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在查看一名病人的情况,见了他们来,只是点点头,施婳注意到那屋子里还坐了一名中年大夫,正在提笔写着方子。
陈老对施婳道:“我们各自先给病人看病吧。”
施婳点点头,这时,院子角落传来一阵哭闹声,妇人连忙轻声哄他,哪知根本毫无用处,越哄那小孩哭声便越大,一张蜡黄的小脸憋得通红,那妇人见了,也跟着落下泪来,手里一边端着一个粗陶碗喂他什么。
施婳走上前去,轻声道:“他一直这样哭么?”
那妇人点点头,哽咽道:“哭了一天了,喝水也喂不进去。”
施婳道:“我给他看看。”
那妇人目露迟疑,施婳又道:“我是大夫。”
妇人闻言,连忙将小孩递过来,那小孩不过一岁多一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施婳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肚腹,道:“他几日没吃东西了?”
妇人表情愁苦,答道:“有一日了,清粥喝不下,就连水都吐了出来。”
施婳仔细替那小孩子诊治之后,才道:“是喉咙有伤口,吃不下去,吞咽东西会痛,但不吃东西,他又觉得饿,这才哭闹不休。”
妇人听了,慌张道:“那要如何治?”
施婳道:“我写一张方子,熬了药,想办法给他服下两剂便会好转了。”
妇人连声道谢,施婳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屋子里,写起方子来。
生病的灾民足有近百个人,他们却只有四个大夫,挨个儿看诊,从一早忙到天黑,才得了片刻的喘息。
施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院墙边上挂着灯笼,昏黄的光芒洒落下来,院子里有些安静,就连那些哭闹的孩子们都困了。
陈老对施婳道:“我们先回去,这里有衙门的人在守着。”
施婳点点头,和陈老三人回了崔府,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眼看崔府要到了,陈老叹了一声:“这是什么世道啊,本就过得不容易,又来一场天灾,雪上加霜。”
然而郑老却轻哼一声:“是天灾吗?恐怕未必。”
京师。
奏折不轻不重地被扔在了御案之上,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道:“这岑州一带的天灾也着实厉害了些,三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都堵不住白松江的河堤啊。”
底下几个官员立时跪伏于地,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一旁的太子李靖涵扫了一眼那奏折,是合上的,不知是谁的奏本,他一迟疑,也缓缓跟着跪了下去:“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宣和帝冷嗤一声:“朕就是躺着了,也能被这帮子人给气醒了。”
这话一出,几个官员愈发小心翼翼了,纷纷叩头:“臣有罪。”
宣和帝冷笑道:“是有罪,可罪在哪里呢?”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宣和帝一双眼睛盯着他们,慢慢地扫过去,最后化作一声冷哼,道:“彭子建,你是工部尚书,你来给朕说说,去年朝廷拨了三百万两银子,给你们修河堤,都修到哪里去了?”
闻言,太子李靖涵的心里下意识一紧,然后又慢慢放松开来,转而不动声色地去看那被突然点名的工部尚书彭子建。
彭子建额上见了汗,但好歹尚算镇静,答道:“回皇上的话,给白松江修河堤的款,户部是拨下去了,后来修河堤的账目详细,也都递给了户部,户部当时是勘查过的。”
宣和帝目光一扫,在御案后坐了下来,沉声道:“好,那事情到了户部这里了,恭王。”
“儿臣在。”恭王李靖贞恭敬应道。
宣和帝道:“你是户部侍郎,你来说说,白松江修河堤这笔账当初是如何算的?”
这回换恭王心里一紧,他深知宣和帝这一句短短的问话没那么简单,明面上是问户部的账,实际上则是问,当初拨下去修河堤的那三百万两雪花银都去哪里了。
朝廷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员,任是个傻子也知道,拿三百万两修一条河,就是泼天的大水也不可能轻易就决了口子,更别说岑州城一带的几个州县,白松江裂了十来个大口子,事先竟然毫无所觉。
这摆明了就是有事情在里面。
恭王现在不确定的是,天子现在把这个问题抛给他,是要把这事情给揪出来,还是要如何……
皇上磨了一把刀,但是这把刀今天到底要不要杀人呢?谁也不知道。
恭王心思电转,只觉得额间有了汗意,他口中谨慎答道:“回皇上的话,去年修白松江河堤的账目,儿臣昨日都重新翻看过一遍。”
他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于是在场大部分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下一刻,便听恭王继续道:“只从账面上看,这三百万两,确实都用在了修河堤上,并无其他用途。”
宣和帝短促地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道:“看来都是各自有理了。”
所有人立刻磕头道:“臣不敢。”
宣和帝静默片刻,忽而问道:“受灾县的那几个知县和知府,并河道监管的几个人,都押回京师了不曾?”
