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够。
林想。
她还需要更多的沙粒、更多的曾经属于她的部分……
这样想着,她开始将感觉铺散出去一些,如同曾经催动自己的触手那样,想像他们像是最细致的蛛丝那样随风四散开去,但其中一端始终牢牢地固定在她的身上……
然后她便听到了更加隐秘的、不在她身体之内的呼应。
非常轻,但恰好就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
她“看到”了一团指甲盖大小的、淡黄色的光点,像是萤火一样朝她轻轻地晃了一下,然后缓慢地移动过来。
“叽!”
同一时间,孢子兽发出了不安的叫声。
它微微竖起了头上弯折的触须,朝着她的方向不安地伸了伸,想要触摸这个突然之间像是蛛网一样呈辐射状四散开来的“主人”。
可快要碰到的刹那,它又下意识地收回,直觉地意识到这个场景有些危险,也不容它打搅。
它急得想要去碰林,但是又不敢,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冲着“主人”叽叽叽叽地叫唤开来。
可不管怎么叫,那个人都一点反应没有。
漆黑的、如同狼一般的影子从浓雾中悄然钻出,冲它张开黑洞洞的、满是漆黑粘液的巨口。
它直觉地就想要往主人的方向跑去。
可还是慢了一步,那影兽直接冲它扑了过来,于瞬间将它笼罩而住。
几乎是在同一瞬,林动了。
她身体骤然收缩,化成一阵挟着砂砾的风朝着影兽扑了过去,挟着漆黑的锋,在它体外划了一圈如满月般完整的弧,径直将它一劈两半。
影兽尚来不及反应便失去了所有动静,落在地上成了黑乎乎的一滩。
孢子兽直接被沙风卷住,然后安然置放于地,身子尚有些轻微的颤抖。
“下次别叫这么响。”林提醒,“招虫。”
她重新凝聚成了浅黑色的影子,用刀尖从影兽的身体里翻出一点残余的泥巴块,直接塞入自己的身体里面。
新找到的泥巴在身体里面很快就均匀地散了开来,发出欢悦的颤动。虽然密度没有恢复原来的样子,但是感觉总归是比先前要好了——至少她能敏锐地感觉到,比先前重了一点点。
——体重增加的感觉真好。
——离恢复又近了一步。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忽然若有所觉,抬起了眼。
头顶的黑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散去,头顶的天空透出了光。
舍娜莎悄然撕开前方黑雾的面纱,驱散了深浓的雾气,为她照出了前方的路来。
在她的面前,无数的骸骨铺陈开去,形成了一片灰色的荒原,在月光下透着某种灰白色的光。
山丘一般巨石随处可见,一眼看去如同隐没于骨海中的岛,又像是沉没后的舰船。
它们同骸骨一起向前延伸开去,逐渐积累、堆叠,最终于尽头形成了一座高耸而孤峭的山,远远望着如同一座矗立于地平线尽头的巨大坟冢,仿佛自时间诞生之初便已经存在于那里。
突如其来的苍茫与荒凉就这样击中了她。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失去了所有的言语能力,甚至思维能力,唯一能映照在她思想中的,只有远方的那座高山。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回过了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朝着那座山慢慢走了过去。
她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来路已然隐没于她从未见过的群山峡谷之中,笼罩在若有若无的黑色雾气之中,无可分辨。
而等她重新转过身来,眼前的荒原已不再平静。
数条潜伏在骸骨中的影兽次第冒出,龇牙咧嘴的模样显得凶恶异常。
她感受了下手边的刀,看了眼脚边的狗,低声笑了:“割草时间到了。”
然后她便化作了黑色的风,一往无前。
第128章 猝不及防
米尔隆醒来的时候, 躺在地上许久, 有相当一段时间的迟滞。
眼前黑蒙蒙的一片,他甚至有一种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的感觉。
不……好像不对……
他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因为实在是太难受了。
不管是头脑还是身体, 都像是刚刚从飓风中脱离出来, 残存着让人恶心的眩晕。
——果然还是不适应使用魔偶。
他有些懊悔。
神殿向来不赞同在深渊是使用魔偶,认为这是对圣光与造物缺乏敬畏的表现。
[一旦习惯于替身, 就容易失去恐惧——不识恐惧的灵魂就像是不知痛觉为何物的幼童,对危险到来的征兆总是一无所知。]
神殿里的老祭司们在祈祷与冥想的时候, 总会这样教导他们。
