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又问:“你可见到了那个谢翎?”
听到这个名字,苏晗面上闪过几分厌烦之意,但还是强按捺住答道:“见到了,娘怎么突然问起了他?”
苏夫人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他今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细细与娘说说。”
这下苏晗是彻底不耐烦了,他原本对于谢翎中了解元便抱着一股嫉恨的心思,若非董夫子逐他出师门,说不定现在解元是谁还未可知呢,今日又见那些房官和监临,甚至正主考官都对谢翎青睐有加,态度热络,心里的嫉恨便发酵了起来,如今回到家来,他娘大晚上将他叫过来,劈头盖脑就是问谢翎。
谢翎谢翎,谢翎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中了一个解元吗?!
苏晗心里烦躁无比,这一下子直接爆发了,他高声怒喊道:“有什么好说的?他中了解元,全世界都得供着他?我参加一个鹿鸣宴还得时时刻刻盯着他?我关心他做什么?若不是他,说不定董夫子早就同意再次收我做学生了!”
这话俨然是把谢翎当成了自己的绊脚石,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在了对方身上,便是董夫子不肯收他,那也是因为有了谢翎在,董夫子的学生名额已经满了,这才不能收他。
苏夫人不防苏晗突然发脾气,她怔了一下,才连忙安抚道:“晗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娘不问了,不问了。”
苏晗红着眼睛,恶狠狠道:“别在我面前提谢翎了,烦得很!”
他说完,便甩袖走出去了,徒留苏夫人站在房里,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却说苏老爷带着那玉佩,连夜又乘马车赶到了城西清水巷子,敲门时,心里还热乎乎的,像是要了却一桩心事似的。
来开门的是谢翎的那个姐姐,苏老爷盯着她看了两眼,只觉得这女孩儿生得实在好,就是没什么表情,神态冷淡,不大讨喜。
不过既然是谢翎的姐姐,他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将那些不喜埋在了心底,待来日再说。
苏老爷进了院子,不见谢翎,听施婳开口道:“他在灶屋。”
苏老爷这才进去,施婳站在院子里,盯着他胖硕的背影,没有动,她忽然生出了一种难受的感觉,就仿佛自己亲手栽下了一棵树,日日给那树浇水施肥,修枝剪叶,如今那树长大了,开出了花,结了果,却有旁人来说,这树原本是他家的。
一想到这里,施婳心里就更难受了,她也没去灶屋,反而去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不听不看,在心底里反复告诉自己,谢翎如今是个大人了,他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如成亲这种人生大事,也不必自己在旁边指手画脚了。
而且,他成亲了,也是一桩好事,施婳这么想着。
却说苏老爷揣着玉佩去了灶屋,一进门便见谢翎正在灶前烧火,灶上的瓦罐里还熬煮着什么,咕嘟咕嘟,满屋子飘香,苏老爷顿时惊了,啊呀一声道:“贤侄,怎么是你在做饭食?”
谢翎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没答话,只是道:“世伯来了。”
苏老爷连忙取出怀里的金鱼玉佩,递过去,口中道:“贤侄请看,这就是当年我与你父亲约定亲事的信物了,贤侄也有一枚,想必十分熟悉。”
闻言,谢翎接了玉佩,举起对着烛光看了看,忽然笑了,苏老爷见他笑,只以为他心里满意,便也跟着笑起来,笑过一阵,便道:“贤侄这玉佩也看过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商议商议?”
他隐晦地暗指谢翎与苏妙儿的那桩亲事,谢翎笑了一声,却道:“不急,今日天色实在晚了,我明天还得早起去学塾,迟不得,不如这样,明天傍晚,我亲自上贵府拜访,世伯觉得如何?”
苏老爷一想,也行,反正如今谢翎已经认下了这一桩婚事,不急在一时半会,遂道:“好,好,贤侄,那伯父就先回府里去了。”
谢翎嘴角带着笑意,还将他送到院门口,道:“世伯慢走。”
苏老爷晕乎乎地出了门,才想起那玉佩还在谢翎手中,忘了拿回来,只是门也已经关上了,他一想,罢了,明天再说也不迟,料想谢翎也不会反悔,在苏老爷看来,与他们家结亲,对于谢翎来说,那是瞌睡送上了枕头,于他百利而无一害的,他坚信谢翎会答应下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墙角传来虫鸣,长一声,短一声,谢翎回转进灶屋,汤已经熬好了,热气腾腾,袅袅攀升,香气发散开来,整间屋子都弥漫着那一股香味。
谢翎用布巾包着,将汤罐端起来,菜谢翎早先便做好了,热在锅里,没叫苏老爷看见,否则他估计眼珠子都会掉下来,说不定会更加觉得这位贤侄平日里过得可怜了,连菜饭都要自己做。
谢翎慢条斯理地摆放了碗筷之后,这才去到施婳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唤道:“阿九,吃饭了。”
过了片刻,门内传来些许动静,门开了,施婳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他:“走了?”
