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问书接过赵婶子递给他的汤和饼,拘谨的笑了笑,他一不小心吃的好像有点多,怪不得李伯父的脸色这么难看。
“谢谢婶子和伯父款待。”
沈立轩也忙道:“谢谢叔叔婶子请我们吃饭,从Beijing来的匆忙,也没给你们带什么特产,这支钢笔是我小叔送给我的,没用过,三哥说婶子家里有好几个学生,正好用的上。”
他生的好,眉眼俊逸,一举一动间彬彬有礼却又不让人感到生疏,赵卫红不觉得动作都轻了几分,连忙摆手:“粗茶便饭而已,婶子请你们吃了也就吃了,千万别和婶子客气,我家那几个也用不着不着钢笔,你快自己收着。”
李二妮有些眼馋的盯着钢笔看,英雄牌的,二十多块钱呢,想要怎么办?
沈立轩的钢笔到底没送出去,看三哥那样子,眼神总是偷偷往那个穿白色衬衫的姑娘身上瞄,还总是低头露出痴汉笑,他又觉得,这顿饭不算白吃了,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三哥就得把自己“嫁”到老李家。
昨儿个队里老李家来人,说请他们从Beijing来的知青吃饭,这突然间干嘛请他们吃饭?大家都疑惑着,三哥才红着脸招了,原来是他和老李家的闺女处上对象了,明天这是拐着弯儿的去见家长呢。
其他人揶揄了三哥一宿,今天到底是没好意思跟着一起来,他们七个大小伙子,一顿饭不得把人家吃穷。
老乡家都不容易,还是少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今天来吃饭的就只有他和三哥两人。
沈立轩端碗喝了口汤,由衷赞叹道:“赵婶的手艺真好,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鱼汤。”比他家的厨子做的还好。
赵卫红笑的眉不见眼,“哎呦,喜欢喝就多喝点,锅里还有呢,这可不是我做的,是我家梅梅做的。”
梅梅?沈立轩挑眉,听起来是个女孩的名字。
把饭做好后,李梅梅没在家里吃饭,盛出来两份汤,一份送到五奶奶家,一份带去了老房,就直接在老房吃了。
所以沈立轩他们并没有见到李梅梅。
一份鱼汤也不够那么多人分,李婆子干脆把肉都挑出来,给汤里添水下了锅面片儿。
吃完饭,姚茜华洗碗,李爱国去了队部,李梅梅就把五妮拉到她奶那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皮盒子给她,
“雪花膏!”五妮惊呼了一声。
“给你的。”李梅梅拉着五妮的手揺晃道。
“给我的!”五妮心里感到暖,嘴上却抗拒,“这多贵啊,姐不能要,你自己用。”
“哎呀,五姐,我同学家里有亲戚是省城供销社的,托她帮我买的,特别便宜,我买了好几个呢,其他姐姐也有,你别推辞了,快拿着。”
五妮这才不好意思的收下。
“对了,”李梅梅问道,“二叔和小姑他们回县城啦?吃饭的时候都没看见他们。”
李五妮答道,“没有,二叔他们好是去看二婶的什么亲戚了,小姑家天明摘桃被蛇咬了,去公社看大夫了。”
“人没事吧?”李梅梅连忙问道,万一是条毒蛇,天明表哥这会子估计都挂了。
“就是条菜花蛇,没事,涂点药就行了。”李婆子随口道。
那条菜花蛇肥的很,可惜就是跑的太快,要不今儿晌午就能吃蛇羹了。
李五妮学习刻苦的很,没说几句话就回房看书了,她走后,李婆子神神秘秘的把李梅梅拉到墙角。
“小妮儿啊,奶告诉你一件大事,你可得保守秘密,谁都不能告诉啊,包括你爸妈也不能说。”
啥事儿啊?这么神秘。
李梅梅点头,示意她奶快说。
李婆子这才压低声音说起来:“你四叔,他没死……”
没死!
“……”
“……这七八年,奶年年都能收到包裹,都是你四叔寄的,奶有种预感,你四叔快回来了,这话我憋在心里不说,多难受啊,只能和你说一说,让你也高兴高兴!”
李梅梅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她这位四叔,每年过年的时候,她爸都能念叨半天,这位四叔人多么多么好,和他这个大哥多么多么亲近,年纪轻轻就参军了,后来牺牲在战场上。
人没死?她奶该不会做梦呢吧?
李婆子一拍大腿,“我没做梦,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爷也知道,你四叔这些年寄回来不少钱呢,奶偷偷告诉你,有小两千呢。”
两千块钱不少了,能在村里盖七八间青砖大瓦房了。
人一上了年纪就喜欢絮絮叨叨,李婆子就这样,拉着李梅梅东拉西扯的说了不少李佐国小时候的事儿,又道:“现在咱们家啊,有了你曾奶奶的帮忙,你爸又当上了农具厂的小头头,你三叔也像个人了,只等你四叔回来,咱家人就齐了。”
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多好!
