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肉饭。”
事实上那盒饭崔明智只吃了几口,油腻一直胶水似的糊在喉咙里,回想时胸口突然恶气翻涌,急忙冲进卫生间,脸用力埋向马桶。
叶茹薇紧随而至,为他拍背倒水,不经意的碰触中被他体表的高热烫到指尖。
“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去看医生?”
她的责备仿佛细细的鞭子,崔明智觉得自己像一头走丢的羊羔重见牧羊人,巴不得受其驱赶,却被羞愧拽住羚角,慌张逃避。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伤口疼吗?”
“有一点,不碍事。”
“可能是伤口发炎了,不能耽搁,快跟我去医院。”
她果断拉着他的手出发,在这温柔的强迫下他再舍不得挣扎,乖乖听从发落。
医院急诊科诊断为细菌性感染,叶茹薇趁他打点滴,去超市买了很多蔬菜水果充实他的冰箱,煮好白粥,炒了两个清淡小菜,又将屋子整理的井然有序。
崔明智若知道她做这些事,定会阻止,他只想得到她的陪伴,哪怕不交谈,静静坐在身旁也能药到病除。
左盼右盼不见她回来,他鼓起勇气发微信,很快收到回复。
“对不起,他们刚才叫我回公司加班,我已经在路上了,你打完点滴就回家吧,早饭都帮你做好了,明天要是还难受就请假,好好休息。”
崔明智心疼失望,回信时手指变得笨拙,十分钟才打出几个字。
“注意身体,别熬太晚。”
叶茹薇所学的专业注定她要从事一份加班不息的苦差事,转到地产公司后多担任甲方,工作量没过去那么恐怖,但有时仍像巨蟒压得人喘不过气。
崔明智预感她今晚又将不眠不休干到大半夜,离开医院后打车来到公司楼下,分别在大楼入口、电梯口、公司门外徘徊数次,艰难攻关的步伐僵死在工程部外。
开放式的办公区一览无余,数十台显示器像一个个黑色的小方格子,只有一台亮着,框住叶茹薇瘦小的背影。
她正对着施工图全神贯注工作,空间里只回荡着键盘鼠标细小的啪嗒声,间或掺杂她清理嗓子的咳嗽。
硕大的玻璃幕墙外,无数灯火宛若银河流淌,烘托千家万户的幸福温情。这个背井离乡的女子正在空寂的大楼里辛勤劳作,像一只吐丝织茧的蚕,受困于狭窄的生存空间却无力自拔。
此刻她大概无暇自顾,悲哀都由崔明智承包。他又开始咒骂有眼无珠的命运,为何把这样春兰秋桂般的好女人丢进猪圈,不求雨露充沛,哪怕多给她浇灌一点点幸运也好啊。
心坎突然虚弱,意识到怨天不如尤人,这个“人”正是他自己,叶茹薇眼下的不幸,他至少得负一半责任。
都怪我没用,都怪我自私,可是……
战胜命运需要勇气,这点他恰恰没有。
愁肠百结的苦痛欺身而来,他封堵许久的泪水最终泛滥成灾。
从鹊州回来后帅宁仍旧当她的夜店达人,如今还有了固定据点——田子坊一家名叫“Silvermoon”的高级夜总会。
这家店的老板是她一个死党,她回国前入了50%股份,每晚带一群人来消费十几万,其实钞票右手出左手进,真实花销不到三成,很有点开源节流的意思。
崔明智受召当了几次陪客,发现她以“闹闹”的身份和一伙网红混在一起,都是些粉丝数上千万的大V,活跃于各大社交、视频、生活平台,来自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也不知她怎么勾搭上的。
这些跟她称兄道弟的家伙很多性情作风不合她的脾胃,聚首原因并非“臭味相投”。
崔明智跟她处久了,对她的能力值有了新评估,觉得眼高于顶的老板会俯身结交这伙不入流的江湖人士,必有正经用途,于是尽力协助她跟那帮人搞好交际。
应该是办事得力,帅宁使唤他的次数逐渐频繁,他由此对她的动向有了更多了解。
这姐们晚上半人半鬼地混夜店,到了白天打扮得人模狗样去庙里溜达。上海几座大寺的方丈执事都跟她相熟,金华寺的主持明净法师还是她的师父。
帅宁早在十年前就拜入他座下做居士,还有个法号叫“智达”。
这是二人相识以来最让崔明智大跌眼镜的情报。
学佛之人清心寡欲,仁爱宽厚,她哪点对得上号?上次还问我菩萨里有没有管财运的,这么无知算个狗屁居士!
面对他无意间流露的委婉质疑,帅宁如此训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懂不?那些成天念叨清规戒律,慈悲为怀的都是假信徒,我这种返璞归真的才最接近学佛者的标准。”
崔明智唯唯连声,做小问:“您最近常去拜访那些法师方丈,是想给吉祥寺找主持?”
