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今天的事,”陆歌叹注视着贾思敏柔软的笑靥,姐姐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和他计较,处处维护他。
陆歌叹动了动嘴唇,末了英俊的脸庞浮现了些许惭愧的神色。他低下头,对贾思敏轻声道,“姐,戎舒琦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牵连进了你。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姐你要是不高兴或者生气,随便想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千万别……”
他握了握拳头,眸中渐有痛色升起,“千万别再突然走了好么?”
贾思敏不知道陆澜音与陆歌叹有什么重要的过往,只知道陆澜音独自在国外待了许多年。按照陆歌叹的话来看,他似乎十分依赖这位姐姐?
陆歌叹郑重又难过地向她道歉,贾思敏本就没气,只是担心身份暴露罢了。对方示好,她有什么不好的。
她当即伸出手揉了揉陆歌叹的脑袋,“我是没关系,就是父亲那边有些麻烦。歌叹,你年纪也不小了,父亲身体不大好,你是时候尝试接手父亲的工作了。”
陆歌叹扭开头,没有说话。贾思敏继续循循善诱,“我知道你不喜欢商行里的事务,但我并不是叫你放弃你喜欢的音乐剧。家里虽然没有姨娘,但是父亲那边定然还有人虎视眈眈的。你若是现在不去熟悉,等父亲哪天不在了,我和你都会措手不及。”
见陆歌叹没有回音,她又说了下去,“歌叹,姐姐不是在逼你,只是姐姐在家中没有威信,你作为大少爷才是言归正传的继承人。你喜欢音乐剧,你可以投资,若是哪天我跟你家产都守不住,你想看音乐剧怕是都无能为力。”
“姐,你说的我都知道。”陆歌叹说着牵起了贾思敏的手,自顾自的拉着她朝国公馆的露台走去。
贾思敏不明觉厉地跟着他,陆歌叹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有旁人了,他突然靠近了贾思敏,“阿姐让我抱抱吧。”
也没等贾思敏回音,有些瘦弱的青年径自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并不宽阔的肩膀上。
她忽而有了种很触动的感觉。
不是和席克搭档的那种信任感,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像是一根轻柔的羽毛缓缓掉落,在空旷的湖面泛起点点涟漪,再渐渐下沉到湖底,直至掩埋在湖心。
贾思敏双手绕过青年,拍了拍青年的后背。青年抱了她一会儿,便不好意思似的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贾思敏轻笑了几声。
国公馆外刚刚下过春雨,露台顶成群结队地滴着透明的水珠。凉爽的夜风萦绕着几分草木潮湿的气息,温润地拂在贾思敏的脸颊上,无孔不入地钻进各个罅隙,输送新鲜的味道。
仿佛万物舒张,血脉跳动。
贾思敏忍不住想,为什么她一定要按照郁夷的话想尽办法把剩余几尾的力量收集回来呢?反正席克永远不会再回来,这样子安静的生活……不也很好吗?
她脱离了间谍的身份,有一个安稳的家庭,没有人怀疑她,郁夷看起来也不像是真正想管她事的。
但贾思敏仅犹疑了一瞬间,便开始扪心自问——她真的能适应这种大小姐式安稳居家的生活么?自小到大的危险生活,她甘愿浪费这一身武力么?
双拳忍不住攥紧,贾思敏微微朝露台边缘探出了上半身,仰首沐浴着冰冷的水珠。
月光掩映在层层烟雾似的黑云下,水珠自她的额顶滑落,跌过眼睑,最终随着颈项的线条没入、消失不见。
她重新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无波。
……
次日天气晴好,郁夷哼着古朴的小调,在家中搬弄花花草草。活得时间越久,有些事情越喜欢亲自动手,他为一些因春日滋养而长得不修边幅的树木剪着枝木,时不时把垂落至颊边的发丝勾至耳后,露出莹白的手腕。
原本唯有几声“哎呦,您弄痛我了”的花木抱怨声中夹杂了几分匆匆的脚步声。斋院管事步伐忙碌,面上依旧恭敬一片,他道,“先生,陆家大小姐在门外求见。”
郁夷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先修了枝,再若有似无地一笑,“那就让她进来吧。”
“您有所不知,陆小姐似乎有些古怪,我前头见到她便突然憋得喘不过气来。依属下之见,那好似是龙息……”
“龙息?有意思。我不是专门治这个的么?”
“属下……属下是担心您的身体!”
