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恩典——魇客
时间:2019-04-07 09:07:21

  ——管他去死。
  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想法。
  哪怕知道那个家伙很有可能死不了——这个念头简直让她恐惧得无以加复,只能凭着本能不断地向上冲去。
  可就在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
  她本能地打开感官看了一眼,却看见一道熟悉的光正朝着她飞速游来,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鲨鱼一般紧咬在她的身后不放。
  她想要调动蛇发攻击,却立刻想起到,自己刚刚失去了所有远距离的攻击手段,恢复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一切就好像先前的场景还原。
  只不过这一次,游鱼和巨鲸的位置掉了个个。
  厄运之母几乎要抓狂。她瞅着那光接近身后的时候,径直一鼓身体,喷出一股长长的汁液,顺势向前窜出去老远。
  浓黑色的汁液堪堪打在那光之上,瞬间将那光彻底浇熄。
  然而还没等厄运之母稍稍得意,便听得一声沉沉的咕噜声。
  [commoveatur a mortalium!](颤抖吧凡人!)
  墨汁在一瞬间被驱散,更广阔的阴影朝着她猛扑而来,然后瞬间包覆罩住,将她牢牢套在其间,任凭她死命挣扎也无法撼动分毫。
  假如厄运之母能够看清,那么她会清楚地看见:如同瞬间在深涧底部生长而出的茂密森林,无数的枝丫交错着上升,在半空织出一张巨大的网:大小差不多能够覆盖小半个深涧——如果要捕捉她的前夫可能还差一点,但是对付她却是足够了。
  而在抓住了她以后,那网如同有生命一般,径直将她再度朝着深涧底部拖去。
  她想要扭动,想要出去——可出去意味着她要放弃更多——包括从“他”那里得来的东西。
  而不过是一瞬间的犹豫,她就失去了完全脱离的机会。
  又一层网覆盖过来,将她死死包住,几乎不留一点空隙。
  下沉的过程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周围的水在不断变得灼热——周围无数光点乱窜,她忽然惊恐地意识到,这是深涧中的岩浆即将上升,这里作为深涧之泉,岩浆会定期向上涌起,直到喷出深涧,带来无数淤泥与沉积,将此地变为混沌的泥沼。
  而她讨厌浑浊的泥沙还有水。
  所以她在这里饲养了过量的法力游龙,可以使用含有魔力残余的泥沙,定期清理。可现在,显然这里的岩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即将重新上涌。
  足以焚烧一切的灼热不断接近着,舔舐着她,仿佛随时会把她点燃。
  “放——放开我——”她忍不住尖叫起来,“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对我!我只是做了选择而已!你无法禁锢我!你不能!”
  “放了她吧。”
  一阵轻笑传来,下沉停止了。
  接着她感到周围紧紧裹着她的东西倏然散去,如同无数的水草飘然远离。接着她被某个巨大的、冰凉的躯体托起,接触到的部分十分光滑——熟悉的、细鳞特有的光滑,让她战栗的光滑。
  她几乎是一瞬间颤抖了起来。
  然而奇怪的是,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驮起她一路上游。
  她忽然就记起了某个遥远的时刻:
  她懒洋洋地在无尽之海边享受着舍娜莎的祝福,身躯洁白如同细沙,然后就遇见了偶尔来海边沐浴的利维坦。
  他是那么的庞大——那么的恐怖,以至于在看到的第一眼,她整个都颤抖了起来,恨不能立即缩入壳中。
  然后她就被捧起,听到一个声音珍而重之地问道:“罗薇塔——我能叫你罗薇塔吗?”
  ……
  厄运之母被带出了死法之涧,带到了无尽之海边,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放了我,”她说,“这不过是一场失败的婚姻——用你的话来说。”
  哀叹之主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请求,而是反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誓言吗?”
