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剑光只是将楚墨白的朔月剑打落,楚墨白跄踉几步,站稳了,轻轻抬头。
没想到慕秋华已不在,是柳长烟神色复杂地站在他面前:“师兄。”
“师弟。”楚墨白虚弱地应他,低头时,看到他出鞘的剑,愣住。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抬头,看到柳长烟身边站了许多人。
几位执剑长老,小楼弟子,甚至还有点苍派的姜珏,非鱼楼的温小棠,青城派和胭脂楼也正巧到了门口,看到这血腥的一幕,愕然噤声。
楚墨白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人,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约莫能分清谁是谁。他心想也许还有戒律堂的弟子未死,或者有希望救回来,便向其中一名执剑长老道:“救人。”
他叫的是神农堂的执剑长老苏合香,没等楚墨白开口,她已经开始检查这满地的尸体。
片刻,柳长烟看到她摇了摇头,知道了并无活口。
赶来的景西从柳长烟身侧挤了过去,发了下愣,走到南山尸体旁跪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脸。
尸体已经开始失温,景西呆呆地注视着他,往前抱住南山的头,完全愣住。
死寂之中,只有楚墨白还在问:“如何?”
无人应他,他猜测应是无救了,喉头一阵哽咽,全身剧痛。
但他是一派掌门,他不能倒下,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楚墨白喘了口气,开始下达命令:“沈云从与慕秋华杀害戒律堂弟子,将沈云从拿下。”他偏过头,“传我之令,封闭山门,不允许任何一人出入,有看到慕秋华者,莫要轻易与之动手,先以钟声示警。”
正在低头给沈云从止血的苏合香赫然抬头,其他人也皆是惊疑神色,苏合香冷冷道:“你方才说什么?”
楚墨白低声道:“慕秋华为梅影掌教,沈云从乃梅影门下,方才我将慕秋华带至戒律堂要将其下牢,不想被沈云从暗中偷袭,被他们两人合力打伤。”
楚墨白说起话来一直都很简单,言简意赅,少去多余且不必要的修辞,开门见山。
但是楚墨白这短短几句话的分量,已如泰山压顶,把戒律堂压得透不过气。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着他,像看一个疯子。
其实楚墨白自己不觉得,他若现在照一照镜子,必定也会被吓一跳。
烛火昏黄,一地狼藉血腥,尸体横陈,他浑身浴血,掌门长袍被各人的血浸透,面容眼睫上,还在淌着血珠,过度使用内力的后果是他现在的脸色白得异常,眼角却红得吓人,朔月剑锋芒毕露,剑身倒影着他半截身子。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楚墨白这幅模样着实可怕。
这时,沈云从忽然抓紧苏合香的手,虚弱地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便晕了过去。一旁有人连忙插口:“他说什么?”
苏合香抬眉道:“他说,是掌门杀害了戒律堂弟子,他想要制止,被掌门刺伤。”
楚墨白愣了愣,像没想到他会泼给自己一盆脏水,竟然如此信口开河地污蔑他。
先前楚墨白的话已让人震惊,现在沈云从的话几乎要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小楼掌门与小楼的执剑长老竟然在相互指认对方。
“胡说八道!”柳长烟蹦出这句话。
谁知,陆奇风玩味地接了下去:“你说的是沈云从,还是楚贤侄?”
他这一开口,还陷在惊讶中的小楼诸人纷纷清醒,几位执剑长老开口:“这是小楼之事,还请非小楼人等暂且回避。”
莫姜温三人听闻,立刻拱手先退。
陆奇风却挡在他们面前,不容他们离开:“谁说这是小楼之事,你没听方才楚贤侄的话吗,这既然已牵扯到梅影,就是整个武林之事,是公事,非小楼私事也。兹事体大,我为了天下武林,一定要知晓事情的真相。”
几位掌门踌躇不定,小楼众人皆面色不善。
僵持之际,温小棠出来说话:“长老说得有理,但陆掌门说得也有理。不如这样好了,让弟子们先退,我们几位掌门留下。”
小楼众人好像并不想同意这个折中的办法,但也不想犯了众讳,驱逐弟子们出去后,紧闭上大门。
几人回首,所有目光全都聚焦在楚墨白身上,一时间无人说话,仿佛在等着楚墨白自白。
楚墨白一身血痕,眉宇里闪过罕见的戾气,微怒道:“他撒谎。”
柳长烟紧紧看着他,相处多年,极少见师兄生气。他知道他此刻怒的是这古怪的静默,好像无形间定了他的罪。柳长烟思忖一下,问道:“有何证据证明他撒谎。”
楚墨白脱口反问:“那又有何证据证明我撒谎。”
柳长烟被他问得一愣,悻悻地闭上嘴,暗叹口气。
他这样问楚墨白纯粹是想让楚墨白拿出他的证据来,让这里的人信服。
可是这句话谁问皆可,柳长烟不行。
在场的人里,柳长烟与他最亲,他已遭师父背叛,柳长烟现在跳出来让他拿出证据,这样的举动就表示他不信任他。
陆奇风立即道:“这还不好办么,那就双方都拿出证据,看看谁是真的。”
一名执剑长老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陆奇风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执剑长老在掌门之下,根本没资格质疑他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当然是查清楚谁在说谎。楚贤侄,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方才说的话吗?”