“没关系,你先下去吧,她已经自己进来了。”
管事身后,浑身湿漉漉的少女一脸疲惫地出现在青年面前,她以手遮面,模样像是备受折磨了很久。
贾思敏精神萎靡,不过开口却仍然恭敬有礼,“抱歉一大早叨扰了先生。不过,我的确是束手无策了,还请先生指点我。”
昨日夜里,贾思敏在睡梦中突然被冰冷的大水浇醒。这些在她身边弥漫的液体不知从何而来,它们死死地包裹住她,像是个水球,既囚困着她,又吊着她一口气,好叫她不至于死去。
大水甚至影响着她身边的仆人,她早上醒来的时候,仆人纷纷昏迷在地,尚好陆歌叹不在家中。
她思来想去终究无计可施,虽然昨日变成狐狸的滋味着实不大妙,不过出事了还是需要解决的。
郁夷似乎心情挺好,见到她的时候甚至愉悦地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煞是好看,不过贾思敏无心欣赏。
“小茉莉,你在伦敦的时候,有听说过三十年代轰动一时的营口坠龙事件吗?”
营口坠龙事件?贾思敏努力扒拉着记忆。
一九三四年的营口坠龙事件,贾思敏确实是有过耳闻的。据说这件事在国内闹得浩浩荡荡,甚至报社有确凿的照片流传出来。
照片自然流传到了英国,不管是哪个大陆哪个国家,神话中皆有龙的存在。贾思敏那时候年纪还很小,初入间谍培养基地的她,仅对这件事略有耳闻而已。她记得当时英国方面还派出了好些许人前往中国调查具体事件,期待这桩发现能证实一些古老的说法从而使科学技术更进一步。
不过这头龙坠了便坠了,关她什么事?龙和狐狸也不见得是近亲啊!
纠结了会儿,贾思敏面色别扭,她无奈地开口,“先生,我和那条龙不见得还是什么远古挚交吧?”
自从知道了自己本体是只狐狸后,她的想象便开始突破天际。
“不见得,”郁夷直起身,放下了手中的剪子,拢了拢又散下来的发丝,“这条蛟龙命数已尽,不过苟延残喘而已。死前尚且兴风作浪,找上你,是想吞噬你的元神活下去。”
“先生不愧见多识广,那依您看,我该如何处理此事?”她举了举胳膊,展示了一下湿漉漉的衣衫。
“在下只是个玄学先生,怎会知道与龙相衡的办法?”郁夷一本正经地胡扯,无辜地摊了摊手,“哎呀,做不到的。在下说不定还打不过小茉莉呢。”
贾思敏:“……”
见对方如此回答,她倒也干脆,“那好,我便不叨扰先生了。”说完,竟是转身直接就走。
这回换作郁夷“……”了。
他轻咳了两声,“古人尚且三顾茅庐,小茉莉走得未免也太干脆了一些吧?”
贾思敏停下步伐,转身望着姿态闲适优雅的青年,学着他无辜的语气道,“是您说您只是个玄学先生,不好与龙相衡的啊。我虽然有求于先生,却也不想让先生为难。我这样做,却也错了么?”
少女透薄的衣衫贴在身上,哪怕披了件外衣,依旧显得出窈窕的好身段。她脸色苍白,眼中荡漾着既真挚又无辜的波光,她就那么瞧着他,湿漉漉地看着他。
“刚才不过是玩笑罢了,我会帮你的。”青年撇开头,轻声应道。
他随即像个没事人似的,靠近了贾思敏一些,像上次一样把手覆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我在你的元神上下了道结界,水汽会攻击消耗你的元神,这道结界只是骗过了水汽,让你不受伤害。但是真正想要解决,还是得追其源头。”
“您是说我得去营口见那条龙?”贾思敏见好就收,恢复了谈公事的语气。
“嗯,我陪你去。”
郁夷答应得那么干脆利落,倒是令贾思敏生出些不好意思来,“劳烦您出远门也不大好,您要不告诉我办法,我自己前去解决?”
“你觉得你能打得过那条龙?”
他不是刚才还说自己打不过她吗?
贾思敏很识时务地没吱声。
世间妖怪既有她,有龙,定然还有其他存在,那么,郁夷又是什么妖呢?
他定然不是人的,那他究竟是什么?
还有白豫游那边……真的只是个巧合吗?
很多事情,贾思敏暂时不想问太多,连她自己都发现,她在不知不觉中,给予郁夷的信任太多了。
心中不免苦笑:我就这样害怕寂寞、害怕席克的死亡,需要一个人引领陪伴我吗?
