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信仰和大义纵横的古老年代里,人们总是为了信义去做一桩事,很少有背信弃义等品德败坏。那时候夏季的京都夜晚,赤红的灯笼沿街铺展,百鬼夜行欢呼肆意地享受着这片大地,集体讨伐不轨之妖。
而现今的京都,西式的文化和传统混杂,在保守的妖怪眼里,简直不成模样。
生狐同样喜欢那些木头房子挤挤挨挨组成的京都,有澈然如水的少年武士温柔地擦拭自己的刀,他用绑带束起长长的发,开始行走贯彻自己的道义。
那是他们都回不去的曾经。
“我明白您的心意,只是我还有一点不解。您早已接受了我作为人类时的身份,这代表您接受了洋人不是吗?为什么还要耗费资源联合残存的幕府军与政府和江户妖组抗衡呢?恕我直言,哪怕为了重创平安京盛况,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
“是我疏忽,忘了你是出身乡野的妖怪。”
八岐鬼生睨了下座的金发少女一眼,倏然停止了烟斗的转动,他的语气傲慢,“这是生于这片土地之人融入骨血的骄傲。”
瞬华:……别当我傻,你们不就是有地域歧视看不起江户人民所以想要最后打一架么!
瞬华内心吐槽了一番,继续维持着演技。说起来,生狐之前从未想过要加入京都妖组,加入这个组织也不过是今年七月末的事。那时候身为京都首领的八岐鬼生竟然亲自找上了门,希望她能带领京都所有的妖狐。
当时冲田总司刚刚逝去不久,生狐整个人浑浑噩噩,由于内心受创,她在江户犯下了不少事。八岐鬼生的援手算是解决了她作为妖怪生存的问题,虽然她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任命妖力低微的自己。
生狐只能凭着一腔不要命的决绝,奋力去完成所有颁布的任务。
见瞬华久久不出声,室内魅惑华丽的嗓音重新响起,“你在鹿鸣馆社交繁多,想来也抽不出时间往返京都。探查江户妖组的动静便交给你,我会派天狗当中间人。”
鹿鸣馆建在江户,格洛丽亚经常参与鹿鸣馆的社交活动,借机探查江户妖怪的动向,对她来说再方便不过。
瞬华的表情重新趋于凝重,“属下明白。”
说罢,点头离开。
八岐鬼生注视着少女的背影,轻轻哂笑了一下。少女的背影挺直,在昏黄的烛影下,金发的发丝搭配米白的和服并不显得奇怪,反而有种特立独行的美。
若要说最不该的存在,应该是他。
八岐鬼生将烟斗搁置于一旁,眯眼小憩起来。
……
本家的宅邸宽大复杂,瞬华沿着回廊行走,按照记忆拐进了属于生狐的房间。
她的房间布置得很像古老的书店,敞开的圆窗仅用芦苇编成的帘子遮挡,廊檐上垂着串一看就是便宜货的八角铜铃,除了角落里一只朴素的瓷瓶里斜插着根枯枝,便是成堆的书册分门别类地堆积在地上——用其他组长的话来说,一看就是乡野出生,半点儿也不讲究生活的精致。
房间很乱,地面还铺散着许多书籍,大部分都是关于治疗肺病的,可惜生狐再怎么努力,依旧没能挽回冲田总司的生命。
瞬华小心地走进内间,内间有一张朴素的桌案,桌案后方安置的乃是一格格抽屉堆叠式的木橱,里面摆放了许多药材。在幕府兴盛的时代,人们常常在书店阅完书籍后,顺势带一两副药给家中生病的长辈,看来生狐效仿了这样的做法。
瞬华靠着桌案坐下,呼吸着薄淡的药材气息,几乎是立刻,她的脑海中循环往复地回忆起了那一天的状况。
那一天也是充斥着这样苦涩的药味。
……
已经是初夏了,对于主要由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组成的新选组来说,大家都早已换上了轻薄的夏用道服。唯独总司,仍旧严严实实地捂着被褥,身披一件挡风羽织。
加贺清光安静地放在他的身边,因为许久没有见血而显得有些沉闷,垂头好似就能听见不满的嗡鸣。
这股嗡鸣并不躁动,反而带着斩杀不动的沉滞感。
加贺清光在池田屋一战中,铓子折断无法修复,很难进行完美的击杀了。
仿佛发病越来越频繁的他一样。
土方岁三沉默地倚着木门,他已将长长的头发剪去,理成了西式的短发。他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抽着烟斗,弄得屋内屋外满是缭绕的烟味,熏得总司忍不住咳起嗽来。
“啊,土方先生,没事的啦,我只是不小心呛了一下。”总司咳起嗽的那一刹那,土方岁三立刻转身掐灭了烟斗,等风把烟味吹散了,才敢再次进入总司的房间。
“总司,你的请求,恕我无法……”
“土方先生。”总司温柔地笑了笑,随即左手抚上入了鞘的加贺清光。
刀鞘套着的加贺清光依旧那么完美无瑕,他的眼神同样透出一股昔年的犀利来,“把我完全当作病人,忘记我身为武士的职责,是对我的侮辱啊,土方先生。”
他的左手抽离开来,打开药碗边准备好的豆平糖,细细捻起一颗,放进了嘴里。
“啊,婆婆做的豆平糖还是那么好吃。”
土方岁三愣了一瞬,严肃的神情有抑制不住的叹息和若隐若现的悲伤。他习惯性地想要抽上一口烟来解闷,却无可奈何地发现烟斗早已熄灭。
土方只好掏出放置在直垂上衣中的手|枪,弯腰轻轻放在了加贺清光的一旁。
“虽然武士|刀正在被淘汰,”他保持着放枪的动作,“但是总司,我希望你和刀永远可以心意相通,永远能够保持当初的纯粹。”
“阿岁,我明白的。”总司轻柔地抚摸着枪身,“我只是想出一份力,和大家一起战斗……是我太任性了吗?”