一人答道:“回皇上,除了岑州知府已经畏罪自尽了以外,其余几个都在回京的路上了。”
“嗯?”宣和帝站了起来,像是别有意味地道:“自尽了?”
“是。”
宣和帝眉头一动,声音不喜不怒:“奏折上不是才说了天灾吗?这都察院还未审他,就畏罪自尽了?”
这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空气寂静得令人不安,许久之后,宣和帝扫了他们一眼,忽然道:“好!”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跳,宣和帝转向一旁的当值太监,大声问道:“刘禹行和元霍都来了没有?”
那当值太监立即答道:“回皇上的话,刘阁老和元阁老已经进宫了,不多时就要到了。”
宣和帝压抑着怒气,道:“行,那朕就再等等。”
……
自皇宫出来之后,几名官员也没了闲扯的心思,匆匆互相拱手离开,恭王上了车架,道:“往前走。”
车夫应下了,赶着马车顺着长街往前方走去,却不是王府的方向,不多时,前面路口处站着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像是在等谁似的。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低声道:“王爷,是窦大人。”
恭王立刻道:“让他上来。”
不多时,窦明轩便进了马车来,恭王吩咐车驾打道回王府,窦明轩压低声音道:“王爷,怎么样?”
恭王简单地道:“下令彻查。”
窦明轩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和喜意:“那这一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位恐怕要被牵扯到了。”
恭王却摇摇头:“不一定,断尾求生,这种事情,他已不是第一回 做了。”
窦明轩迟疑道:“王爷的意思是……”
恭王冷笑一声:“你恐怕不知道,去年白松江修河堤拨款的那三百万两,我估摸着,至少有二百五十万两进了其他人的腰包,大头去了那位宫里,其余的大小官员瓜分个干净,修河堤?怕是修他们的官路。”
窦明轩倒抽了一口凉气:“五十万两能做什么?更不要说岑州那一带地形恶劣,这群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恭王道:“总之,这件事情要查,但是怎么个查法,查不查得下去,却是不知道了。”
马车里静默半晌,窦明轩忽然道:“王爷,这是您的机会。”
昏暗的灯光中,恭王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来,他慢慢地道:“慎言。”
窦明轩顿时凛然:“是。”
第 113 章
翰林院。
“谢修撰, 我先走了。”
一个同僚收拾了笔墨, 将自己桌上的蜡烛吹灭了,谢翎道:“慢走。”
他手中的笔却不停,继续飞快地写着, 不时扫了一眼左边摊开的书册, 正是那几本国史。
自从谢翎被元霍安排来修国史时, 到如今已有小半个月之久了,翰林院是个有点神奇的地方, 待得越久, 谢翎就越沉得住气,空气中弥漫着新墨的味道,令人很快便定下心来。
他写下最后一个字,这才搁下笔,将写好晾干的纸都一一整理好,放在柜子里, 然后收拾一番, 吹灭了烛火,离开了翰林院。
入了夜,平常这路上已经没有人了, 所以今天前面有一个人打着灯笼站在大门边,谢翎还觉得有些异样, 盯着那人看了一眼, 却见那人朝他这边迎了过来:“可是谢翎谢大人?”
对方一口便喊出了他的名字,可见是特意等在这里的, 谢翎停住了脚步,打量他几眼,道:“我是,有何贵干?”
