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求放过——青木源
时间:2019-04-05 07:55:57

  屈眳坐在茵席上,见她来了,伸手请她坐到另外一张已经放好的茵席上去。
  此举对女子来说已经是礼遇,他见到面前这女子动作略显生疏的还礼,然后坐过去,满脸坦荡,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模样。
  身为左尹的嫡长子,屈眳自小只要有半点礼贤下士的表现,对方无不感激涕零。男子尚且如此,女子就更不用说了。
  但眼前女子泰然自若,让他都不由得扬了扬眉。
  “我听说女子想要学字?”知道她学楚语还没有太长时间,屈眳故意放慢了语速,每一个音调都很清晰,方便她能听明白。
  半夏仔细听,听明白屈眳的话,她点头,“是的。”
  她声音婉转动听,屈眳扬了扬眉,神情似笑非笑,“女子可知学字不是谁都能学的。”
  仓颉造字,文字乃是神圣之物,代表着天地鬼神。除非贵族和巫之外,谁也没有那个资格学习上古流传下来的字。
  屈眳不知这女子到底是真的对这些一窍不通,还是有意试探。他想起两人在山洞里相处的那几日,看向她的目光不由得变得有些幽深。
  半夏听明白他的话,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我在家的时候,就学过的。”她吞吞吐吐的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奈何楚语还没完全到完全自如的时候,说起话来几乎是两个字两个字的蹦,不过她声音娇软,这么说话的时候,别有一股娇憨的意味。
  哪怕有些古怪,却让人生不出半点嘲笑责备的心思。
  屈眳却被她话语给惊到了,“女子学过?”
  说着,他看她的目光都显得有些讶异。
  半夏缓缓听懂他的话,点了点头。她两眼纯净,眼底几乎清澈见底。
  她怕屈眳不信,自己从漆杯里稍稍倒了点水在几面上,她手指沾了点水,在几面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屈眳看到几面上那三个他完全认不出来的字体,面色精彩。他会楚文,中原的大篆他也精通,但就是看不出来这女子到底写的什么东西。
  她浑身上下都是谜团,让人迷惑不解,却又忍不住去探寻。
  “女子写得甚么?”屈眳问。
  “我的姓名。”半夏答道。
  此时虽然称呼女子多以夫家和母家姓氏,但女子之名还没到必须遮遮掩掩藏起来的地步。
  屈眳这么久了,还不知道她叫什么。之前有人去问过,但那时候她的楚语只能蹦出几个字,根本没办法说一句话。
  “半夏。”半夏没有半点迟疑,她指着几面上的字,一字一顿,“苏半夏。”
  话语落下,她就见到屈眳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大。她嗳了声,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让他很奇怪的话。
  “苏?”屈眳抓住她话语里的重点,“你是苏氏之女?”
  半夏啊了一声,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
  苏氏,总感觉他说的苏氏和自己理解的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半夏不明白屈眳话语里的真正意思,多说多错,干脆闭紧嘴。不肯答话了。
  她这幅模样落到屈眳的眼里,就是一定程度的默认。
  苏氏是有苏氏,当年武王伐纣之时,因为助周伐商,而受封十二城邑建立苏国。苏国公室自然以国号为氏,只是苏国前段时间因为掺和到周王室王位争夺,被郑国攻打,后来亡于狄人之手。
  苏氏亡国之后,苏氏公室也迁徙到了和苏国有姻亲关系的卫国。
  难道是和族人走散了?
  “……”屈眳拧着眉头看了那字,心里又否决了她是苏国公室女的想法。若真是公室女,怎么写的不是中原的篆字。
  他仔细打量她,从她露在漆几外的腰腹,一步步上移,当看到那双眼眸的时候。他怔了怔,她眼眸清澈澄净,干净的似乎只要一看就能看到眸底。此刻她眼眸里是淡淡的渴望。
  不浓厚,但是足够牵住人的视线。
  “……”屈眳伸手拿过一只黄澄澄的铜尊,给自己注了一杯酒。
  “既然苏已想学,那么这样。”屈眳换了个称呼,半夏听的迷迷糊糊的,“苏己可能告知我接下来几天,会是怎么样的天?”