楚墨白的脸色并未见缓和,但他一字一句,开始把今晚发生的事说出来,包括他找到的证据,他语气很轻,但也把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清楚楚。
面前的人都听得入神,也无人看出他其实已经快要站不住。
说完之后,楚墨白轻轻喘了口气,说:“那名制-毒者现在就在我房间里,你们可以去找他来对质。”
众人一合计,便先叫门外的一名弟子去把那人带来。
这过程中,每个人都保持沉默。柳长烟看楚墨白快不行了,担忧地上前扶住了他。没想到他这一扶,楚墨白竟把全身力气都靠在了他身上。柳长烟一怔,知晓了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正要开口让苏合香来看一看他,弟子在这时归来。
他带来了那名制-毒者,但带来的,只是那人的一具尸体。
苏合香走了过去询问那名弟子,然后又俯下身验了会儿尸,片刻后,她把门关上,面对众人,说:“那人死了。”
烛火里爆出一颗灼目的灯花,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楚墨白指认的是自己的师父,慕秋华成名已久,江湖上谁人不知,凭的说他是邪教之首,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莫金光沉吟了一会儿,一边回想一边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在湘西时,楚公子与梅影掌教比武,那人使过小楼的北斗七星步法,是不是?”
这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的,在场者纷纷点头。
莫金光紧接着道:“而且,他当时忽然提到了慕秋华,也很可疑,如今想来,好像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想要混淆我们。”
温小棠幽幽然道:“沈云从指认楚公子是杀人凶手,可是他也没说楚公子为什么杀人,楚公子如果是梅影的人,又怎么会自爆身份,堂而皇之地在小楼杀人。”
不少人附和道:“有理,而且在场的弟子已死,凭沈云从的一面之词,根本不能当做证据。”
众人三言两语地把事情捋顺。
其实这桩事怎么看都破绽百出,但凡有点智慧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断定楚墨白就是凶手。
方才众人看到他血污满面提剑刺人的样子,一时被骇住了,此刻冷静下来,只需仔细一想,立即便从中看出了诸多问题。
这时,大门被弟子敲响,苏合香离门最近,门开之后,那名弟子显然疾跑过来,一阵喘气:“长老,那个,师、师尊……”
苏合香握住他肩膀:“你们找到慕师兄了?他在哪里?你们和他动手了吗?”
“不是啊,不需要找,也没有动手,”弟子顶着一脑门的细汗,气急地道:“师尊就在剑阁,守门的师兄说,师尊这一个晚上,根本没有出去过啊。”
“什么?”楚墨白蓦地开口,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不可能!”
那些围在楚墨白身边的人纷纷不约而同地倒退一步,同时将手往剑柄上压了压。
这打脸的速度太快,方才还有人说楚墨白无辜,可既然有人能够证实慕秋华从未踏出过剑阁,那么楚墨白的话自然也就动摇了真实性。
陆奇风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这些死了的人,伤口如何?”
苏合香已检查过一遍,“皆是一剑毙命,伤口一寸来长,表面平整,手法利落。”
陆奇风再问:“这伤口普通的剑可能造成?”
莫金光缓缓摇头,“须得是好剑。”
陆奇风瞥向楚墨白:“怎样的好剑?”
莫金光闭嘴无言。
陆奇风哼笑,猜测道:“朔月如何?”他顿一顿:“其实我方才就想说了,那些死去的弟子,伤口似乎都是被同一柄兵器所杀。我们大可通过比对伤口,来查出他们是被何种兵器所杀。贤侄,”陆奇风甚是和颜悦色,还能开口叫他一声贤侄,“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不如将朔月交出?”