那人笑道:“小人是礼部尚书窦大人的家仆,窦大人着小人特意前来,请谢大人过府一叙。”
“原来是恩师府上,”谢翎道:“有劳带路。”
那仆人忙道:“马车就在前面等着,谢大人请了。”
谢翎已不是第一次来窦府了,自从授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职之后,他又来过几回,只不过夜里来,还是头一回。
谢翎想不到窦明轩忽然邀自己前来做什么,还是在这个时候。
等到了花厅时,窦明轩正在对着棋盘冥思苦想,见了他来,连忙道:“你来了。”
谢翎拱了拱手:“学生见过老师。”
窦明轩道:“你来得正好,我这有一盘残局,正愁无法可解,你来看看。”
谢翎一扫棋盘,只见黑子已成合围之势,白子无路可走,眼看就要困守孤城而死了。
窦明轩笑着道:“今日我就厚颜欺一欺年轻人,来,你执白子,我执黑子,咱们师生两个厮杀一番。”
他话说得很亲切,谢翎也没有拒绝,道:“那学生就献丑了,请老师手下留情。”
他说完,便拿起一枚白子来,窦明轩道:“白子先走。”
闻言,谢翎也不客气,将白子放入局中,却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地方,窦明轩盯着他落的那一子揣测了许久,也猜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路子,遂笑言:“可千万别同我客气了。”
谢翎颔首笑道:“是。”
窦明轩一边落子,一边与他闲谈道:“这几日在翰林院如何?”
谢翎答道:“尚能应对,同僚都十分平易近人。”
“那就好,”窦明轩道:“可给你安排了事情做?”
谢翎落下白子,道:“掌院让我跟着张学士一同修国史。”
闻言,窦明轩讶异道:“可是宣和二十年间的那一段?”
谢翎抬头看向他:“老师知道?”
“是,”窦明轩沉吟片刻,道:“若是那一段国史,皇上曾经特意下过旨意,最迟今年年底要修完。”
“确实如此,”谢翎又落下一子,道:“该老师了。”
窦明轩这才恍然回神,跟着落下黑子,道:“既然这样,想必你今年是有的忙了。”
谢翎笑笑,随口道:“能忙也是好事。”
听了这话,窦明轩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谢翎回视他,年轻人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十分通透,他提醒道:“老师,该你落子了。”
窦明轩笑了一下,落下黑子,才抬起手时,忽觉不对,却见棋盘上的白子已不知不觉蔓延成一片,竟然反过来将黑子包围起来,而之前谢翎在角落上下的那一手,如今看来却是将两片白子连了起来。
窦明轩正愣神间,谢翎紧跟着落下最后一子,道:“承让了,学生险胜。”
白子一落,棋盘之上的黑子已成死局,任是窦明轩再如何补救,已是回天乏力了,他长叹一声,将黑子掷回棋盅,笑道:“不愧是神童,为师甘拜下风。”
谢翎谦虚道:“不敢,这一局只是学生侥幸罢了,若是认真下一局,恐怕我不是老师的对手。”
窦明轩却摇头:“输便是输了,方才这白子已是死态,却被你救了回来,单论这一点,你就胜我许多了。”
“老师过奖。”
窦明轩笑笑,转而又说起旁的事情来,师生两个谈论了许久,谢翎这才告辞离开。
窦明轩站在门口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后,这才转过身来,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他立即拱了拱手:“王爷。”
那人正是恭王,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顿了顿,打趣道:“素有国手之称的窦大人也会输棋?”
窦明轩哈哈一笑:“王爷说笑了,我那点棋艺如何敢称国手?唯有靠着对手的走神和疏忽,才能小小险胜一回。”
恭王道:“不过方才白子那等局面,他竟然也能给下活了,此人的确不可小觑。”
窦明轩也颔首,道:“弈棋者,常人走一步看三步,高手走一步看十步,我观谢慎之此人,可算得上是后者了。”
他说着,又看向恭王,道:“王爷觉得此人如何?”
恭王点点头,过了一会,忽而道:“他方才发现我了。”
窦明轩一惊:“此话怎讲?王爷方才分明在屏风后没有出来。”
恭王道:“他走时,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窦明轩立即回忆起来,确实如恭王所说,谢翎起身时,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窦明轩身后不远处便是屏风,他还以为对方只是扫视过去而已。
恭王又道:“再者,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独自在花厅坐着,却摆了一盘残局,旁边又放着半盏冷茶,也不是那么全无破绽,不过由此可见,这谢慎之确实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倒也无愧于他的字了。”
“毕竟是仲成先生的学生,”窦明轩跟着称赞了一句,又道:“元阁老让他跟着张孟非修宣和二十年的国史,王爷也知道,这一段的国史当初皇上是亲自下了旨意的,他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