  苏氏己姓,称呼她为苏己最恰当不过。
  半夏这话听得磕磕碰碰,不过好歹是明白他同意了。她顿时欣喜的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忍不住稍稍露出点牙,就连双眼也越发柔和明亮起来,像是阳光下的涓涓细流。
  屈眳抬首就看到她笑的开心,被她那笑容感染,不禁唇边也露出一抹笑。
  “苏己别高兴的太早,我的话你还没答呢。”
  半夏过了会,慢吞吞说,“明日是晴,不过第三日是大雨,”说着,她眨眨那双小鹿似得明亮眼睛,话语说的缓慢。
  “好。”屈眳点头,转头看向身边的竖仆,问了一句巫人卜筮的结果。
  楚人出门都会在家中卜筮凶吉,有时候出门是否晴朗也要占卜一二,听到卜筮之人只占卜出明日的天气,屈眳神情有些微妙。
  “不要紧,一日日来就是。”
  到了第二日,巫人给出的卜筮结果和她相反。巫人照着龟甲上的裂缝走向,说明日一定是晴日。
  第三日的确是艳阳高照,不过到人最繁忙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间乌云密布,俄顷狂风大作。不多时滚滚大雨落下。
  雨落下的时候,屈眳正在渚宫,他虽然年少,但已经不是什么事都不经手的孩子了。他站在署房外看着这场雨,嘴唇微微张开。
  “之前那个女子是说今日下雨么?”正在他怔松间,前方传来屈襄的声音。
  屈眳点头。
  屈襄眼里多了点趣味,他看了看屋檐下的雨帘,转身进了署房内。
  屈眳照着自己的诺言,派人去教半夏楚文和大篆。楚国文字和中原诸国不同,仅仅学了楚文出了楚国没有太多能派得上用场的时候,想要和楚国之外的人交流,必须得学雅言和大篆。
  既然要实现诺言,那么干脆就一路做到底。
  半夏求之不得,她到现在多少能摸索到了,能文识字是贵族的特权,平民庶人别说学了,就连触碰那些简牍的机会都不会有。
  她学的格外刻苦,这里没人和她说普通话,除了楚语,还是楚语。雅言用的不多,但是教她的师傅一丝不苟,能说雅言的时候,几乎不会冒出一句楚语来。
  她每日都过得格外充实。渐渐的她知道了,这地方没太多规矩,但是那些不成文的简直能把她给吓死。例如吃饭的时候,吃肉用手拿,吃羹饭的时候才用叫匕的勺,只有夹取蔬菜的时候才用筷子。
  半夏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吃饭的时候,一旁的侍女都会用极其古怪的眼神盯着她。
  渐渐的她时常的对话没有太多问题了,只要对方放慢语速,就能听个大概没有任何问题。
  用完晚膳,半夏在外面散步。说是散步,其实也就是站在外面一会而已,毕竟这儿是别人的地方。哪怕主人家没有开口限制她行动,她也不好到处瞎逛的。
  天热的时候,天黑的特别晚。
  晚风习习,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半夏转头过去,见着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子过来。男子看上去四十多的年纪。那男子站定了,对她稍稍一礼,“吾子。”
  “……”半夏没见过这个男人,不过能猜到应该是这儿的家臣。这段时间里,有人给她把这儿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吾子这段时日,过得可好,是否还有别的需求?”男子笑问。
  半夏摇头,“没有。”
  “侍女等人,可还听从指令?”
  “嗯。”
  男子是奉命过来问一问半夏还有没有别的需求,毕竟女子和男子不一样,女子大多性情内敛,加上孤身一人,很容易就被人欺负了。
  男子又问了几句别的,见半夏是真没有别的要求。行了一礼之后告辞,走出门庭,一头碰上外面站着的人。
  家臣想着赶快交差,脚下走的飞快,一不留神险些撞在来人身上。
  家臣吓了一大跳,向后退了好几步,他慌忙拜下,“少主。”
  屈眳站在那里,抬头去看门内。
  现在还没到关门的时候,所以大门敞开着。他张首往内一看,就能看到半夏站在廊下。
  “她没说要甚么?”
