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老臣政治敏觉性极高,从皇上有意无意的言行中察觉其有废储打算,但太子多年积累的势力决不是轻易能一下子拔除的。
听着田昀和分析朝堂局势,谭璇等人皆低头沉思,政治站队说的不好听点就是赌博,赌资乃仕途身家性命,几人无不希望朝堂乱局尽快结束。
谭璇与明晔有书信来往对朝堂情形多多少少有所了解,但今日聆听大舅一番言语,有了更深层的思索。
……
“你多住些日子也好,免得十六突然同咱们分开不习惯,团团年岁太小总在路上折腾身子受不住。听说江城暑季比咱们平江还热,等天凉快了我派人再来接你们娘俩。”
吃罢晚饭从田府回来,谭璇陪田氏话家常时,听她讲已和明锦商议好让他先行一步,明锦陪大儿子在老家暂住段时日再过去。
两地相距不远且交通便利,谭璇稍作思量觉得提议不错。
十六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他和明锦,如今突然分离恐一时不适应由明锦在旁陪伴些时日应该会好许多。
再者小儿子年岁还小,上次路上突然生病还让谭璇心有余悸不敢大意。
正规整行装的明锦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一眼说的头头是道的丈夫,随意道:
“爹娘为咱们置了座院子,现今分开家不好总住大哥府上。等你走后我就带着十六和团团搬进去,搬新宅有诸多琐事要办依夏没法随你们先走。才刚回来我还未来得及雇人手,娘怕到阳江你忙于公务身边没人伺候委屈了你,要从府里挑两个仆婢一块过去。”
婆婆对自己存有不满,明锦自然感受得到,尚未到达平江时已猜测这次公婆不会顺顺利利同意她跟丈夫一起去任地。
原本她就打算暂留老家一段时日,待十六在族学中安稳适应下来再去阳江寻丈夫,于是干脆顺水推舟合婆婆心思多呆两三月。
没想到秦氏假装好意关心起小叔子的日常生活,因而便有了挑人一事。
谭璇想说不用那么麻烦到地儿让山竹再雇就是,可咂摸着有点不对劲,偷偷觑了眼明锦过分平静的神色。
忙改口道:“娘刚才跟我说宅子已收拾妥帖,咱们几年里头才回来一次住不几日,哪有什么琐事要办,不如让依夏和山竹一起去阳江。”
有依夏在跟前帮明锦看着,她应该不会胡思乱想了。
谭璇的提议正和明锦当初的想法一致,初到新地方大事小事势必多如牛毛,有依夏跟去自己放心。平江好歹有公婆娘家人呢,最不济还有明家祖宅呢。
可婆婆那边……如违拗其安排,明锦一时有点踟蹰,“娘那里……”
谭璇上前揽住秀眉微皱的妻子,笑道:“娘那里由我去说,放心吧,为夫办事你还不相信?”
面上信心十足,但可以预见性地又要挨老娘一顿数落了,谁让丈夫是婆媳之间的润滑剂呢。
“嗯,自是信的!”依靠在谭璇怀中的明锦没抬头便可想象出丈夫挑眉痞痞的模样,莞尔浅笑迎着烛火的眸子波光潋滟。
中途不想来回转船,可打听船次的小厮说去往阳江的船再过两日才有,谭璇算算时间,觉得倒船反而耽误行程,决定两日后再前往阳江。
第132章
夕阳西下,整个平江府笼罩在万丛霞光之中。
河道两岸垂柳随风摆动, 大树下纳凉的百姓渐渐增多, 沉寂一白日的巷道变得喧嚣起来。
“想不想去河对面?走,阿爹带你吃炙肉。”谭璇拍拍垂头不语的十六。
十六经过一番思想斗争, 终是忍不住喷香烤肉的诱惑点点头。
“在族学好好读书,阿爹若有时间一定回来看你。曾祖身子不好, 不可惹他老人家生气……”谭璇捏了下儿子木木的小脸,一想到明日就要离开妻儿心头同样不舍。
十六在知道今后要和爹娘分开独自留在老家后闹起情绪,为使其近快调整过来,这两日谭璇亲自接送儿子去族学。
“阿爹, 将来弟弟也要在老家读书吗?”
“是哦,不但弟弟, 以前你舅舅表舅同你现在一样离开爹娘在老家读书。有次被我碰到你舅舅在哭鼻子……”
“儿子才不会哭鼻子呢!”
“好,咱们的十六最争气!”