“队员同志们,队员同志们,四点半大队部开会,大队部开会……”
李梅梅还在听着她奶奶讲她四叔小时候的事呢,村口的大喇叭就响了。
“得,不说了,走吧,这是又要批'斗谁,去看看去看看。”
闹了五六年了,整天斗这个斗那个,这日子就过不到前头去。
大队部前的广场上,大家都陆陆续续的到了,半人高的戏台上,绑着着剃着阴阳头的男人,李梅梅定睛一看,这不是马赖子吗?再一看,台下哭天抹泪的不是马婆子是谁。
台下叫的最凶的不是他的儿子是谁。
一张戏台,几样人生。
地主后代的马赖子成了阶级敌人,马婆子从贫农成了阶级敌人的家属,没享过地主的福,尽吃了地主的苦。
这次开会是因为革委会来人了,倪大成不敢怠慢,连忙上了戏台,“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乡亲们,公社革委会的领导来视察我们的革命工作,地主阶级马伯清就是我们要坚决斗争,坚决改造呢的对象,下来请革委会的苟副主任上来讲两句。”
底下一阵热烈的掌声,姓苟的副主任正了正自己的衣领,仰首抬头的走上戏台,“为人民服务。队员同志们,对于一切像马伯清这样的人……”
台上的巴拉巴拉讲了一个多小时,底下的人不管心里是啥感受,面上都是津津有味的听着。
苟得富,不,现在是苟革命了,以前就是城里的二流子,现在翻身成了公社的革委会二把手,心里得意的很,隔三差五就要到下面的村里弄上这么一出。
第48章 黑五类分子
苟得富好不容易讲完了话, 底下听着的李梅梅都困了,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接下来, 披豆大会正式开始,无产阶级革命万岁……”
戏台子上方,悬挂着横幅, 上书几个大字,“对□□分子马伯清的批'斗教育”,是了,马赖子大名叫马伯清,这么多年叫他马赖子叫习惯了, 猛的一听人家的大名还不知道说谁。
“……来人,把□□分子马伯清的家属也押上来。”苟得富振臂一呼, 就有两个民兵上前,拉扯着马婆子上了台,还有一人把一个写着“向**认罪”的牌子挂到了她脖子上。
李梅梅甚少见这样的场面,马婆子这人算不上恶, 最多就是个碎嘴子,爱说人长短,本质上还是个苦命人,年轻时父母为了丰厚的彩礼钱把她“卖”给了马赖子, 大半辈子都在伺候别人, 娘家的福她没享,婆家的苦她吃了个尽。
作为红旗生产队大队长的倪大成不说话,苟得富喜欢出风头, 就站起来主持这个会,喝令马婆子道:“宋慧芬,现在当着这些人民群众的面,老老实实得交代你的罪行。”
苟副主任这话刚落下,李梅梅听到马赖子不甚洪亮的声音,“等一等,等一等,苟主任,不关她的事,她是苦命人,她跟我的时候我家早就不是地主了,这事村里人都知道,不信你问,你问啊,苟主任开恩啊!”
毕竟是伺候了自己大半辈子的人,马赖子还是有那么一点良心的。
开恩?开个屁恩!
苟得富最讨厌别人称呼他为“苟主任”,听着就像“狗主任”似的。
这边他还没有说话呢,那边就有几个村民已经喊起来了。
“打倒地主婆!”
“地主婆是人民的敌人,打倒地主婆!”
“吃了我们的肉,喝了我们的血,马赖子是地主,他婆娘就是地主婆,必须承认自己的错误,不能放过他们。”
这有人带起来,底下喊口号的声音就开始此起彼伏了。
得,这下群情激愤,不斗都不行了。
“……我举报,我要立功,别打我,别打我,”马婆子被两个民兵按在地上,哭的头发四散,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举报宋铁牛买卖妇女,他现在的女人就是他从拐子手上买的,卖身契在他帽子里缝着,不信你们去搜,去搜啊!”