  屈眳转头问家臣。
  家臣摇头。
  屈眳一提下裾,在家臣惊愕的目光中,直接走了进去。
 
 
第8章 顺意
  屈眳大步走进去,他站在门口一会了。只是一直没有进去而已,楚人不那么讲规矩,外族男女相见也没甚么,中原的礼节完全束缚不到他。尤其这女子身份来路不明,不管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指责他。
  至于为什么顶着余威还在的太阳在外面站着,屈眳觉得,或许是因为此女对自己有恩,而且两次救了自己。哪怕是女子,也该以礼相待。
  他快步走入庭院里,吓得一旁走过的侍女慌忙避让跪下。
  一旁窸窣的响动,把半夏的注意力给拉回来。她看到屈眳提着下裾快步而来,惊讶的微微张口。
  “你……”话语出口,半夏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她屈了屈膝盖,笨拙的行礼。
  她动作比起老妪教她的要不规范很多,但没办法,她可不习惯整个人和乌龟似得趴在地上。
  十九年,她这双宝贝膝盖谁都没跪过,突然要她给别人下跪。真是怎么也受不了。
  所幸屈眳也不在乎这些,他看她别别扭扭的下拜,伸手就让她起来。
  她的头发只到肩胛位置,干脆就披在身后,脸蛋低垂,脸颊旁的头发垂落下来,把脸给遮了大半。
  屈眳看着黑发里露出的那么一点肌肤,不由得怔松了一下。贵族女子他见过不少,楚人没中原那么多规矩,贵女们也不是一日到晚闷在宫室里,他因为是武王一系的后裔,自小在渚宫行走,见到不少公女。但平心而论,她比那些自小金贵养着的公女,似乎更出众。
  所以他一直都拿不准她的身份,肌肤如玉,容貌甚美,不管是哪一处,都不是平常贵族家能出来的。但她不会雅言不会楚语,怎么都叫人摸不清楚头脑。
  她身上谜团诸多,让他摸不清楚她的底细。
  半夏站在那里好半会,都没听到屈眳张口说话,她不由得抬眼起来,屈眳视线触及那双清澈的能一眼望到底的眼眸,眼神不由得闪烁了两下。
  “苏己这段日子如何?还好么?”为了照顾她,屈眳特意把自己的语速放慢。
  半夏听着,看了他两眼。屈眳见她和在云梦泽里的那几日一样,还是不怎么没有尊卑的意识。甚至要看他也是大大方方抬起眼睛,不禁有阵无力。
  半夏点点头,“嗯。”
  “没有人趁机对你不敬?”屈眳问。
  半夏摇头。
  屈眳仔细打量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半夏看过来,再次和他的眼睛对上。
  “天气热了,叫人给你添些罗衣。”屈眳说着,视线在她身上转过。
  她就是套了一套细麻内袍,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深衣,勉强把身形给遮挡了。想起她原先的那一套衣裳,整个肩膀都袒露出来大半,心底顿时涌上一股很奇怪的,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不由得冷了脸。
  “你虽说不需任何物品,但是你到底曾经对我施以援手。总不能真的不给你任何必需之物。”
  半夏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就冷了脸,而且话也说的有些冷冰冰,公事公办的味道。
  她也不在意,哦了一声。
  屈眳听她哦了一声之后,就又沉默下来,只是那双眼睛还瞅着别处。
  “苏己还有话和我说么?”
  半夏顿时来了精神,“如果我说的话,吾子会应下么?”
  她慢慢说,话语里还是有点发音不准,但言语通顺,甚至尊称还用对了。
  屈眳面色稍霁,“只要不过分,自然会应允。”
  半夏听他这么说,来了点精神,她眼里冒出细碎的光芒,“我想在附近走走。”
  她说着,生怕屈眳以为她不讲礼貌或者图谋不轨,“我真的就是走走,在这里呆着……有点气闷。”
  这个院落其实挺宽敞的,什么东西都是一应俱全。开头几天还好,可是时间一长,就很憋闷。
  屈眳听后,点头,“好。”
  半夏听他答应的如此痛快,不禁笑了,“谢谢!”
  话说出口,她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她这时候应该来说什么?她看到屈眳满脸的似笑非笑,向后退了一步,屈膝,“多谢吾子。”
  这些都是老妪和其他人教她的,只不过到现在用的还是不熟练。
  半夏偷偷抬眼,看到屈眳蹙眉看她。她马上低头下来,忍不住吐吐舌头:好吧,是很不熟练。
  屈眳蹙眉,他面目生的英武,加上出身显赫,自幼高高在上。他无意识的蹙眉,一股压迫感就从他眉宇间溢出来。
  眼前女子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他已经有些不悦,她竟然还没有半分惧怕。
  半夏是真不知道要怎么怕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哪怕还是个贵族,但她就是怕不起来。她在心里酝酿了一下,让自己露出一点害怕或者说恭顺的表情。
  屈眳看她眼眸睁大,两眼里水光盈盈。
  他看着她很努力的要做出害怕的模样,可是那张面容故作出来的神情,别说骗他,恐怕连骗骗那些奴隶都办不到。
  屈眳略有些头疼。身世成谜,这性情也与众不同。
  她到底是甚么人?
  屈眳之前就想不明白,到了现在越发迷惑。
  半夏有舞蹈底子在,保持一个动作长时间不动,都没有任何难度。两人两两相望,终于屈眳开口,“苏己你可知道这几日可是怎样的?”
  半夏啊了一声,他这句话说的有些快,有些字句还不等她听明白意思,就已经从耳边飞快的略了过去。
  屈眳又放缓了语速,重复了一遍。
  半夏终于慢吞吞的明了他的意思,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接下来三天应该一直都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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