谢翎点点头,似乎不想多说,只是道:“我们吃饭吧。”
施婳望着他,仿佛在发怔,直到谢翎疑惑地叫了一声:“阿九?怎么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移开目光,道:“走吧。”
第 70 章
这一顿晚饭吃得施婳食不知味, 她有些走神, 谢翎替她盛了汤,放在一旁,温声问道:“阿九心里有事?”
施婳猛地回过神来, 垂下眼帘, 道:“不, 没事。”
晚饭过后,谢翎依旧去温书, 他举着烛台, 站在施婳的门口叮嘱道:“阿九,早些休息。”
施婳点点头,看着那一点昏黄的光芒渐渐移向阁楼的楼梯处,少年身形挺拔,几乎将那光都遮挡住了,肩宽腿长, 他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
施婳回身关上门,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心中的难过是因何而来, 为什么叹气呢?
第二日晨起,谢翎一早送了施婳去悬壶堂, 便往城南而去, 他没有回头,自然也就没有看到施婳站在台阶上, 目送他远去。
谢翎到了城南,却没有直接去往学塾,而是往县衙的方向过去了,县衙大门处站在两个差役守值,见了人来,一个喊道:“站了,做什么的?”
谢翎朝那人拱了拱手,道:“新科举人谢翎,特来拜会黎知县,还请二位帮忙通报一声。”
他说着,便拿出帖子来,那两个差役一听说是新科举人,连忙道:“原来是举人老爷。”
一人恭敬接了帖子,道:“稍待,我这就去替您通报一声。”
另一名差役忙引着谢翎入门房内休息,是一间不大的房子,备有一套桌凳,差役又殷勤倒了茶水,不多时,那通报的差役回来了,道:“请谢老爷随我来。”
谢翎站起身颔首:“有劳。”
那差役引着他入了后堂,黎知县早已等着了,两人互相见了礼,黎静斋笑呵呵道:“不想你今日会来,实在是意外,坐,快请坐。”
他说完,又叫人奉上茶来,两人寒暄一阵,谢翎这才道明来意:“实不相瞒,静斋兄,我今日是为一事而来的。”
黎静斋见他提起正事,便也端正了些,道:“请讲。”
谢翎道:“是这样的,静斋兄可记得八年前,临茂一带大旱的事情?”
黎静斋答道:“如何不知?那一年大旱,不知死了多少百姓,听说流民足有十万之多,成群结队,死者不计其数,饿殍遍地。”
谢翎道:“我便是那时逃荒来苏阳的。”
黎静斋略微吃了一惊:“想不到谢贤弟竟然还有这等遭遇。”
谢翎笑笑,道:“当年我听从父亲遗嘱,带着家传信物,前来苏阳投奔世伯,也是我命大,果然找到了那位世伯。”
黎静斋点点头,欣慰道:“这是好事。”
谢翎却不置可否,道:“若是好事,我今日也不会来找静斋兄了。”
黎静斋一听其中还有隐情,便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谢翎道:“一日世伯叫我前去,让我交出父亲的遗物,便是我一直带着的家传信物,乃是一枚金鱼玉佩。”
黎静斋皱起眉来,道:“你这世伯怎么能做下这样的事?向一介孩童索要其父亲的遗物,实在是过分了,你后来予了他不曾?”
谢翎摇头道:“彼时我正气头上,如何会肯?便趁着雨夜,带着姐姐一同离开了世伯的宅子,后来的事情,静斋兄恐怕想不到。”
黎静斋果然追问道:“怎么?发生了何事?”
谢翎道:“那苏府不肯罢休,连夜派了下人缀在我们身后,将我姐姐打成了重伤,几近濒死,又抢走了那金鱼玉佩。”
黎静斋倒抽了一口凉气,用力一拍桌案,怒道:“竟然还有这种人,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下手,简直是畜生不如!”
谢翎向他拱了拱手,道:“所以我今日前来拜访静斋兄,为的就是这一桩事情,依静斋兄看来,此事该如何判?”
闻言,黎静斋拈着胡须,思索道:“按照我大乾律法,抢夺他人财产者,应当归还所抢财产,杖三十,徒两年,霸占他人家产者,应当归还所占财产,杖四十,徒三年,玉佩属于你父亲传给你的遗物,也算是你的仅有家产了。”
他说着,又迟疑了一下,道:“不过你这事情时间远了些,恐怕不好判。”
谢翎道:“若有物证呢?”