  ——以彼此的鲜血为誓,成为彼此唯一的伴侣,分享彼此的一切,不离不弃,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她记得的,当然记得。
  却唯独不记得当初是用何种的心情,答应这样的誓言。
  太遥远了,也太清淡了。
  当时的好奇与那一点点冲动,实在不足以维持到地久天长。
  于是誓言变成了诅咒,变成了负担。
  “如果你想走,可以,但是请把你从我这里拿走的一切都还回来吧。”
  他这样告诉她。
  一瞬间的茫然过去之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想要逃跑,却被他牢牢制住。
  不,不可以,她想。
  那个石板,那个石板——如果没有了它,她再也无法同那位大人有任何联系。
  “你以为我要的是候选者的证明?”他笑了,“你真傻,罗薇塔,你真傻。”
 
 
第65章 尾声
  那样温柔而又亲昵的语气,就像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是他一贯的语气。
  然而这熟悉的感觉却让厄运之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啊, 当然那块石板, 我也是会要回来的。”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预感, 哀叹之主的另外一只头非常及时地补上了一句,充满恶意地。
  “……”
  “虽然我想要的根本不是那块石板——其实如果你想要,我甚至可以双手奉上。罗薇塔啊罗薇塔, 我给你的最宝贵的东西, 根本不是那个什么无聊的候选者证明……”
  “……”
  “来, 罗薇塔,把我分享给你的血肉, 交出来吧, 所有的——你看, 我不在的时候, 你把你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海兽一脚踩上了那座肉山一样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将丑陋的部分一点一点撕离,动作温柔得像是轻抚对方的秀发。
  在惊天动地的哀嚎中, 大地不停地颤抖。
  浅海边的虫豸纷纷逃出寄居之所, 满地乱窜。一时之间海滩上仿佛涌起了一浪又一浪油黑色的暗潮,窸窸窣窣地朝着灰血之森直奔而去。
  于是当林一行从哀叹泥沼来到灰血森林边缘的海岸时, 扑面而来的便是如有实质的腥味——血的气息混着海边潮湿的咸味,带着某种让人喉咙发紧的气味, 甚至盖过了厄运之母原先身上可怕的恶臭。
  “噗……噗叽大人……”
  鱼人有些不安地望向身旁沉默的灰血之主。
  他并不畏惧战斗与鲜血, 但却从未见过这般场景——其中所蕴含的暴虐气息, 很容易让生物本能地心生警惕。
  鱼人趋害避利的本能让他想要赶紧离开这个恶臭的、恶心的现场, 带着他的勇士们远远地遁入密林深处。
  ——可是噗叽大人没有走。
  从哀叹泥沼里爬出来的深渊之主褪去了先前法力游龙的外形,换上了更加适合丛林中行动的鱼人战士的模样。
  来到森林边缘之后,灰血之主就这样一直在一旁看着,既不离开,也不上去。
  和普通鱼人无二的眼珠子一直落在前方,不曾移开一瞬,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前方的恶臭,它似乎对面前这深渊生物看了也容易感到不适的场景无动于衷。
  可这样没有反应的反应,却恰恰让乌拉拉多少安定下来一些。
  “再等等。”回答乌拉拉的是巫妖哈尔,“应该快了。”
  他的声音中既没有惶恐,也没有不安,仿佛一切只是司空寻常。
  ——不能输给咕嘟。
  鱼人想。
  哪怕知道巫妖其实非常习惯这样的场景——甚至善于制造这样的景象,它也不想在这个潜在的竞争者面前露出一丝一毫地胆怯。
  再看一旁刚刚醒过来的、面容丑陋的梦魇,虽然面色不善,但除了偶尔嘀咕几句“真恶心”之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就这样,看了一圈的鱼人从同伴的反应中汲取到了无限的安慰,终于多少安定了下来。
  不过确实同巫妖估计的一样,没过多久,前方就彻底安静下来。
  哀叹之主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拆解工作,一只头在一堆肉片中翻来找去,不知道在找什么,另一只头则转向了他们的位置,微微晃了晃,像是颔首致敬。
  也就是这个时候,林终于有了动作。
  新任不久的灰血之主走出了森林,径直朝着那只噩梦般的海兽走了过去。她并没有刻意地避开脚下落了满地的肉块,只是视若无物地踩上,任凭四溅的汁液沾上身体。
  而那些汁液显然并非全然无害,落在她的身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然而当事人没有任何反应,前方的哀叹之主也没有什么表示——它只是看着灰血之主沉默地、面无表情地接近他。
  而当二者终于面对面站定之时,灰血之主脚间的蹼已经差不多完全腐蚀,身上坑坑洼洼的,除了没有血,看起来就像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
  “欢迎,欢迎,灰血之主。”哀叹之主停下了另一只脑袋翻找的动作,“感谢您的耐心等候。”
  林仰脸:“我不喜欢被俯视的感觉。”
  “很抱歉只能在这样的地方、用这样的方式与您正式相见。”
  利维坦垂下了两只硕大的脑袋,垂落到她的面前,四只微微泛着红光的眼珠直视着他,声音诚恳而又温和。
  “我也不喜欢过度的客套——让我们直接一点吧,利维坦,现在是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她仰着头,声音中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恼怒,如同只是提醒利维坦一件简单的事实。
  “你说的很对,”利维坦晃了晃脑袋,“不过我很好奇,您一个人过来的时候不害怕吗?”