……
从平江府到运河埠口需一个时辰,大热的天谭璇没同意田氏明锦等跟到河边送行,直接在府门前做别众人去阳江赴任。
两地之间地势平坦一路顺风顺水,途中没受什么颠簸之罪, 第四日午后就到达了江城府。
大江江水滔滔波澜壮阔, 江堤远高于水面, 上面堆放着装满土砾的粗麻袋。时值夏收秋播之季征夫们回家忙农事了暂停工事。
阳江县地处江城西南,直属江城府, 谭璇先到府衙办好相关手续才赶往阳江。因大江重要支流汉江穿过其辖区且江道水运发达遍及船只, 故乘船十分便利。
“还是阳江好些,夫人和小少爷不用再受那么多苦了。”山竹跟随谭璇站在甲板上观览两岸风景, 想起江城府的繁华笑眯眯地说。
诸事办妥,此刻谭璇心情也极为畅快,赞同地点点头抬头望着西下的太阳,方才船家说落山前能到达阳江县埠口,回想大舅告诉自己牧地的相关情况,心头忍不住再次规划阳江的发展。
五月底的天昼长夜短,抵达目的地时,太阳看看钻进被晚霞淹没的地平线中。
微风徐徐,暮色未至,农人趁凉快加紧速度在农田中忙活,汉江两岸良田万顷,原本青黄的稻浪被晚霞浸上金色,天地相接。
谭璇被眼前的田园之景感染,看看天色估摸县衙属官已散值即便抓紧时间也来不及和他们碰面,于是遣人先去县衙向衙役打声招呼,自己则弃车步行在县郊官道上。
“老伯,今年的庄稼看着可不赖呀,估摸一亩地能打几石粮?”
稻收前几日农户会在田头腾出片空地整夯稻场用来摔稻舂米,谭璇就近走到一户人家的田头未语先笑,朗声打招呼。
身穿短褐单衣袖子挽至胳膊肘的老汉仰头看见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在跟自己打招呼,因其样貌俊朗又是书生模样装扮印象不错,笑呵呵地回道:
“六七石是有的,前两年遭了大难,官家免去一年田赋日子好过不少,连粮店的粮价都降下去了。”
提起庄稼,老汉黑红面堂上的笑意愈发灿烂,丢下镰刀坐在田头高垅上,同谭璇谈起家常。
谭璇没有丝毫嫌弃地蹲在潮湿的土堆上。水田里的水虽已干涸,但临近梅雨时节气候比湿热。
亩产六七石粮食的土地为水灌良田,相比清河县阳江自然条件要好很多,出那么多粮食不算稀奇。
见老人家高兴,谭璇故作惊讶道:“产那么多!据说京都平城的田地也才四五石呢。等江堤彻底筑好旱涝保收,老百姓的日子更加好过了。”
“若如公子说得就好喽,这两年有从京城来的官老爷在,以前那些乱围湖垦田的人不敢乱来。不晓得他们走了会不会又变成老样子。”
江城之地湖泊星罗棋布,很久以前百姓就知道水浇田高产保收开始进行围湖造田,许多面积小的湖泊被改造成了圩田模式。
随着这股围湖热潮的进行,排灌泄洪天然水道被人为破坏,每每到了梅雨时节便会发生严重内涝。
那些能力围湖的大都为当地士绅,普通农户拿其没办法写状纸告到官府后,官绅相互的推辞不管。
有心整治的知县最后发现没那个能力,尝到甜头的乡绅油滑的很,表面一套暗地又是一套围湖截水屡禁不止。
“老伯别担心,你看连田间的水渠都被重新修整过,可见万岁爷知道那些人做的事,有他老人家撑腰你们就只管安安心心种田。”
清河县任职期间让谭璇养成了习惯,自渡口上岸后已注意到阳江县的农田水利设施不错,凭经验可看出大修过,暗忖舅父果然说得不假朝廷没少下力气治理大江水患。
朝廷那般重视大江流域水患治理,江城府大肆围湖造田泛滥成灾的现象应该暂时被遏制,怕只怕风头一过重回看样子。
“公子说的是,万岁爷对老百姓好的没话说。”
……
马车尚未停稳,提着灯笼的衙役已恭谨地迎上前,小心翼翼的扫了眼新人知县的身分文书和敕牒,跪拜行礼后连忙引其至打扫妥当的县衙内宅。
县衙有特定规制,住所和清河县大同小异,在船上晃悠几日人困马乏,谭璇洗涑后简单用过晚膳没有任何不适,躺床上瞬间功夫沉沉睡去。
同在清河县一样,谭璇花几日时间通过各种途径对阳江县各方面进行简略了解。
当整理完县中账务谭璇发现账面竟然有缺口,顿时万分气急。
三年前去清河县赴任就没与上一任县令当面交接,幸亏账目基本对得上相差微乎其微,这次却接下亏空的烂摊子。
即便因官员轮动无法做到双方当场交接,可朝廷理应有相应的监察机制,否则亏空岂不是让后来的官员来填黑锅甩给下一任?
纵使心里再恼恨也清楚他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还未明晰,万一账户亏空是处理公事导致的呢?
再者自己眼下对各个属官具体底细不甚清楚,不便明着盘问,只能暗暗趟摸。
自从老汉嘴里得知乡绅肆意圈湖造田之事后,谭璇心头一直记挂着。
政务上手后,便下发公文命令各个镇上的里正重新统计辖区湖泊数目、大小等,事妥上报官府,并严禁未经官府允许私截水流圈湖垦田。
山泽湖泊在县衙户房有存档,待上报结果出来后,两厢数据对比即可一目了然看出问题。
第133章
“堂外何人击鼓,可有状纸?”
