫、赵妈妈来到廊下。
只见四个小丫头在院中站成一排,中间那个手里拿着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码着几个小碟,碟里装着药渣。
刘大夫快步上前,细细查看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期间又是捻又是闻,还唤丫头取水溶了,如此反复几遍,才向赵妈妈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妈妈察觉事情恐有蹊跷,又瞧宫芷和角荷脸上,隐隐有悲愤之色,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一面将刘大夫往堂屋里请,一面唤了个小丫鬟,细细吩咐几句,见小丫鬟出了院门,方才进入屋中。
角荷亲自捧了茶给刘大夫,宫芷在赵妈妈身后站定。
见刘大夫迟迟不语,赵妈妈知道其中大有缘故,慢声细语地说:“太夫人交代过,张妈妈忠心护主有功,命我等好生照看,大夫若是发现不妥,还请如实相告。”
“这药渣与我开的方子有些不同……多了一味合离草……”刘大夫见赵妈妈面上露出茫然之色,又细心解释:“这合离草是风剂,血液衰少及非中风者忌用。若是用了,可见软弱少动、食欲大减……若是持续用,月余……可要人性命。”
赵妈妈听闻暗暗心惊,面上却不显,抿嘴一笑,“多亏刘大夫心细,这几日,太夫人得知张妈妈身子又不好了,还一直在念叨。可见这院里的丫头,着实粗笨,竟把药混煎了去,真真是该打!”
刘大夫见赵妈妈已经明白,不再多说,起身告辞。
宫芷将准备好的红封,交于刘大夫的药童,又好生送至后门外,方才回转。
进了院门,见院中已站着几个粗壮的仆妇,赵妈妈一脸凝重立于台阶上,角荷叉腰站在两个跪着的小丫鬟面前,脸上难掩愤愤之色。
“是你们自己说,还是要我使些手段才说?”赵妈妈见宫芷在院中站定,朝跪着的丫鬟们喝道。
两个丫鬟低垂着头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闻言慌忙磕头,“妈妈饶了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药一直是外院的周大,抓来给我们的,我们只管按照刘大夫的吩咐,煎了给张妈妈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是啊妈妈,若是我们真有那个胆子,张妈妈也不会现在才出问题。”年龄稍小的那个丫鬟见状,也慌忙说道。
宫芷不紧不慢地走到赵妈妈身边,福了福,“妈妈,角荷这丫头,粗通一些药理,这几日,来探望张妈妈,闻到药味与七娘子吃的有些不同,觉得有些奇怪,又见张妈妈这几日身上不好,便禀了娘子,趁着今日刘大夫来诊脉,让大夫瞧瞧。”
又指指跪着的两个丫鬟,“这两个丫头是大夫人派来的,一向极妥当,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坏心,还请妈妈仔细查查。”
“就是,还请妈妈好好查查,是坏心还是意外,总是有个说法。说句不好听的,这事出在咱们下人身上也就算了,若是哪一日出到哪个主子身上,可真是……”角荷愤愤地说到一半,惊觉不妥,闭了嘴,转身进卧房去了。
“张妈妈忠心护主有功,太夫人特别交代要好生看顾,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势必会好好查一查。这二人我带走,自会去找太夫人禀明此事,你们且先回去让七娘子宽心。”
赵妈妈面色沉沉,一面宽慰宫芷二人,一面命仆妇绑了两个丫鬟,凝重地带着一行人,往松澜院走去。
第008章 周氏
松澜院里,云初刚刚给许氏诵完一卷经,听到院中,丫鬟们齐齐给大夫人请安的声音,她笑着将经文交给商兰,起身站定。
爽朗的笑声从门外传进来,丫鬟们掀开锦帘,一个身着黄栌色、绣金牡丹衣裙的妇人,被众人簇拥着,从外面款款而来,正是云初的大伯母周氏。
她大约三十八九岁的年纪,高挑个子,容长脸,眼睛大而亮,眼角微微有些下垂,嘴唇噙笑,唇角略有些细纹,梳着高高的凌云髻,鬓间一只镂空飞凤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颤动,摇曳生姿。
见到云初,周氏亲切地伸出手,关爱之情溢于言表,“你身子刚好,无需多礼,快让伯母看看。”
说罢拉着云初的手,上上下下地瞧了一遍,又笑着和许氏见礼。
“还是母亲这院子养人,每日多来几遭,沾沾福气,人也好得快些。这几日儿媳怕过了病气给七娘,不曾得见,今天看着,气色较之前更鲜亮了。”
既赞了云初,又让许氏心里熨帖,周氏向来极得许氏欢心。
“几日没听见你的声音,还真是想念的很。身子可好些了?大夫怎么说,吃的什么药?”
