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里机锋打完,有沙弥走进来,请谢天枢三人到方丈室去。
大雄宝殿外夜色已落下,他们携一身烟火气,走进方丈室。
一辩大师在室中入定,敲门声响起,他方睁开双目,起身开门迎接,并让沙弥布置茶水。
周梨见他身形瘦削,五官自带肃穆,如身后供奉在香案上的一尊释迦牟尼佛像。
四人坐与蒲团上,谢天枢把此来的目的一说,一辩大师听后,微凝起眉头,“哦?如今江湖上,又有人学会了坏字经吗?”
三人一同点头,一辩道:“说起来,这是我少林罪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此经还在贻害世人。”
江重雪道:“少林已远离江湖,本不该为江湖事特来搅扰,但这个练成坏字经的人,眼看要成武林一大祸害,不得已,只好问一问方丈,究竟可有法子,能够对付这门武功的吗?”
一辩合十念声佛号:“既已来搅扰,就没什么该不该之说。”
江重雪一怔,没想到这大师还很有脾气,忍不住笑了笑,点头:“是,晚辈多言了。”
当年敢与一国之君据理力争,敢亲自护送岳家后人逃脱,敢面对朝廷重兵而面不改色,自然是有些脾气的。
都说出家人超然物外,那太人云亦云了。
真正超然物外的人是没人知道名字的,这类人遁迹山林世人哪会知道。
人在尘世,必受红尘俗世围绕,但那无所谓,佛在心中,哪怕皮囊浸满俗世烟尘气,只要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自认为该做的事,自得心灵平静。
“此经初练时功力大增,继而身体损毁,最后走火入魔而死。若能在身体损坏阶段取得一株千年灵芝,便可将其治愈,功力大增,这门武功便算真正练成。”
一辩说着,捧过茶杯,这茶就是他们在茶肆喝的佛茶。
“又或者,可以靠着吸纳别人的功力来抵御身体的损坏。当年那个离经叛道之人,便是在身体自损阶段,偷取了少林寺一株千年灵芝,服下之后,身体自愈,随即与当时的方丈打成平手,逃下山去了。”
这和谢天枢说的差不多,周梨想起在坏字经的最后那页上画的一株灵芝,她疑惑道:“真的有开了一千年的灵芝吗?”
“世上没有开了一千年的灵芝,那是不存在的,”一辩告诉她:“灵芝生长于千年古树上,故称千年灵芝。”
周梨顿觉自己很没知识,但她问题还没问完,只好继续问:“那么,现在少林寺可还有千年灵芝吗?”
一辩道:“千年古树极其稀有,天下唯独少林寺后山有一棵,而它何时能长出一株灵芝要看天时地利,几年前,这棵古树又长出一株灵芝来,如今就保存在我寺的药塔之中,由我衍理师弟看管。”
江重雪连忙问道:“可有人来窃取过这株灵芝吗?”
一辩点头:“超出双掌之数。”
周梨和江重雪惊讶地异口同声:“这么多人?”
一辩却是一副无甚可惊讶的样子:“千年灵芝是治疗内伤的圣药,但凡存有一口气在,食之便可起死回生,习武之人食之更是功力大增,自然让世人趋之若鹜。”
话是这么说,但敢来少林寺偷东西的,胆子也算极大。
一辩说:“这些人中,有三人是真正为救人性命而来,目的纯粹,不为己私,也未有害人之心,我故将灵芝分与他们,所以那株千年灵芝,如今还剩下三分之一。”
周梨嘴巴险些没把关,她还以为这千年灵芝食之必是一整株,原来一小片就可救人性命了。
千年灵芝药力极强,要是整株吃下去,那可是要七窍流血而死的。
她汗颜,还好没把这疑问说出来。
谢天枢沉默良久,此刻终于说话:“您说当年那位创出坏字经的少林弟子,与方丈打成平手。”
看到一辩点头,谢天枢眼睛微微亮起。
这和传言不符,传言是说那人打败了方丈。
谢天枢紧接着问:“当年那位方丈是以何武功与他打成平手?”