  说话间,他抬起另一只脑袋,微微泛红的黑眼珠咕噜一转,盯着灰血之主,仿佛带着十分血腥的威胁,“比如假如我想赖账,只要这一口下去,你就可以和你的灰血森林说再见了?”
  “哦?”鱼人形态的灰血之主抬起了手,朝着哀叹之主张开,“你可以过来试试。”
  话音未落,举起的手臂骤然迸成一蓬巨大的枝条,凭空炸散开来,迅速交织成鲜红色的、带着棘刺的网,悬于哀叹之主面前,罩住了他那只出言不逊的头颅“别动,”她说,“我这一巴掌下去,你可能会死。”
  “真是……无与伦比的美丽的姿态。”那只脑袋往后移了移,“也许您可以考虑用这样的姿态,坐下来和我聊聊?”
  灰血之主抬起了另一只手。
  “啊,开个玩笑而已。”利维坦的另一脑袋一同往后移了移, “面对一个伤员,您并不需要这么紧张。”
  “呵。”
  “那么……现在请允许我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吾乃利维坦·贝希摩斯,哀叹泥沼的守护者,非常感谢您在我的生命最为绝望的时刻提供那样无私的帮助。”
  “作为对您慷慨援助的回报,请务必收下我献给您的礼物。”
  说完,他叼出一块明显颜色浅淡许多、却同样血淋淋的肉块,放到林的面前。
  这差不多有两个鱼人大小的、血丝满布的肉块在地上微微地抖动着,好像随时还可能活过来一样。
  “这是我血肉中的精华,亦是我力量来源的一部分。曾经我把它送给了我的前妻,如今我依照约定取回,敬献于您——啊,虽然看着不太像,但它确实曾经属于我,只是现在因为融合了我前妻的部分力量,所以看着不那么纯净,但请放心,我已经尽可能将那些无用的杂质剔除——它非常珍贵,无论您是自用还是食用——都会有很大的裨益。”
  林没有动。
  在来之前,哈尔特地给她简单说了一下领主之间示好的礼仪,并表示如果真的要收服哀叹之主,那么欣然收下这样的献礼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但是真正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望着面前血淋淋的、来源明确、仿佛活着一样的肉块,她沉默了。
  “您怎么了?”哀叹之主仿佛没有预料到林的沉默——其中一只头颅疑惑地睁大了泛红的双眼,而另一只则明显地暗沉了下去。不能算是敌意,但疑惑和警惕之意却是显而易见。
  林没说话,而是收回了那只如荆棘交织的手,伸向哀叹之主敬献的礼物。
  鲜红色的“手”抓起了血淋淋的肉块,看着既诡异,又和谐——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
  她又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骨节粗大,只有四跟趾爪,靠着蹼相连——然而却意外的顺眼。
  她用那只带蹼的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那里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无法确认是否有心脏的存在。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她想。
  望着这两只明显不同——明显只有深渊魔物才会有的肢体,面对自己对灵魂与血肉那无法抗拒喜爱,她突然就升起了这样的疑惑:这个人——或者这个东西真的是她吗?
  在这个世界里,她不断地吞噬,不断地变化,用魔物的形象去和魔物战斗——本以为不过是一场换装游戏而已,只要投入就可以了。
  可真的是这样的吗?
  曾经属于她的那个人类形象是如此的模糊,以至于她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甚至没有一次想起或梦见过。
  ——就好像那个叫“林”的玩家从来不存在一般。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到了一点猝不及防的无措,还有茫然。
  就像是一个迷途的旅人站在昏夜与黎明之间,想要回顾来路,却蓦然发现,曾经的路早已湮没在了茫茫的、无法追寻的黑暗之中,而前方依旧是一片昏昧的未知,不可预料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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