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我得再多放一把米到饭锅里才行。”
李妈急急忙忙回了厨房。
“你说我去实习了?”方琮亭看了一眼方琮珠:“是怕母亲担心罢?”
方琮珠点了点头:“现在母亲再也禁不得一点点打击了。”
方琮亭低下了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没想到那里头竟然有一个特务,是上海警察署派过来的,他今年才以爱国学生的身份进的剧社,我跟他只见了一面,本以为是个热血男儿,没想到,嗐……”
“大哥,这些事情以后就不要沾了,跟那个剧社一刀两断罢。”方琮珠苦口婆心的劝着方琮亭:“父亲现在还躺医院,要是你出了事,你让母亲怎么办呢?”
方琮亭没有出声,默默无语。
这次坐牢,他认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有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与他说起过与这些统治者作斗争要讲究方法。
“你们青年学生爱国想要改变社会现状,这是非常进步的思想,可你们要讲究策略。像你们这样只凭着自己一腔热血去胡冲乱撞,肯定是会要碰壁的,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你应该要找到一个组织,组织里全是志同道合的人,大家互相帮助,有专门的分工,这样你的危险性就能减少一些。”
方琮亭觉得他说得没错,点头承认。
“是的,我开始以为只要自己能组织一批人给民众上演那些启智的戏剧,民众的思想就会得到提高。可是没想到这条道路竟然也这样艰难,就算我们这个小小的剧社也会有特务潜伏,都还没太多成就便被迫中止了。”
“你们青年剧社的戏剧我也看过一部,排得很好!”那个中年人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光亮:“不要害怕,你们要坚持!如果你们出去以后能找到组织,你们将来毕然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组织?”方琮亭有些好奇:“你口中的组织,是不是CCP?”
那人的眼睛睁大了:“你也知道它?”
“当然,我北平的朋友给我寄了几本期刊,上边就有对CCP的简介。”方琮亭压低了声音:“我觉得他们的宗旨很正确,没有哪个政党像它一样全心全意为普罗大众着想。”
那人看着他,笑了起来。
“方先生,以你家的财力肯定能把你弄出去,若是你真心想找到这个组织,我可以给你一点点线索。”
那人将脑袋凑了过来,贴着他的耳朵轻轻说了一个地址:“你出去以后可去找一位叫陈英平的女士,告诉她你是老左介绍过来的。”
在龙华监狱的这些天里,这位叫老左的人每到放风的时候都会与他们坐在一起低声说一些关于天下大同社会平等的理念,他似乎得到过系统的学习,说起这些东西特别有感染力,不少人都被他说得更加坚定了要努力改变社会现状的决心。
这里边就包括了方琮亭。
哪怕方琮珠与他提起父母会担心,方琮亭的一颗心依旧还在向往着进步的社会。
“大哥,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方琮珠见方琮亭低头不语就是不表态,有些着急:“我是认认真真的跟你在说这事情,我到香港以后,家里的一切都得由你来扛了。”
“什么?”方琮亭抬起头,有些惊诧:“琮珠,你要去香港?为什么?”
孟敬儒叹了一口气:“琮亭,还不是因为你?”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方琮亭有些莫名其妙:“你们把这事情说清楚一点。”
“琮亭,这次是请了刘裕之帮忙才把你救出来,他家开了个条件,就是让琮珠离开中国几年。”林思虞看了一眼孟敬儒:“或许是因为孟先生。”
方琮亭呆了呆,旋即脸色气得发红:“刘家实在欺人太甚!我宁可去坐牢,也不会屈服着让琮珠被迫离开!为什么要照他们说的做?这不是欺负人吗?”
他站了起来,似乎准备朝外边走,却被孟敬儒很敏捷的跳起来拉住了他:“琮亭,你这是何苦!你难道不明白琮珠的一片苦心?他们刘家有权有势,你拿什么去跟他们斗?就算你愿意牺牲自己留住琮珠,未必以后他们也不会不对琮珠下手。”
方琮亭疑惑的看了一眼孟敬儒,忽然如梦初醒般的“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上次琮珠遇到歹徒,我们方家受的火灾,是不是都是刘家指使人做的?”
“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或许是罢。”孟敬儒将方琮亭按了下来:“琮亭,你冷静些!你现在拿什么去与刘家斗呢?刘裕之是市政厅的要员,他随便捏造一个什么罪名,你就能再次进监狱。”
“可是、可是……”方琮亭把一口牙齿咬得“咯噔”响:“难道就这样让他们猖狂下去?”