黎静斋听了,忙道:“贤弟请说来。”
谢翎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金鱼玉佩来,道:“静斋兄有所不知,昨日早上,那位世伯又找上门来了。”
黎静斋打量着那块玉佩,听谢翎慢慢地道:“我这才知道,这玉佩原本有两块,一模一样,先父曾与世伯约好,用作信物,以结两家秦晋之好。”
黎静斋立即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恍然大悟,道:“当年你逃荒来投奔,这人想是嫌贫爱富,不愿意将女儿许配与你,是以才做下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如今见你新科高中解元,便又巴巴找上门来,真是令人不齿!”
他说着,语气厌恶,脸上不由露出几分鄙夷来,谢翎一笑,将那玉佩往前一推,道:“若真如他所说,那这玉佩一共有两枚,他昨日拿给了我一枚,他家中应该还有一枚,这算不算是物证?”
黎静斋点点头,道:“算,若能在他家中搜出来,这玉佩自然算是物证。”
他拈着胡须,又道:“我这就着人去,将那人拿回衙门来。”
闻言,谢翎笑了笑,拱手道:“一切就托付给静斋兄了。”
黎静斋笑着摆手,又问清了苏默友的住址名姓,便高声唤来差役,吩咐一声,那差役连忙领命去了。
谢翎又与他寒暄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却说这一日苏老爷在家,一早起来心情十分不错,坐等谢翎上门来谈亲事,苏夫人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上午还未过去,苏老爷正在自家书房里头看账本,忽闻外面嘈嘈杂杂,不由皱起眉,暗道这些个下人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定要好好责罚一番。
他扬声道:“怎么回事?”
门外有小厮进来,道:“老爷,外面有衙门的差爷来了,说是要找您。”
“衙门的?”苏老爷狐疑,放下账册起来,道:“莫不是又来催税的?上个月的税不是才缴了?这些个二腿子,成天就知道打秋风。”
他语气厌烦得很,但还是理了理衣袍,起身出了门,果然见四五个差役站在院门口,一人看见他,高声喊道:“苏默友?”
苏老爷连忙应下,赔着笑拱手道:“几位差爷好久不见,今日屈尊莅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啊?”
打头的差役道:“乃是公干。”
他说着一摆手,道:“请苏老爷往衙门里头走一遭。”
话一落音,其余三四个差役便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抓住了苏老爷,打头的差役挥手:“拿回去!”
“走!”
苏老爷一脸发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挣了几下,那差役不耐烦了,吼道:“老实些,若敢妨碍公务,回头吃上几板子,可别怪我们兄弟几个不讲情面。”
苏老爷连忙不敢再动,只能踉跄随着他们走,连连追问道:“几位差爷,这是做什么?我上月的税钱也都是按时缴了的,衙门里头既然要拿我,也要给个章程出来。”
带头的差役道:“放心便是,等到了衙门,咱们县尊大人会给你一个章程的。”
说完,也不听苏老爷废话,押着人就往县衙去了,等到苏夫人接到消息赶过来时,人已押出府去了。
苏夫人急得不行,吩咐下人道:“快去将少爷请来。”
又一面派脚程快的人去县衙打听情况,不多时,那人回转来,道:“差爷们说老爷犯了事,昧了别人的家产,如今那人已告上县衙了。”
“家产?”苏夫人结结实实愣了一下,道:“什么家产?我们家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倒是苏晗脑子转得快,追问道:“可知那告人的是谁?”
苏夫人一迭声道:“对对,是谁告的?”
那人连忙答道:“差爷们说了,是一个叫谢翎的,乃是新科举人。”
乍然听到这一句,苏夫人一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愣住了,苏晗气得眼都红了,破口大骂:“放他狗屁!我们何时昧了他的家产?他有什么家产?!”
那下人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低头不敢吱声,苏晗却听见身后噗通一声,惊得回身去看,却是苏夫人一头栽倒了。
“娘!”
霎时间鸡飞狗跳,好一片混乱,又是掐人中又是叫大夫,苏夫人悠悠醒转,她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上方的房梁,才想起来今夕何夕,然后猛地一把抓住苏晗的手,惊慌催促道:“快去!快去我房里。”
苏晗扶着她,不解道:“娘要做什么?”
苏夫人来不及与他解释,自己坐起来,急匆匆往房里去,翻出那个装了玉的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块玉佩了,苏夫人拿着那玉,咬牙就要往地上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