处理百姓击鼓鸣冤之事, 谭璇如今驾轻就熟, 担任阳江知县月余,期间接手案件多半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七月初一, 谭璇刚坐下准备查看阳江县近几年湖泊数目变化情况便听到咚咚的击鼓声。
书吏神情微变,略作犹豫道:“禀大人, 击鼓鸣冤之人是一对老夫妇没有状纸,哭诉小孙子半年前出门寻未归的大孙子,至今尚无音信……大人您看?”
人口失踪?古代不比现在音讯难通,若是在逃罪犯可以下发海捕文书张贴悬赏告示。
但普通老百姓失踪却不好办, 天高海阔寻个人真不容易。
“升堂!”不管怎样先了解情况再说。
……
“青天大老爷,求您帮忙给找找我那俩孙儿吧, 草民实在无法了啊……”
听到公堂里众衙役手执杀威棒齐喊肃静,跪地低首的白发苍苍老妇人知道县令大人出来升堂了,抬起头向前拖动双腿涕泪横流地悲喊。
谭璇不忍两位年迈老人跪伏在地,示意衙役搬两把凳子让其坐着述说案情。
“本官问你们,大孙儿何时离的家?因何事?可知要去何地?”
老妇过于悲伤情绪失控, 抽噎的无法言语, 一旁满眼红血丝颤抖着花白胡须的老翁回道:
“大孙子打坏了人被判冶县做苦役, 本该去岁返家的结果过了半年还没见着人影,街坊邻居说绿山矿洞凶险怕是不好了, 小孙子见我俩伤心非要去冶县绿山寻他哥哥, 没成想……没成想同大孙子一样,小半年没音讯了……知县老爷, 求求您替我和老伴找找孙子,儿子死的早,身边只有这两个孙儿……”
“大壮二壮啊,你们若有个三长两短,叫奶奶怎么活啊……”
……
谭璇从老人断断续续讲述中了解了案件的具体情况。
冶县以盛产铜矿著称,江城府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被判苦役的犯人皆要押往冶县绿山做苦工,矿洞里条件异常艰苦,从那里顺利回家的不残也得脱层皮,当然犯人死亡率也不低。
为证实大壮确实被羁押至绿山,谭璇先传唤负责押送的几位衙役,最后全证实大壮顺利到达目的地,而且卷宗上还有冶县收押凭证。
既然人到地儿了,谭璇猜想老人孙子或许中途发生意外导致迟迟未归家。倘若在矿山不幸身故冶县官府理应通知其亲人收敛尸骨的,最大的可能性是头一个原因。
可让谭璇感到疑惑是小孙子去绿山也不见了踪影。唯今只有外派官差赶赴冶县询问情况。
“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本官即刻差人到冶县查探情况,一旦有消息马上告知你们。”
两人听闻知县大人肯出力帮他们找孙子感动的老泪纵横,感恩戴德地连连叩谢才离去。
“杜主簿可是有事要禀?”谭璇还未交代完即将出公差的衙役,发现主簿杜征已候在厅外。
见其面色犹豫,看一眼垂首的衙头,心中了然遂摆摆手让衙头退下。
主簿待衙头走出厅堂后,飞速瞄一眼座上注视着自己的上司,斟酌道:“大人容下官造次,那些被判苦役的犯人罪有余辜,据说每年都有不少劳犯死在绿山矿上。下官知晓大人爱民如子,可若这个头开了,今后指不定多少百姓求您寻找家人。”
“噢?杜大人意思是这类事情并不稀奇,那若犯人殇了冶县那边可告知?”
谭璇并不是首次处理此种事件,清河县围塘造田时役工也有折损若重罪获徙刑之人殁了直接销籍,有年限的苦役官府需发公函告知家人收敛墓葬的。
因此对杜征之言不敢苟同,按理作为一县主簿非常清楚这种常识性问题的,除非别有目的,谭璇想到这里不动声色扫了眼神色并无异样的杜征。
“大人,绿山不比其它地方朝廷设有铸钱官炉,仅靠苦役人数哪里够还要征雇寻常百姓,事物冗杂小小的冶县怎会顾得上有罪在身的苦刑犯。”
杜征观谭璇一副疑惑模样,猜想他不清楚冶县境况连忙解释道。
“那这么说来,各县押往绿山的犯人假若出了事,家中亲人岂不是毫不知晓?”
“正是!”
谭璇再次瞅了杜征两眼,颔颔首,叹气道:“本官已放出话来不好失信于民,今后事再说吧。”
见其张口还要再劝,忙拿起案头信札递给他说:“秋种马上要过去了,这是知府下达的征役公文你遣人张贴出来,万不可误了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