“大哥,欲令他灭亡,先令他疯狂,咱们就忍气吞声几年,慢慢巩固自己的势力,总会让刘家得到报应的。”方琮珠劝方琮亭:“稍安勿躁,先将日子过安稳再说罢。”
方琮亭坐在那里,愤恨的捶了一下茶几:“唉,我真没用!都怨我,是我连累你了,琮珠!”
“大哥,没事的,我正好还想到香港去游玩呢,这下刚刚好有机会了。”
方琮珠恬淡的笑着,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方琮亭望着她,忽然间眼角掉出了一滴泪珠。
“都是我不好,我做事太冲动了,都没想到会连累这么多人。”方琮亭咬牙切齿,心中充满了愤恨。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招摇,林思虞说得对,明目张胆的与政府对着干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自己一定要讲究策略,保护好自己的同时让刘裕之得到报应。
第62章 银瓶乍破水浆迸
方夫人听说方琮珠要去香港大学念书, 只觉得奇怪,怎么儿子才实习回来,女儿又要出去了呢。
她有些不情愿方琮珠出去, 在家里见着方琮珠便念念叨叨:“琮珠啊, 你可要想清楚些, 香港那边湿气重,你会过不惯的!”
“母亲,没什么过不惯的啦,香港那边原来也是中国的领土,只不过是被前清政府租借给了英国而已, 您别担心, 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琮珠轻言浅笑, 极力打消方夫人的顾虑:“也就是几年而已。”
“香港大学会比复旦大学好?”方夫人心有不甘, 还在嘀嘀咕咕:“琮珠,你非得要去那里啊?你这一去就是几年,亲事怎么办?回来以后都得二十一二了,都是老姑娘了!”
方琮珠有些窘迫, 转过了脸, 不想听方夫人提起她的婚事。
做父母的,总是将子女的亲事挂在嘴边放在心上。
转头恰巧见着林思虞一张微笑的脸, 方琮珠不由得有些气闷, 他那笑容似乎颇有深意,好像是对方夫人的应答一般。
她快步走上楼去收拾行李,眼前总是林思虞那张笑微微的脸孔。
去香港之前, 方琮珠特地去医院里看望父亲方正成,他躺在那里没有动弹,但当她在耳边轻声呼唤,喊着“父亲”的时候,他的手似乎动弹了两下,她能感觉到手指颤颤巍巍的抖动。
或许他已经有了意识,只是意识不够强大让他控制自己。
“父亲,我去香港了,过几年回来你应该已经睁开眼睛,就像以前的你那样,看着我笑,听着我说话罢。”
方琮珠握紧了方正成的手,眼泪不由得簌簌而下。
上辈子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她,在这个年代里,她享受到从未有过的亲情——父母兄弟,这让她十分感动。方家每一个人都对她那么好,故此从她嘴里喊出的父亲母亲都是真心实意的,她已经把他们当成自己真正的亲人。
与方正成作别以后,方琮珠去了码头,登船离开上海。
方夫人由翡翠搀扶着跟了上船,几个男人帮着方琮珠将箱子放到船舱里去,买的是一等舱,倒也不拥挤,里边空间很大,床也是软软的,上头铺着天鹅绒,床边还有一个小柜子,一个浅蓝色的小瓷花瓶,里边插了一朵鲜艳的玫瑰花。
孟敬儒看了一眼,总算是放了心。
一等舱里有两个床位,一般来说都是主人家住的,像翡翠这样的下人只能去三等舱里住着,可孟敬儒生怕方琮珠受苦,买了两张一等舱的船票,将一个舱位全包了下来,翡翠也跟着住在一等舱,方便照顾方琮珠。
翡翠见着床边的花瓶,实在欢喜:“咦,有玫瑰花。”
在她心里,这东西特别金贵,上次黎生送过一朵给她,她插在花瓶里一直舍不得扔,就算是枯萎了都没舍得。
这次方琮珠本来不想带着她去香港,因为担心会耽搁她与黎生的美好姻缘——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彼此的情意,黎生只要有空就会朝广慈医院跑,几乎成了方正成的半个护工——谁叫翡翠总是跟着方夫人在医院里头呆着呢,黎生自然也开开心心的去医院陪心爱的姑娘。
“翡翠,你留上海罢,我一个人去香港就行了,你与黎生还要成亲生娃呢。”
自己可是几年都不能回来,总不能耽误了翡翠。
谁知道翡翠很执拗:“小姐,我得陪着你,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外头呢。黎生他肯定会等我的,若是他不愿意等我,那只管自己娶媳妇得了,我也不会缠着他。”
黎生知道翡翠要跟着方琮珠去香港,吃了一惊,可他二话没说,点头同意:“翡翠,我会等你回来成亲的。”
“你……”翡翠含泪望着他:“要保护好自己,别人来砸场子什么的,你别冲到前边,能不打架就别打。”
黎生嘴角勾了勾:“你放心,我挣够了钱就不帮黄老板看场子了,这事情太危险,我得收收手才行,要不是到时候媳妇孩子被仇家缠上,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见黎生有上岸的意思,方琮珠眼睛一亮:“黎生,不如你去苏州呆几年,帮我家看厂罢。”
人都是健忘的,特别是黎生这样的人,只不过是个小混混,根本不会被人记住多长时间,他只要有那么一段时间不在上海,自然就会退出那些人的视线。
“是啊,生哥,你不如到方家来帮忙啊,”翡翠听了方琮珠的话,精神一振:“厂里那边事情多,阿大一个人也不好处理,再说她没来过上海,遇着什么紧急的事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黎生有些犹豫,方琮亭拍着他的肩膀道:“黎生,你大可放心,我们这边不会是将你当下人看待的,我聘请你当我们纺织厂的助理,翡翠和你成亲的时候,我们家会将她的卖身契退给她,你们俩都是自由自在的人。”
“真的吗?”黎生睁开眼,惊喜的望着方琮亭:“真的可以让翡翠自由吗?”