“多谢母亲挂念,儿媳大好了,原是今天早上就要过来,恰巧碰上刘大夫来,又请他诊一诊,确定是完全好了,这才过来给您请安的。”周氏爽朗一笑,鬓间的步摇轻摆,熠熠生辉,更显得她春风得意,风姿绰约。
许氏笑着点头,让周氏和云初坐了,自有丫鬟将茶奉上。
“六娘何时回来?”周氏所出的云萱,一直是许氏最喜欢的孙女儿。
“她在外祖家急着回来,儿媳这边乱哄哄的,想着回来还要操心她,就没答应,赶明儿就接她回来。”
周氏悠然端起茶盏,见云初含笑坐着也不说话,不由笑问:“听鸢时说,七娘伤了脑袋,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云初嫣然一笑,“伯母见谅,看见您觉得亲切,却委实没有印象了。”
“虽是如此,我倒觉得,性格比以前活泼了些,这几日你闭门谢客,这丫头倒是日日来我这里,比从前还亲近些。”许氏从腕间取下一串檀木佛珠,放在手里捻着。
周氏又仔细打量云初,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笑着赞道:“阖府上下都说,这次是菩萨显灵,七娘子脱胎换骨……可见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单就这通身气派,倒像是换了个人似得。”
云初心中冷笑,前世虽糊涂,好歹也做过几年当家主母,自己若如前世那样,是个刚刚穿越来的弱鸡,怕是早被这几句唬的坐立不安了。
“除却昏迷不醒的日子,单在床上躺着也闷了一个多月,姑洗妈妈、鸢时姐姐,还有宫芷商兰她们,常与我说话解闷,讲些规矩礼仪……”
“这几日常来松澜院,又跟着祖母学了不少,想必以前伯母也教导的好,此番学来就觉得手到擒来,熟稔的很……难道侄女以前不是这样的吗?”云初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看着周氏。
周氏正要开口,瞧见赵妈妈进来,朗声问:“赵妈妈从哪里来?”
赵妈妈不紧不慢地向她们见礼,“刚从七娘子奶娘张氏处过来。”
“张氏可好些了?”许氏问。
云初一脸关切地望着赵妈妈。
赵妈妈瞥一眼云初,又看看周氏,迟迟没有开口。
周氏吃茶不语,用眼角余光观察云初的反应。
“可是出了什么事?”许氏看出端倪,捻佛珠的手停了停。
“回太夫人、大夫人、七娘子,张氏身子有些不妥,刘大夫说,张氏的药里多了一味合离草……若非及时发现,恐怕再过几日,性命不保。”赵妈妈面色沉沉,如实回禀。
这话让屋子里的人都神情惊讶。
“可仔细审过丫鬟没有?药都能煎糊涂了,还能办成什么事儿!”周氏皱眉放下茶盏,望着赵妈妈。
“四个丫鬟都审了,煎药的丫鬟们说,药从外院送进来,未曾拆过包,直接煎的。又着人将未煎的药拆包,发现每包都多了这味药。”
“是谁去抓的药,可问清楚了?”周氏敛眉又问,眼神犀利逼人。
许氏看一眼周氏,又瞧着赵妈妈,也不开口,继续捻起佛珠。
云初微垂了垂眼。
“是外院采买上的余林。”赵妈妈抬眼看看周氏,声音平静无波。
周氏闻言,思索片刻,嗤笑出声:“我说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又对着许氏解释:“余林是儿媳的陪房,前阵子大老爷缺人使,从儿媳这里挑去的,没想到安到采买上去了。”
“余林平日里不是帮大老爷办事的吗?怎么抓药这活儿派到他身上去了?”周氏挑起眉梢,面上有些疑惑。
“回大夫人,这几日倒春寒,内外院的病了不少人,人员上有些紧凑……”
“我说呢,这就难办了。”周氏面露苦恼之色,“虽说余林是我的人,更该严惩。但……若是好心顶班的出了错,又被重罚,以后谁还敢帮着别人做事儿呢。”还未开审,便已用“出错”定了罪。
许氏掌家多年,闻音知雅,再加上姑洗妈妈原管着采买,如今请辞,还未指派人接手,虽是赵妈妈暂管,毕竟不熟,下面必然已经松懈了。
想到此,许氏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况且牵扯到云茂身上,怕再追究下去,又是满身官司。
抬眼看看云初,又看看周氏,默了几息,将佛珠戴在腕上,和稀泥般对赵妈妈吩咐:“罚还是要罚,毕竟是药上出了问题,照着规矩来。今后张氏的寝食由你亲自照看。”
云初早料到如此,并不失落。赵妈妈亲自照看,奶娘性命无忧,于她来说首要目的已经达到。
赵妈妈领命退下。
许氏看云初脸上虽有忧虑,倒也没有愤愤之色,心里欣慰不已,这孩子此番痊愈,真是明理不少。
“不过是几副药,也没吃几次,下人们尽心,发现的及时,好在没有出太大的纰漏。刘大夫圣手,好生调理着,想来过几天就好了。”周氏款款起身走到云初面前,慈爱地笑着,拉着她的手安慰。
“伯母说的是,有赵妈妈照看着,我是再放心不过的。”
云初忙站起身对周氏莞尔一笑,似又想到什么,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转身朝许氏福了福,面露关切。
“祖母,孙女这些日子躺在床上,也读了些药典,想来以前对药理粗有涉猎,读起来甚是熟稔。那合离草虽常见,但多用于风痹之症。可是祖母最近身子不大好吗?”