宋铁牛,宋慧芬,都姓宋,没错,宋铁牛是马婆子的亲生父亲。
马婆子的亲爹亲娘都不是啥好东西,那时候队里其他人都不愿意和马家结亲,虽然地主家家底厚,但是保不齐哪一天红军打过来,那就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和别人不一样,宋铁牛夫妻两个就不担心闺女的死活,要了一大笔彩礼,把闺女嫁过去了。
闺女嫁了没有两年,马婆子亲娘就害了痨病死了。
她父亲宋铁牛拿着闺女的彩礼钱,从拐子手上买了个十几岁的大姑娘当媳妇,后来又生了三儿一女。
十几岁的大姑娘,又是被拐的,跟了个比自己爹年龄还大的男人,心里咋能愿意,不管人家怎么求他,宋铁牛还是强迫了那姑娘,还一连生了几个娃。
年轻的女娃鲜灵的似一朵花儿,宋铁牛恨不得死在人家身上,害怕人家跑,卖身契也藏的死死的,乡下人不懂什么法律,不知道买卖人口犯法,叫他想着,只要这卖身契一辈子都在他手里捏着,这女人就跑不了。
这老头活得时间还挺长,七十多了,身体还挺硬朗的。
马婆子最了解她爹,什么重要的东西都藏到帽子的夹层里,错不了。
她这一辈子过的多苦啊,想嫁的人没嫁上,想过的好日子没过上,生了几个儿子都是白眼狼,不孝子,都是她亲爹宋铁牛害的,既然都这样了,那就鱼死网破好了。
李梅梅眯眼朝着宋铁牛看去,那老头明显慌乱了,再看看,别的人都是丈夫妻子一起来的,他老婆明显不在场。
“领导,我们要求去宋家检查!”郭小满义愤填膺。
郭小满就是老李家对门老张家的儿媳妇,以前还偷杀过老李家的鸡,因为这事还和李婆子大吵一架。
现在是队上的妇女主任了。
瞧人家这话说的,“我是咱队上的妇女主任,如果宋慧芬说的是真的,那她爹宋铁牛就是买卖妇女,主席他老人家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半边天是他说能买卖就能买卖的,乡亲们,咱们得去老宋家好好问问他婆姨!”
李梅梅又听见旁边的五奶奶说,“对了,说起铁牛婶,这都好些天没见她人了,你们见她没有?”
“没有,哪能见上,铁牛叔看铁牛婶跟看犯人似的,谁能见着。”
这又揪出来一个人民公敌,苟得富兴奋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这都是政绩啊政绩。
“走走走,去看看,”苟得富从台上跳下来,“对了,先把宋铁牛的帽子拿过来,我看看里头有没有卖身契!”
乡下老汉的帽子,长年都不洗的,那味道,呵,冲的苟得富直捂鼻子,嫌恶的扔给倪大成,“你把帽子拆开看看里头有没有那什么卖身契。”
“不能拆啊,不能拆,我是贫农,你们不能这么对我啊!”
老汉看有人要拆他的帽子,伸着手就扑过去了,这下更坐实了他帽子里有鬼的说法。
他一扑,苟得富往旁边一躲,身子不稳一个踉跄,不巧就碰到李梅梅这边来了,李梅梅一闪,那苟得富一下摔了个大马趴。
这不就闹笑话了嘛!
“谁他妈的躲开了?”苟得富恼羞成怒。
本来也不是个大气的人,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了,苟得富觉得和他的身份不符合。
他这一抬头先看见了李二妮。
李梅梅长的好看,和她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妹没理由长的丑不是,李二妮那也是百里挑一的俊秀姑娘,浓眉大眼的,身材又苗条,皮肤也白。
这一看就给看呆了,李梅梅忙把她二姐扯一边去,这姓苟的啥眼神?眼珠子是不是不想要了。
“快来两个人把苟副主任扶起来,这一摔都把人摔懵了。”李梅梅拉着她二姐推后了两步。
妈呀,这还有一个长的更好看的!
苟得富眼睛都看直了。
倪大成的手段虽然比不上赵建军,但是他是个男人,一看苟得富那眼神就知道不对,连忙上前扶人,正好挡住了苟得富那色咪'咪的眼神。
“呀!”
“不好了,铁牛叔晕过去了!”
原来是宋铁牛见自己帽子抢不回来,着急之下竟然晕倒了,他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身体再硬朗也比不上年轻人。
苟得富冷哼一声,“队里的大夫呢,出来给他扎两针,民兵,继续拆帽子,那个谁……妇女主任是吧?”他指郭小满。
郭小满立马谄媚道:“主任您有啥吩咐的?”
“去他家,”苟得富指宋铁牛,“把他婆娘带过来,让大家好好问一问。”
红旗生产队哪有什么大夫,唯一的赤脚大夫就是王婆子那个半路出家的二板斧,谁敢放心让她给人看病,一针把你扎死了你找谁说理去。
王婆子自己也害怕啊,这宋铁牛年纪可不小了,禁得起她扎两针吗?
“不行不行,这我不敢,把人扎死了他屋里头人不得赖上我,我不干!”
“牛棚里住着的那位老先生好像是位中医,不如把他请来?”李梅梅提议道。
宋铁牛七八十岁了,王婆子那二板斧不敢扎针,那就找个能扎两针的人来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