“怎么不可以?”方琮珠笑了起来:“翡翠就跟我的姐姐一样啊,我才没有把她当成下人看待呢,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自然会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让她风风光光的嫁给你。”
“那行。”黎生点了点头:“我就去跟黄老板辞行,就说我母亲想念得紧,让我回家种地,陪在她身边。”
他特地前去拜访黄金荣,黄金荣听他这般说,倒也没说多话,直接就让他走了。
黄金荣手下人多,少了一个黎生自然有人顶上,他又是借口母亲需要侍奉,百事孝为先,他也不会压着黎生留在上海。
“翡翠,我等着你陪方小姐回来。”
黎生站在船舱,透过圆形的窗户看外边,蓝蓝的海水看上去让人心情舒畅。
“好。”翡翠站在他身边,娇俏的低下了头。
孟敬儒和林思虞都守着方琮珠,依依不舍,可是他们又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坐在床上,笑得恬淡。
“没事的,不就是几年吗?大哥,得空时,你还可以带着父亲母亲来香港看我,到时候我带你们去逛维多利亚港,吃香港有名的早茶。”
“你倒是将功课都做足了,香港有哪些值得逛值得吃的都给你摸清楚了?”方琮亭冲着她勉强的笑了笑,自从与林思虞离婚以后,琮珠变得更成熟了,她就如一粒落在墙角缝隙里的种子,坚强的生根发芽,甚至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嗡嗡……”
汽笛响了,就听着口哨声响起,甲板上的人开始走动,有一个船员走到船舱门口,用一把钥匙敲了敲门:“送客的可以上岸去了,船快要开了!”
方夫人攥紧了方琮珠的手,叮嘱了一句:“琮珠,你可得要好好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母亲,你放心!”
方夫人又望着翡翠交代了几句:“可得好好的照顾着琮珠,你自己也要当心。”
“好的。”翡翠干忙答应,扶住了方夫人:“夫人,我送您上岸。”
“不用了,你到这里陪着琮珠便是了。”
方夫人领头走了出去,黎生、方琮亭、孟敬儒与林思虞跟在后边鱼贯而出,孟敬儒与林思虞走出船舱,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方琮珠,两人心里都忽然有一个念头,两人都不想上岸,想留在船舱里陪着方琮珠去香港。
“孟大哥,思虞,你们走罢!再不走可上不了岸啦!”
方琮珠站起身,走出船舱,看了看甲板上送客的人群沿着梯子朝岸上走,她赶紧催促他们:“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甲板上的人陆陆续续的上了岸,林思虞与孟敬儒也只能加紧了步伐朝前走,到了岸上,踩到那方硬硬的土地时,梯子渐渐的收了起来。
轮船渐渐的离开了码头,甲板上的人越变越小,没多久,就再也看不到方琮珠与翡翠的身影,只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朝天际那边而去。
“走罢,回去罢。”
方夫人没精打采的说了一句。
女儿离开,让她心里头挺难受,平常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她笑意盈盈的脸,而现在要隔不知道多久才能见着。
“琮珠就不你寒假暑假回来么?”方夫人坐上副驾驶的座位,转头问孟敬儒。
孟敬儒僵了僵,旋即点了点头:“应该可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