土方岁三不忍再看,摸了摸烟斗,转身离开。
“总司,好好休养,不要多想,其他的就交给我们。”
“谁知生平愿,或见飞蛾自投火,心有戚戚焉。”
总司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昳丽纯粹,从九岁开始啊,这个孩子被他硬生生地抹杀了童年,走上了舔血的道路。然而现今在总司面前铺展开的未来却是……土方岁三揉了揉眉骨,忍不住吟作了一首俳句。
他离开时为总司体贴地关上了门,却不料对方在确认他完全离开后慢吞吞地重新拉开了门。
“再让我多看看这个世界吧。”他漂亮的握刀的手,此刻正抚摸着怀中的手|枪,“啊呀,你也来了。”
冲田总司朝回廊下的小白狐狸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随后按着胸口吃力地想要往外挪出一些。生狐见状立刻跳上了回廊,急急冲到了总司的身边。
总司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他是位青年了,可他总是笑眯眯的。每次在巡逻后,他的队员大多喜欢去花街找女人发泄,而总司却喜欢与小孩们玩耍,或是逗猫。他这样天真烂漫的性格,在生狐的记忆中,多被她下意识地认作需要保护的少年。
谁不喜欢少年呢,少年的眼光是那么清亮有神,他们的笑容干净明媚,没有半点被世界侵蚀过的痕迹。
总司,哪怕在九岁时拿起了刀,依然保持了这种极致的纯粹。
“你是怎么看待这种武器的?”冲田总司挠了挠小狐狸毛绒绒的脑袋,“我其实很不喜欢枪,第一次有这么不喜欢的东西,比当年芹泽局长命令我跟他一起玩女人还要不喜欢。我可以依靠自己回避局长的命令,却无法回避枪的存在。枪啊,玷污了武士的使命。”
“可是,我却不得不用它。”
那样风轻月柔,充满着春日芬芳的青年,干净的容颜上也遏制不住地浮现出了苦涩的笑容。
“刀是一种很温柔的武器,握着枪我却感觉不到半点温度。”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可爱的科普:其实至今日本都没有法律意义上的首都,所谓东京是日本的首都,只是人们普遍认为。从法律上来说,东京只能称为日本的政治中心。为什么会产生这个局面呢,当年天皇迁都江户(东京),是以暂时外出办公为理由去的,不过这一去就没回来(机智的天皇)。
因为当时京都封建贵族太多,不利于天皇改革(明治维新),所以天皇就悄悄跑去了江户。(天皇如果明确提出迁都,贵族们是不会同意的,所以他只能说暂居办公)然后这个局面延续到了20世纪末,曾有法案提出东京是日本的首都,不过又被废除了,然后到现在也没明确的法律规定东京是首都。
(感觉这个故事我的废话好多TAT 不想看的小伙伴们可以关闭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不了解幕末的我简单解释一下,了解的可以不看:
因为当初幕府和外国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的条约,被迫打破了闭关锁国,所以在1863年初,高杉晋作等人烧了英国大公馆,他们这帮人搞了个尊王攘夷的运动(尊天皇逐外国人)。为什么尊天皇呢,因为他们觉得幕府径自和外国签订不平等条约,是十分耻辱的。这股势力后面逐渐变成了倒幕派(维新派),也就是意在摧毁幕府势力,开创明治维新时代。
而新选组则是亲幕派,他们从一开始响应幕府的号召,到最后惨烈的结局,自始自终没有背叛过自己的选择(有叛逃的也被他们肃清了),所以八岐鬼生才会吐槽他们是愚忠。
第59章歌舞伎与百鬼行4
生狐与冲田总司的纠葛, 不多也不少, 恰好维持在一个微妙的点。
瞬华靠在药橱边,挪了一下身下的软垫,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烛影摇晃,她的左手抚上了胸口,感受着心脏的跳动。
“你是爱着他的吧。”瞬华双手拆卸着头上繁复的发饰,将绾好的发丝重新放了下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几点怜惜之情在眼中一闪而过。