“方丈身负多门武学,但与那人交手时,真正胜过那人的,则是依仗方丈深厚的内功心经。”一辩喝茶,喝完说:“那内功心经便是我少林的无上心法洗髓经。”
少林有两大至高武学,乃江湖武林之瑰宝,一为易筋经,一为洗髓经。
传言禅宗祖师达摩在圆寂时遗下一铁盒,盒中藏《洗髓》、《易筋》两本经帖,以传后世。
易筋经为外家功夫之巅峰,所谓“习得易筋经,便成金刚体”,而洗髓经则是内功心经,比易筋经更加难修,“洗髓经若成,岁与天地同。”
这说法自然是夸张了些,但也至少可知,若是练成洗髓经,不但延年益寿,且内功浑厚天下鲜有敌手。
一辩道:“我少林百年之间,修成洗髓经者,不过二人也,一为达摩祖师,二,便是那位师尊了。坏字经乃邪异之经,导人向恶,而洗髓经则是天地正统,引人入善,这二经上所讲述的内容,皆是我禅宗经略,一个试图以魔渡人,一个则修无极大道,所以,洗髓经是压制坏字经最好的一门武功。”
他说完,眉目一片平静。
三人沉默,要打败坏字经,须得练成洗髓经,这未免太强人所难。
他们千里迢迢,为求一个解决之法,如今得到,似乎却也与未得到没有分别。
谢天枢还是拱手诚谢,面向周梨,让她将手腕伸出,请一辩为她诊脉。
一辩是少林住持,他一定知道周梨所修习的残本究竟是哪门少林武功。
一辩的僧袍袖子滑到腕骨,他人极瘦,骨骼分明而突出,但这瘦不是病态的瘦,而是一种精炼之感。
江重雪盯着他的手,粗略一看,便知晓他的功夫十分厉害,在师父之上。
一辩诊脉时眉头微锁,神态认真,他略略抬头,看向周梨,周梨眨了眨眼睛,随即她觉掌心一阵温热,惊异之下,本能地以内功相抵。
片刻,一辩诊脉完毕。
思索良久,略有讶异、疑问,以及奇怪。
他语出惊人地道:“阿弥陀佛,姑娘身负我少林洗髓经,究竟何处习来?”
第99章 偷药
一辩的眼睛很有神, 他年纪已高, 可眼珠黑白分明,丝毫不见浑浊。
他的眼神看向周梨时谈不上锐利, 却极有分量,电光火石之间,周梨惊出小半身冷汗。
但一辩眼中没有责备, 似乎并没有问罪的意思。
一个外人, 竟然修炼到了他们的本门至宝,换做其他门派,早将周梨拿下, 告她个偷师之名。
江重雪慢慢扬起眉梢,拍了下周梨,周梨惊然回首:“老实说给方丈听。”
周梨滞了下呼吸,点头, 面对一辩的眼睛,把得到那残本的经历说与大师。
一辩沉吟:“百年来,洗髓经的原本一直收在我寺藏经阁中, 有许多僧众观摩过,以期修成此经, 虽然此经只传本门弟子,但百年来, 少林也曾出过几个叛逆之人,那些人中,亦有看过洗髓经者, 后逃离少林遁入江湖,便将看过的洗髓经重新默写出来,传在了江湖上,不过,都是些残本罢了。洗髓经若无完本,是修炼不成的。而即便有完本,也很难修炼成功。”
他看周梨,有许多神色交错着卷过那张坚硬的脸,竟是露出了三人见他之后的第一个笑。
笑意一纵即逝,江重雪看出了感慨,谢天枢看出了希望,周梨还陷在震惊之中。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莫名其妙地竟然练了少林的洗髓经。
一笑之后,一辩道:“姑娘仅靠残本,便能修炼出洗髓经的气来,很是难得。也许姑娘天生体质异于常人,所以可以这么快吸收洗髓经的心法。”
周梨结巴:“是、是么。”
“我看是,”江重雪忍不住把双臂一插,在大师面前拆穿她:“此女子食量惊人,运气也惊人,的确像是异于常人。”
周梨被他一个揶揄,震惊感退去不少。
“如今我寺已关闭山门,不问世事,可天下事,不是一扇门能关住的。”一辩突然打出禅机,眉目冷峻,“树叶飘落,老衲却不知它有没有落地。”
既说了飘落,又怎会不落地。
两个后辈不懂这禅机,谢天枢看向窗外。
夜色里,方丈室外的一棵大树抖落绿叶。
树叶有没有落地,取决你的眼睛。你若不看它,它在你心中便永远也落不了地,你若看了它,便可亲眼见它落了地。
世事也是如此。
佛家讲五蕴皆空,放下一切,才能摆脱苦厄,得见大自在。
佛陀做得到,人却做不到。
当此乱世,若不救万民与水火,读再多经书,念再多声阿弥陀佛,又有何意。
留着多念一声佛号的气,去多救一个人,胜造浮屠。
可热血被现实浇冷,君权的重锤一击而下,不照样打弯了百年古寺的脊梁。
树叶飘落,就如同江山倾圯百姓流离,你若闭起眼睛,把这当做时间洪流里微不足道的一抹挣扎,万事万物,终究合久必分,人世更替,君朝更替,仿佛都成一颗芥子般微小。
可你若睁开眼睛,眼见血流漂杵,江山不保,你心可痛?
一辩说他不知树叶有无落地,他并不是真的不知,而是避开了这个难解的问题,因为答案他寻不得。
周梨虽然不懂这禅机的意思,但她此刻看着一辩大师,觉出了某种浓烈的无可奈何。
“老衲虽不知树叶有无落地,但却知道,为这世上多添一道光明,亦是好的,”一辩的无可奈何剥落,那些感慨也尽数收起,藏在皮囊底下,说:“姑娘有修习洗髓经的资质,虽不是本门中人,但老衲可与其他七位护寺禅师商议,若得他们同意,姑娘便可在藏经阁取洗髓经完本观摩。”
周梨惊讶地撑起眼皮:“大师,你、你愿意给我练少林寺的无上内功?”