此言一出,许氏惊讶万分,周氏的心倏地一紧,指甲掐进肉里恍然不觉。
第009章 姑洗
药肯定不是从药房那里抓错的,要是如此,刘大夫不会自砸招牌,赵妈妈也不会查到余林的头上。
经外院采买的,都是主子用的药,张妈妈因为护主的缘故,才被特别照看。
风痹之症,多是上了岁数的人才会得,云府主子们上年纪的只许氏一人而已。
许氏身体一向康健,从未患过风痹之症……
况且,药铺包好的药,到了府里突然多出一味……这一味药的来历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许氏脑中迅速将整件事过了一遍,所有的事情剑指云茂,她心知云茂有心结,却并不认为儿子会用这种内宅手段,对付一个小小的奶妈。
她抬眼看看周氏,见周氏面色如常,压下心中的疑惑,决定继续和稀泥。
她不自然地清清嗓子,“近日身子是有些不大爽利。”
周氏心里一松,面上忙显出关切之意,正欲开口,听到云初的声音。
“可是请太医诊治过了?合离草药性虽不燥,毕竟风剂,不可妄用。还是请太医确诊风痹之症后再用才好。”
许氏面露疲惫之色,朝云初点点头,不想再谈,垂目端起茶盏。
周氏和云初见状,又说了几句保重身子的话,便告辞退出。
二人走后,许氏遣了下人,独自在堂屋坐了许久,直到赵妈妈回来方才回神。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许氏斜倚在榻上,闭着眼睛问。
赵妈妈垂目不语,许氏睁眼看看她,“罢了,你亲自将这事儿跟姑洗说了,让她过来。”
赵妈妈领命退下,又过半柱香的时间,领着一个高挑的仆妇走了进来。
两人施了礼,赵妈妈垂手站在许氏旁边,许氏朝姑洗招招手。
姑洗侧身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轻轻为许氏捏着腿。
“你也一把年纪,可干不了这个。坐着陪我说说话吧。”许氏抬手止住。
姑洗笑着点点头,眼里泛着水光。
“今日的事,你可知道了?”许氏问。
“老爷们都大了,该放手的时候是要放手。只是……恐怕会委屈七娘子。”姑洗婉转规劝。
许氏闭上眼睛,捻起佛珠,半晌才开口:“七娘出事以后,我看老二那样子,又想想老爷以前的嘱咐,算是有些看开了。原本我有心将家里都交给周氏打理,谁知却出了捧墨的事……拖了这么多天,只是想等老二回来,把孩子们叫一起好好交代交代……”
姑洗听了,并不顺着许氏的话说,反而讲起云初来,“前几日七娘子身边的宫芷来奴婢这里,送了好些盘缠,说是七娘子的意思,感谢奴婢对她的照顾。”
见许氏掀起眼皮看她,她爽快一笑,“奴婢们都是听主子的吩咐办事,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之前都说七娘子目下无尘,这次大病初愈,人情世故上,倒是通透不少。如今沁芳园……内务条理分明,下人们各司其职,对七娘子恭敬肃穆……娘子逢人称赞是奴婢教的好,可您是知道的,御下这事儿……可不是一两天就能上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