生狐微弱的灵力波动了一番, 瞬华怔忡了几秒,轻笑起来:“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这样高。”
生狐的情绪更加低落了。
“他是你唯一想要守护的存在, 而生死不可逆。”
因为生狐的情绪变化过于激烈,许多她与总司相遇的画面大多是一个模糊的场景——这算是一种自我的催眠和保护,生狐努力让自己去忘却一个个令人心悸的画面, 这样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她竟无法面对每一个没有总司的清晨——每当她意识到总司早已死去时,那种强烈的自责和绝望几乎埋没了她。
她仿佛一直活在深渊, 而延续对方生前的意志是她唯一的照明。
瞬华手掌滑落, 自心脏落在了丹田处, 她的指尖虚拢,一团薄弱的灵力被她抓了出来。颤抖的灵力在她的掌中幻化成了一只小狐狸的模样,死气沉沉地趴着。
瞬华温柔地摸了摸生狐的脑袋,将她抱在了怀里。
“你在五山送火大会为总司祈福的时候, 我并未见到祈福之力流窜的痕迹。”她已登上九尾,自然能够追溯各种灵力的轨迹,哪怕隔了阴阳。
“你出身乡野, 没有在神社侍奉过神明,自然不太清楚——人神鬼妖四者之间,交流都用心通。所谓心通,就是你在祈福之时,心中所念的画面会被神明感知,神明以此来完成你的祈愿。五山送火大会也是一样的,那些祈福之力会根据你心中所念之人的样貌,去找到他,为他带来福泽。”
“人若逝去,福泽便前往阴间,人若活着,自然会为他带来好处。而总司的祈福之力,没有半点动静,证明他不在地下。”
生狐消极的眼中慢慢凝聚了些希冀的光点。
“他有可能遭遇了什么变故,还在人间。”瞬华循循善诱道,“我需要根据你的记忆来确认他大致所在的方向。如果运气好,你可以再见他一面,道些未尽之语。”
“生狐,给自己一点勇气,让我清晰地重温一遍你的记忆好吗?”
两道细细的泪水从生狐的眼角蔓下,濡湿了瞬华的衣襟。
小狐狸缓缓蹭了蹭她的胸口。
……
夕阳,满樱,蚕月的风。
偌大的京都城,在残阳猎猎的城墙外上,气氛肃穆恍若时间凝滞。
一八六五年,山南敬助脱离新选组遭到冲田总司的逮捕,逃脱新选组的下场唯有一个——切腹谢罪。
山南敬助在二条城周围被捕,而位于二条城附近几近荒芜的晴明神社外,一株古老的河樱正枝头满开。
武士对于樱花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和共鸣。花中樱花,人中武士,他们凭着自身的一腔信念与热血,随时准备挥洒生命。
山南敬助的切腹仪式匆匆选定在了晴明神社边的河樱下,由冲田总司来担当介错。
据说晴明神社曾是平安京时期安倍晴明的住所,古老的河樱由晴明公亲手植下,若在这里执行切腹,说不定灵魂可以得到神明的救赎。
那是生狐作为妖怪第一次见到冲田总司。
清澈如水的青年,上一秒还拿着一袋豆平糖温柔地分发给附近玩耍的孩子,笑嘻嘻地与他们玩耍让他们离开。下一秒,加贺清光出鞘,青年眼中的柔波被刀面映照的锋芒刺破,那些轻软的樱花被一种宛若实质的奥义所隔绝。
“那么,山南先生,您准备好了吗?”
在树上小憩的生狐厌恶地摇起了树枝。
快走开啊!不要在她的地盘自尽!
传说樱花树下的亡魂越多,花瓣的颜色便越是鲜艳如血。百年前的河樱还没有染上艳丽的色泽,那时候一切不过刚刚开始,河樱的花朵乃是柔和的茜白,晴明公常在树下赏月小酌。
可惜那些人类并不明白,樱木同样有灵,越是吸收血肉的樱花,成灵后越是戾气难消。
生狐在枝头上刨了刨爪子,用妖力断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枝干。
那根枝干刚好长在山南敬助的头顶,生狐恶意地断下这根枝木,想要砸伤那个愚蠢的人类,让他换个地方谢罪。
粗重的樱枝带着满枝清香的花朵毫无预兆地掉落,却没有涉及山南敬助。
刚还站在山南面前,穿着宽大的浅蓝色外衫,袖口有着白色山形纹样的青年,一个闪身,挥刀打开了粗重的樱枝。
他的眼睛沉静如水,隔着断落的枝木,生狐都能感觉到浓浓的杀意。
生狐在那样犀利的杀意下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发出了一声轻响。
不好!
生狐瞪大双眼,青年的下个举动却令她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