这个营口坠龙,想必是瞧她同样元神虚弱才找上她的。
“此事我会助你解决,陆家这边你也不用担心。结束后,我同样有件事需要你与我一道完成。”
贾思敏爽快地点头答应,“先生善心大德,我自当鞠躬尽瘁。”
第7章算命先生不是人6
一九三四年的营口坠龙分为三个阶段,异象初生始于七月初,报社记载的“龙降酿灾”导致九人死亡发生于七月二十八,最终的“龙殒遗骨”发现于八月八日。
农历三月初三刚过,按照阳历不过才四月半,那条蛟龙居然在异象初生的三个月前就开始行动了。不,也许更早,只是失败了。
贾思敏原以为,既然要追其源头,那他们该即刻出发才是。没想到郁夷说完继续慢悠悠地修剪他的花草,留给她轻飘飘的一句黄昏时刻出发。
贾思敏倒是无所谓,有求于人,自然该遵守对方的规矩。于是她顶着浑身湿漉漉的水汽干脆站在了斋院的溪流边,省的弄地到处是水。说来也怪,自郁夷在她元神上下了道结界之后,贾思敏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开始干燥,唯独那些水汽自以为是地覆在她表面罢了。
“小茉莉,其实你变回原身会舒服些。”郁夷瞧她直挺挺地杵在溪流边也不是个事儿,干脆教她变回原身的方法,“你闭上眼睛,气息下沉,小腹温热处便是元神所在,你将自己的意志传达给它,就能变回去了。”
他话音刚落,溪流边的人影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毛发有些濡湿的白狐狸。
小狐狸似乎对现状还有些懵逼,她快速甩起了身上的毛,仿佛要将毛发上的水汽甩掉。郁夷见状轻柔地笑出声,也不顾贾思敏尴尬,走到溪边蹲下身狡黠地与她对视,“东瀛阴阳道中有曰,黄昏乃逢魔之时,指的是人与鬼神能共同出现的时刻。”
贾思敏表示理解地眨眨眼,“我们是要再等些友军……一块儿去么?不过一般逢鬼不是多在子夜吗?”
“营口位于辽东半岛,小茉莉,你还记得我之前说需要你完成一件事吗?那也是北行之旅,我想你也不想花费力气连续两次北上吧。”
大概是觉得视角不大舒服,郁夷索性单手撑在腿上支起了下巴,“关于子夜,阴阳道认为,野外逢魔时为黄昏和黎明,而室内逢魔时为子夜。但实际上,黄昏逢魔时该拆开来。逢魔时是百鬼夜行中行三十一的一种鬼怪,往往出现在黄昏,他出现的时候,会展开巨大的结界,从而使人与鬼神能共同出现。”
贾思敏吸了吸鼻子,她感觉自己几乎能猜到接下来的发展,反正不过是郁夷养了只逢魔时,或者他自己会逢魔时的法术。
郁夷不知道自己在贾思敏心中已经被打上了会什么技能都不值得奇怪的标签,他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似乎是为了勾起贾思敏的好奇心,他一把举起她的狐身,抱在怀中回到了内院。
古人所谓美人柔荑倒也不是假的,尽管贾思敏对于如同宠物般被郁夷抱在怀里有些别扭,不过她还是十分享受郁夷那双触感细腻的手抚摸在她身上时的感觉的。
回廊下梨花纷飞,贾思敏知道郁夷又要开始给她科普奇妙大世界了,她干脆舒服地闭上了眼,趴在他的膝头小憩。
“精怪妖鬼修行,分正偏两道。所谓正道,便是你修的这类,平素多做善行积累功德,规规矩矩修行,然后渡天劫。正道虽慢,但修的乃是清气,不会自我反噬,诸如狐妖,登顶九尾之后,是要被尊称为仙的。”
“修偏道的精怪妖鬼,也许是出于某种目的想要迅速提升自我,也有可能是不屑于天道,觉得历天劫过于不公,虽成效甚快,反噬的可能却是极大的。”
“你如今功力散尽,哪怕逐一取回,力量也是不如从前。此次北行,不仅是解决蛟龙之流,更多的是积累功德。”
贾思敏竖了竖耳尖,表示自己了解了。
郁夷的手温温凉凉,抚在身上令贾思敏模模糊糊有了睡意。她不得不承认,哪怕她心中时刻警惕不能给予对方过多信任,却也没有什么大用途。郁夷处处为她着想,她求助也不曾拒绝,甚至替她想好了要积累功德。不管郁夷是什么妖怪什么身份,也许他与她过去有着不可磨灭的纠葛,要不要干脆抱个大腿算了……
一个下午就在贾思敏的睡意中消磨了过去。
黄昏时刻,贾思敏是在一阵磨人的酥|痒中醒来的,她伸出爪子将落在鼻尖的梨花拂去,心中觉得这棵梨树莫不是也成了精的。
郁夷不见踪影,估计去忙事了。贾思敏保持狐狸的形态挠了挠脑袋,哒哒哒地朝前院走去。
漫走在竹林小道之时前院隐约传来了喧闹之声,贾思敏心想,郁夷的面子可真大,友军的喧嚣都能穿透竹林……那队伍得有多庞大啊,想来对付蛟龙是绰绰有余了,就是不知道是些什么妖怪。
秉着好奇的态度,贾思敏迈着小短腿跑了起来。
宽敞的庭院内撤离了女儿节时摆放的桌椅,偌大的地面还是被溪流一分为二,只不过现今分和不分也没多大区别。
开阔的庭院地面上、竹林里、溪流边,浩浩荡荡居然聚集了不知多少只狐狸!
贾思敏惊呆了。
这群狐狸老少皆有,毛色缤纷,各自为群一小簇地聚集在一块儿,显然互相都不一定认识,仅仅因为郁夷的话而聚集在斋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