一辩说:“如果姑娘非邪异之人,便可练此经。如今江湖上又出现修得坏字经的人,这是我寺遗留下的罪过,便算作是老衲对世人的补偿。但老衲与几位护寺禅师还要用较长时间考量姑娘为人,如果姑娘愿意练这门心经的话,也许要在我寺多逗留一段日子了。”
周梨撑起身子,连忙张口应下:“我愿意!”
说的无比响亮,一辩看着她,半晌,轻轻点头。
练功不易,考量亦不易。
本来周梨此行只做短行,如今变作长居,但既来之则安之。
翌日一辩便领周梨见过七位护寺禅师,那七名老僧齐念佛号,把周梨惊了一惊。
他们目光梭巡半天,试了试周梨身手,言她的确是“练武好材质”。
她心喜得很,没想到自己这幅臭皮囊,竟然生得比旁人好,也算老天爷待她不薄,至于少时流浪的惨绝,她便也不跟老天爷计较了。
接下来几天,几位大师轮流考量起周梨,从她的言谈举止到品行观念,无一不问。
周梨被轮番炮轰,头晕脑胀,尤其七位大师的禅机讲得她一头雾水,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头脑。
周梨有次不小心听到其中一位大师同另一位大师说她“毫无佛性,知识匮乏,言谈普通,举止一般”,讲得她十分惭愧,暗自滴汗。
书到用时方恨少,周梨恨不得此刻把墨水往肚子里倒。
好在那位大师后面还说了“但人情练达,天分极高,无大智而有小慧也。”
可惜周梨难过与前面几句话,后面她没听到。
她把这话告诉江重雪的时候,江重雪捧着一本经书大笑。
周梨考量期间,江重雪闲来无事,去藏经阁取书来读。
藏经阁的书有一部分是可以供外人借阅的,江重雪便借了经书和一本教人吐纳运气的典籍,照着一练,竟觉脏腑肃清,身体清爽得很,不由感叹起少林武功的确天下第一,连一本小小的教人吐纳的书都写得这么好。
有时他遇到莫金光与温小棠,便谈论起江湖庙堂。
他们本就年纪相仿,有许多话可以说到一起。
讲到激昂时,江重雪便笑而举刀,与莫金光切磋。
两人一刀一剑,相映成辉。
于树下端坐洗着茶具的温小棠微笑眯眼,在他们一轮比试完后,他茶已斟好,让他们坐下喝茶。
时常碰到周梨从大师们的课上偷溜出来闻到茶香,便将好茶当做牛饮,咕噜咕噜地灌下肚子,引温小棠摇头。
偶尔谢天枢或其他几位大师路过,还能指教他们几招。
这少林禅寺,暮鼓晨钟,虽在红尘里,尤觉六界外,仿佛一切纷杂之事,到这里也尽做消弭。
半月之后的某天,驻守少林寺药塔的护寺禅师之一的衍理大师下令打开药炉,把今岁炼制完毕的药丸分别装瓶,取了其中一瓶人参养荣丸让弟子去送给温小棠,其他药瓶也安置妥当。
唯独他把一个窄口细颈的白瓷瓶捏在手里,笑了笑,未把它放进柜阁里,而是摆在桌上最明显的位置。
孤零零的一个瓶子,照着窗外渐落的乌金。
夜色急匆匆落下了。
子时刚过,寺内寂静,僧人起卧有时,除却守寺巡逻的武僧外,皆已入睡。
今晚风大,山间林涛如怒,已睡在塌上的谢天枢忽而睁开双眼。
他的眼睛睁开时不见一丝睡意,随即毫无声息地披衣而起,仰头望顶。
有人从他屋顶上飞过,那人轻功极好,几乎没有响动,但仍被他察觉。
谢天枢轻轻推开了门,屋顶上已无人,他看到远处一抹黑影在微亮的月色里纵去,他身法如风地跟上。
这黑影足不点地,一路临风,遇巡逻武僧,便闪避身形。
这人似乎已非第一次前来,对少林的巡逻了如指掌。他所去好像是药塔方向,谢天枢觉出了他的目的,紧随其后。
未几,一道黑影避开守塔沙弥的眼睛,从窗户跃入。
这黑影却并非是谢天枢追着的那道,而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比谢天枢正追着的黑影率先进入药塔。
塔中未点烛,一片漆黑,他浑身包裹夜行衣,完美融合。
这人从窗户滑入后,也不翻箱倒柜,径直去取桌上那白瓷细瓶。
手尚在半空时,便听身后响起:“我佛慈悲,何人来我少林寺偷取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