“吉祥寺”就是她命人在莲米村重建的小庙,庙里得有和尚做主持,还得是大庙派遣的才有逼格。
帅宁说她准备请明净法师的六弟子修诚法师前去坐镇,修诚现任金华寺天王殿殿主,在僧界算得上根红苗正,但若想风光就任,最好得到明净法师亲自派遣,再弄个隆重的仪式就更体面了。
她为着这目的三天两头去找明净法师,这天带了崔明智同去参禅。
崔明智此前的礼佛行为仅限于烧香磕头,在蒲团上打坐半晌便腰酸背痛腿抽筋,不倒翁似的摇来晃去。
帅宁平时有练瑜伽的习惯,几十分钟坐下来轻松自如。
明净法师是国内德高望重的高僧,能面见他的信徒大多有头有脸,今天与她一同听训的朱向阳是个搞IT的大富豪,在国内称得上大名鼎鼎,崔明智见到本人很是新奇,不停偷窥那张油腻胖脸,似乎在那些粗大的毛孔里看到了金山银海。
打坐结束,明净法师问他们各自有什么感受。
朱向阳动情道:“我在外面的时候整天烦恼焦虑,只有到大师您的跟前才能获得真正的宁静。红尘中痛苦事太多,活得越久体会越深。”
这大佬素以装逼著称,经常向大众发布一些心灵鸡汤,励志金句,帅宁相当讨厌他,冲口调侃:“朱总,你身家上千亿,每秒好几十万进账,还有什么可痛苦的。”
朱向阳初见她,只听说她法号“智达”,并不知是帅冠宇的女儿,闻言郑重声明:“我是有钱,但钱并不能带给我任何快乐,甚至可以说毫无用处。”
崔明智一股怒火直冲云霄,无声痛斥:“你一个千亿富翁在我们这些穷□□丝面前说有钱无用,这不是当着叫花子喊穷吗?如今这世道怎么这么多酷爱‘低调装逼’的有钱人,明明上了福布斯富豪榜却说自己是普通家庭,都富甲天下了还口口声声心系教书宏愿,后悔创业致富,简直在往普通人伤口上倒硫酸!”
帅宁比他咖位高,能当面畅所欲言,笑问朱向阳:“既然钱没用,那您干嘛还拼命赚钱?听说您上周刚收购了两家资本过亿的美国企业,准备向海外拓展业务,那不是在给自己寻找痛苦吗?”
敌意也令朱向阳不悦,矜持道:“我做事业不为赚钱,是为了梦想,继续前进能让我得到很多东西。比如我目前拥有的8万员工,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儿女朋友,为了让他们过得更好,我必须努力奋斗。”
崔明智紧跟着默默吐槽:“谁不知道你们公司规章制度出了名的苛刻,基层员工的待遇是全国互联网企业里最差的。工作强度大,每周超时工作十多个小时也不算加班,一个中心客服基本工资不到2000块,拼死拼活干一个月拿到3000块就得谢天谢地。快递员被投诉两次,哪怕是顾客无理取闹也会马上开除,永不录用。就这样还好意思说自己把员工当家人,真不愧是业界公认的作秀大王。”
帅宁和他层次不同,揭底的角度也另类,笑嘻嘻问:“朱总,您学佛几年了?”
朱向阳自谦道:“没多久,从30岁拜师算起,至今快20年了。佛法无边,学无止境,我目前也不过懂点皮毛而已。”
帅宁又问:“您学佛20年,肯定相信众生平等了。”
“那是自然,这是佛法最基本的理论,《妙法莲华经文句》有云:‘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有情众生无一例外地要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之间无穷流转。今生为人,来世可能做牛做马,因此一切有生命的物种在本性上是相同的,没有高下贵贱之分。”
他夸夸其谈时,帅宁嘴角含着坏笑,等他阐述完毕立刻发难。
“去年新闻上说您花高价找家谱,我看有人说您曾祖父老家在河南郑州,是朱元璋的后裔,所以您有皇族血统,是这样吗?”
朱向阳防她使诈,戒慎道:“那只是一家之言,还没最终确定。”
帅宁语速骤快:“您相信众生平等,六道轮回,那么凡是有生命的物种都是您的祖先。那墙角飞的苍蝇也许是您的爷爷奶奶,梁上跑的老鼠可能是您的外公外婆,您要拜祖先对着它们拜就行,何必劳师动众找家谱?”
一番戏谑砸碎朱向阳的大佬式谦和,脸上横肉偾张,眼睛陡长一倍,盯着她直咬牙。
帅宁的话仍踩着溜冰鞋流畅滑出:“历来社会经济发达了,人的阶级意识也开始增强,有钱人都想给自己寻个好出身,搞门阀士族那一套。可朱元璋也当过乞丐放牛娃,当年想认朱熹做祖先被人打了脸,明朝也不过维持了两百多年,后代照样沦为凡夫俗子。证明自己是皇子皇孙又如何?生存竞争靠的是能力,又不是宠物竞赛,血统高贵有什么用?”