虽然魔偶的附身只能够在深渊中实现,大多也是为了降低冒险的风险,但依然被神殿的旧派视为洪水猛兽。
而新派已经开始拥抱更多的、后魔导科技带来的产物。以那位曾经神殿的领军人物、如今已经卸去神殿骑士长之位的大公主为例, 她便是激进的魔导科技的推动者,虽然受限于魔力匮乏, 但她依然乐于尝试各种各样的新技术,并积极将之应用于安吉利亚的魔力争夺中。
从结果来看, 她似乎站在了命运眷顾的一方。
在来到深渊之前,听说与矮人矿区争夺的战斗中, 大公主取得了不小的胜利。
米尔隆还年轻,尚不及选择自己需要站的队伍。
然而作为年轻的骑士, 那位只能凭借传闻与画像来仰望的公主, 显然是比神明更加适合作为偶像的存在。
因此当那位面容温和的、已经成为神殿新秀的高阶祭祀私下找到他,并询问他, 是否想要尝试新改良的魔偶时, 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答应了。
不是因为畏惧死亡,只是因为好奇。
他这样告诉自己。
而从下到深渊以后,确实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问题。
除了刚开始有点不太习惯那种偏凉的体温之外,所谓魔偶真的和身体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区别,行动起来甚至更加自如。
——真的是非常神奇。
米尔隆甚至不敢深想,这样类似于“造物”的奇迹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过现在,显然所谓造物的奇迹似乎存在缺陷?
先不说他感觉到的身体不适——当思维逐渐恢复,他开始回忆起自己来到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
然而没有。
记忆当中出现了一截明显到突兀的空白。
他只记得新晋的高阶祭祀道格拉斯似乎说要带他们离开——那位举起了手,然后……
然后他就不记得了。
不管怎么样,他得先想办法搞清楚这里是哪里。
他试着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刚一动作,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格外不对——不仅仅是刚才的那种僵硬,而是触觉——这种直接摩挲地面的粗粝感……他的衣服呢?
突如其来的羞耻感让年轻的骑士屏住了呼吸。
但很快,他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微微蜷起身子,抬起僵硬的胳臂,试着吟唱了一个简单的闪光术。
魔力的相应还算流畅,这多少让他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有彻底吐出,便直接噎在了喉咙间:纯白色的、半球形的洞穴中,同样除去了衣物的尸体随处可见,他们以扭曲到诡异的姿势东一块西一块地堆叠在一起,像是被遗弃的玩偶。
——不,不仅仅是像而已。
他很快反应过来。
应该就是魔偶。
因为如果是尸体的话,气味不会那么干净。
他强迫自己挪动僵硬的手脚,朝着最近的一具单独的身体走了过去,伸手凑近对方的脸。
光之所及,魔偶那毫无生气的眼就这样注视着他,干净而空洞,毫无灵魂的痕迹。
米尔隆继续往下,然后便看到了魔偶看起来微微塌陷、形状有些奇怪的胸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碰了。
然而刚一接触,手下的部分便像是受到重锤那样,直接彻底碎裂,扬起了一阵细小的尘埃。
米尔隆并非从未经历生死血腥。
然而在这个干净得连泥尘气息也欠奉的房间中,他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邪恶。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而念头刚起,便听到洞穴另一头有异响传来——是脚步,还有衣袍曳地的声音。
他当即结束手中的法术,躺倒,假装自己依然是一具没有灵魂的魔偶。
对方并没有立刻到他的位置,而是在十步开外的地方,举着一块萤石,低头翻找什么。
米尔隆眯眼看去。
在那唯一的光源之下,他看到了对方露出来的胳臂——上面有一个歪歪斜斜的眼睛刺青,看起来颇为熟悉。
因为刺得太过蹩脚,所以印象深刻。
曾经他以为那是真理之眼的符号——但从那个任务失败来投奔他们的法师身上,米尔隆根本没有看到任何法师塔受训过的痕迹——术法用得乱七八糟,明显就是一个混子。
可现在,为什么这个明明不久前和他们还在一个队伍里的家伙,突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到底是什么人?