其实无人比楚墨白更清楚,为朔月所伤的切口是何模样,楚墨白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这些人的确是被朔月杀死。
他百口莫辩,低声道:“我说过了,慕秋华折断了我的手臂,我因此昏迷了一段时间,定是他们将朔月取走,以此杀人。”
“是了,”柳长烟道:“师兄手臂已断,怎么使剑杀人。这些伤口干净利落,他用左手根本不可能办到。”
陆奇风道:“也许是他先杀人,后被沈云从制止,沈云从折断了他的手臂,他再将沈云从刺伤。”
柳长烟高声道:“不可能。师兄的武功,岂是沈云从能比的!沈云从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折断他的手臂。”
陆奇风被他一呛,反问道:“这么说,柳大侠是相信你师父才是杀人凶手了?”
柳长烟一怔,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里没有比他更尴尬的身份,他若为楚墨白辩白,就等于相信楚墨白的话认定慕秋华是真凶,可是,那是师父啊,他的武功,都是师父一招一式教授的。
要相信师父么,可是,师兄也是他永远不会去怀疑的人。
柳长烟的脸色极其难看,这时,他眼睛一瞄,看到众人身后显出一张清丽的容颜。柳长烟怔住,那人已挤过众人,走到了前面。
“我相信。”忽然,一个清润的嗓音响在晦涩不堪的戒律堂中。
周梨折身站在众人面前,领受着一道道复杂万变的眼神,微微昂了昂头,清晰的,一字一字地说:“我相信楚墨白。”
第69章 狡诈
一阵沉默, 姜珏低声道:“周梨姑娘, 你……”
陆奇风一挥袖,“你是什么东西, 敢在这里插嘴说话。”
姜珏皱了皱眉,思索该不该为周梨说话。周梨是他带上小楼的,怎么说他也有责任, 可她什么时候插嘴不好, 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候插嘴,让他下不来台。思索后,姜珏干脆什么也不说。
周梨淡漠地道:“我也算参与了湘西一战, 应是有资格说几句话的。”
湘西一战就仿佛成了某种禁忌,一旦提起,众人的脸色就变得讳莫如深。
周梨心想,她为楚墨白说话, 要是让重雪知道,恐怕要气死了。
但她更不想让真正的梅影掌教逍遥自在,重雪要是当真气得想打她, 她就让他打一顿好了。
莫金光对周梨没有敌意,见她这样说了, 便立刻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姑娘说相信楚公子,证据何在?”
周梨将在湘西之时, 与楚墨白一起围攻梅影掌教一事道出,言罢,她说:“我当时刺了那人一剑, 如果慕秋华身上近日受过伤,那就是慕秋华无误。”
几位执剑长老的表情已经僵得难以形容,无论周梨说的是真是假,这事和小楼是脱不了干系了,楚墨白和慕秋华还有沈云从三人中,总有人在说谎,无论怎样,这三人都是小楼举足轻重的人物。
小楼是六大派之首,武林表率,出了这样的丑事,声名一落千丈不说,将来恐会有极大的麻烦。
莫金光慢声说:“是不是真的,去剑阁找慕前辈一查便知。正好,也可请慕前辈现身说法。”
当机立断,几人一同前往剑阁。
途中像怕楚墨白逃跑,竟围成了一个阵势将他牢牢钉在里面,手压着剑随时准备出鞘的样子。
楚墨白的春风渡太厉害,即便他此刻受伤,众人也不敢大意。
楚墨白走得很慢,他没有办法快,右臂直直地垂着,左手握着朔月,凭他现在的力气,连剑都快要握不住了,但他没有任凭朔月拖在地上,而是紧紧提着它,眼神始终放在虚空中的一点上,丝毫没有去看那些戒备着他的人。
楚墨白脸色极差,犹如死人。
一路上,六大派的弟子们不敢上前,皆讶然驻足,指指点点,窃窃不休。
语言一向是流传最快的东西,瘟疫都比它不得,不消半会儿,那些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弟子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流言不止传得快,还传得半真半假,在这么半会儿,也不知在众人口中成了个什么样。
楚墨白目不斜视,唯独他自己听到胸腔里的喘息声,一下慢过一下,如同下一刻,就会像断线的珠子,四肢骨头全都散架,然后零落一地,叫后面的人踏上来,踩成污秽。
“师兄。”耳朵里传来柳长烟的担忧,半丈之外,柳长烟似乎是想要上前来扶住他,结果被谁挡开了,柳长烟眉宇里怒气顿生,正要发作,楚墨白轻轻抬起手,对他摇头,平声道:“我无事。”
柳长烟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什么,对方才阻他的人冷冷甩袖。
楚墨白步履沉重地前行,不知多久,忽然,有一人不顾众人反对,稳稳托住他手臂,支撑住他欲倾的身体。
他微微一愣,随即敏感地察觉到这人熟悉的气息,那股轻柔温润,不消去看都知道是在生笑的眉眼,忧虑道:“墨白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为何不让他先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