崔明智听得直想鼓掌喝彩,转念又觉这话从她嘴里出来活像反动分子带头闹革命,哪哪儿都不对劲。
朱向阳被她的伶牙俐齿撕碎颜面,不便当场发作,强笑着向明净法师告状:“法师,您这位小弟子嘴巴好厉害,人一起争辩,不管输赢都是造孽,她看来不懂这点。”
明净法师莞尔,对帅宁说:“你擅自评价别人是不对,只说说你自己吧。”
帅宁端坐,露出肃然神气,一改浪荡语调,音色纯度提升了好几倍。
“师父,我学佛这么久,连四大皆空的边还没摸着,但我能正视欲望,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爱钱爱玩,爱喝酒吃肉,爱声色犬马,不像有些人老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抬高身价。三十多年前我爸爸只是个一家小厂的电工,每个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料到他会发达,所以佛说世事无常的确是真理。穷人能变富,富人也会变穷,我怕有朝一日变成穷人,所以要拼命赚钱,尽量延长有钱人的生涯。这是我愚昧的地方,正因为愚昧,我必须努力学习和宣传佛法,以此补过,争取让其他同我一样愚昧的人得到教化。目前我能付出的只有财力物力,仅仅这些远远不够,希望师父能支持引导,助我完成心愿。”
第十一章
她借着嘲讽朱向阳的当口游说明净法师, 可算见缝插针, 一箭双雕。崔明智对老板刮目相看,她有没有大智谋不知道, 但小聪明真的大把大把。
明净法师笑而不答,慈祥地注视她片刻,合上双眼。
“我要入定了, 你们先回去吧。”
宾客一齐告辞, 朱向阳对帅宁怀怨,方才听她提到父亲,好奇是何方神圣, 走出禅房时叫住询问:“小姐,能告诉我令尊是谁吗?”
他和冠宇集团是互联网业务方面的竞争对手,曾三番五次在媒体前拉踩,还单方面拖着帅冠宇炒作, 就是块牛皮糖。
帅宁见他主动找骂,顺水推舟补刀:“朱总,您对我爸爸的了解可能比我还多, 麻烦您以后少拿他炒作。您不是瘸子,他不是拐杖, 离了他您还不能直立行走了?”
她变本加厉地狂妄,逼得朱向阳变色质问:“你在说什么呀, 一再出言不逊,是故意考验我的涵养?”
帅宁笑道:“上次杂志曝光了您的新任小女友,您却对记者们说是我爸爸陷害您, 您不觉得这么说很搞笑?我爸爸又不是居委会主任,他连我的事都懒得管,哪有闲心理会别人的家长里短,您有空不如查查自家网站卖假货的事,省得股票下滑又怨我家捣鬼。”
朱向阳惊诧:“你是帅冠宇的女儿?”
他像无意中刨到出土文物的考古学家,猛盯着帅宁端详。
帅冠宇的儿子都死光了,膝下只剩一个女儿,竟是这等刁滑的角色。
帅宁没把这投机取巧的二流人物放在眼里,高昂着头颅离去。
看她手撕朱向阳,崔明智暗爽之余颇感后怕。
“宁总,朱向阳行事高调,您那样挖苦他,他会不会对外说您坏话啊?”
帅宁冷嗤:“我巴不得他到处说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为什么?”
“能红呗。”
“啊?”
“出名要趁早,我被爸爸雪藏了二十多年,再不抓紧时间打响知名度就晚了。”
崔明智迷失在她异常的脑回路里,富豪的儿女奉行低调,唯恐做众矢之的,老板这样急功近利地求名,甚至不惜黑红,究竟图什么呢?
他不敢求她解惑,先问别的。
“您说明净法师会答应那事吗?”
老和尚对帅宁的请求一直不置可否,刚才仍采取冷处理,崔明智感觉难度系数比想象的高,建议她另谋途径。
帅宁说:“有的事靠技巧没用,只能靠坚持来完成,这点耐心都没有,还想干大事,我看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难道她那浮躁的外表下包裹着恒心?
崔明智因违和感生疑,觉得她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之后不再献言找没趣。
9月吉祥寺获批动工了,帅宁派叶茹薇做项目经理去莲米村监工,同时交给崔明智一项任务。
“我找了几个搞影视的人,让他们拍一个纪录片,会去花果岭取景,拍摄周期半个月。下周开机,你去现场监督一下。”
该片总投资200万,崔明智任监制,负责资金审核。他接到委派,马上约见了制片、导演和剧组成员,得知影片以“肉神佛”为题材。
“三百年前,有一位名叫澄观的圣僧来到花果岭,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结庐修行,若干年后参悟了最深奥的佛法。圆寂时信徒们用传统的‘坐缸’葬法殡殓他,在缸底铺一层石灰,其上加盖一层木炭,将法体盘坐其中,再填充碾碎的木炭、檀香等,最后将盖子密封起来。由于澄观法师六根清净,心无污染,法体经久不腐,三百年来仍保持栩栩如生的姿态。后世信徒为纪念他,将其镀金装殓,制成肉神佛加以供奉,据祈福者说十分灵验……近期人们将这尊肉神佛送往科学院做透视检查,惊奇地发现遗体内脏器官保存完好,这在全国‘肉神佛’中也属罕见,不得不说是佛法的奇迹……信徒们为纪念澄观法师的功德,决定集资在花果岭重建法师当年创建的禅院‘吉祥寺’,用以供奉他的法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