一想起先前坠落的变故,米尔隆身子骤然紧绷。
他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地检查,慢慢地挪过来。打算对方再走近一步就直接动手——
等制服了以后就能问清楚情况。而且……
几乎可以肯定,对方的身上一定有星界石。
三步,两步……
对方终于快到他的攻击范围。
可就在最后一步的时候,对方突然停住了脚步。
——不好。
米尔隆直接扑了上去。
可马上,他就感觉到脚下一陷,来不及收势便直接朝前摔倒,待要挣扎,便发现整个人粘在地上,如同陷入泥坑之中。
“神殿骑士的意志就是强韧啊,”头顶传来低哑而有些熟悉的笑,“明明已经催眠了,居然一下子就醒了——和那些废物就是不一样……”
“你……”
米尔隆刚一开口,便感觉到喉咙一空,直接被“沉默”。
——两个二节的术法几乎都是默咒与顺发。
米尔隆的心沉了下去。
这种程度,至少应该是跨了两个位阶的法师——已经触摸到高阶的边缘了。
“多谢提醒啊骑士老爷,”对方嘿笑一声,“差点忘了您也会点小法术呢。”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响动,仿佛是争执声。
“啊,”刺青法师叹了口气,“那位大人已经在催促了——嗯……要不就是你吧。我想他一定会满意我为他挑选的实验体,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不是吗?”
说着,他便拎起了骑士,轻松如同拎一只待宰的鸡。
直到现在,米尔隆才发现,这个总是有些驼背、看起来不入流的家伙,在挺直了背以后,居然身量颇高。
——冷静,冷静……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
作为圣光的信仰者,绝对不能如此轻易地就放弃希望,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一定有的……
“啊,到了。”
然而直到刺青法师打断他的苦苦思索,年轻的骑士也没能想出什么办法。
“尊敬的大人。”刺青法师丢下骑士,非常夸张地鞠了个躬。
“别扔那里。”
一个格外粗嘎的声音吼道,通用语说得颇为生硬。
“带过来。”
米尔隆忍不住抬眼,入目却是一张突然凑近的、堪称可怖的脸,仿佛被什么吸干了所有的生气,布满着可怖的沟壑——甚至很难辨认出眼睛在哪里。
他从未有见过哪张脸有那么多的皱纹,就像是晒干了的核桃——不,从形状来说或许更像榛子,上宽下尖,明显是非人的特征。
“真是精神。”
对于年轻骑士惊骇到近乎无礼的瞪视,这个长着榛子脑袋、身材佝偻却不及年轻骑士一半的家伙发出了赞叹。
“我知道您一定会满意。”
“是,满意,非常满意,放这里。”
他侧过身子,露出了后面的“台子”:那大概是刚刚成型的蜥蜴人,身量细长,脊柱和尾骨具有极好的延展性,打开的肋骨和胸腔正适合用来作盛放猎物的试验台。
米尔隆的眼神定住了,却不完全是因为这不详的试验台,而是因为台子不远处,抱臂在胸的人影。
他非常不耐烦地瞪了眼米尔隆,顶着那张颇为秀气的脸,直接咒骂出声:“你能不能快一点?西里阿多?这已经是第几个了?”
“第十个。”西里阿多回答,“你需要耐心。”
“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是你这种时间多到用不完的半巫妖——不,最多试玩这个以后,你必须立刻、马上——把你的那群影兽给我召唤回来,我需要确认。”
“你说候选者已经在它们的肚子里了,我们回头可以慢慢来。”
“是这样没错,但是……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先前偷袭与逃脱,虽然是他的得意之作,但也实属迫不得已。
而且最后那一下子,他召唤出了影兽,把那个候选者给撕了,漂亮地完成了巴洛尔大人交代的任务。
——但是太容易了吧?
——也没见到候选者证明……难道也碎了?还是搞错了?
葛多奇不得不怀疑。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对方的身体像是自己从内部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