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车底下东西铺的厚,京城的路又好走,几人坐在马车上,竟没觉得太过颠簸。
马车里有不少暗格,里头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比如文房四宝、点心茶叶等不能一一而足。在马车的一角,有一个专门隔出来的小空间,里面放着一个恭桶。一辆不大的马车,就像是一间可以移动的房间,也算是房车本车了。
只是这马车的配置在谢笙看来,充其量也就是毛毛雨,谢侯有一辆马车很少拿出来用,却修得如真正的屋舍一般,里头有专门的床榻住宿之所,也有更衣之处,甚至还有特意隔出来的会客厅。
谢笙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很是惊讶了一阵。也就是谢家的人一向低调,不大爱向外展示这些,才没常拿出来用着。据说上回用上那辆马车的时候,还是陪皇帝出行。
“这倒是,”对于谢笙的话,秦方深以为然,毕竟和谢笙相处久了,他也是知道谢笙惯用的出行车架的。
“咱们这是要往哪儿去?”秦方问。
“如今正是春日,自然是赏春光,”谢笙笑道,“京郊有不少有名之处,咱们短短几日,自然无法一一看尽,故而我便挑了其中几处比较有特色的所在。未必是京城美景榜上有名的,却是我自己觉得赏春的绝佳去处。”
“那敢情好,”秦方眼中透着几分期待,“我就最爱这样的地方,看别人都看过的风景有什么意思,要看,就要看咱们自己的风景独好。”
徐渭抖开扇子,没有说话,不过他的意思,自然也差不离。
谢笙笑着点了点头,正待要说什么,却察觉到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这是……”谢笙话才说到一半,就住了口。
一个人跳上马车,掀开了车帘子。
“怎么,不敢认我了?”
“你怎么会来,”谢笙有些惊讶,余光扫了徐渭两人,发现他们一时都有些拘谨起来。
“早说等徐兄秦兄进京,咱们定要好好找个时机聚一聚的,没想到我不在,你们几个倒背着我,自己要偷偷出门去了。”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严瑜。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衫,拿着一柄泼墨山水的折扇,脸上满是笑意。一切看上去,似乎与旧年并没什么不同,只是他的眼睛到底不如那时清澈了。
“这不是担心你出不来吗,”谢笙道,“何况我们也是昨儿夜里才定下今日出行的事情,那会儿你家大门都关了,难道我还要送一件加急信进去?”
宫门下了钥,除非紧急奏报,那可是难以敲开的,谢笙说什么加急信,其实也就是这么一说,当不得真的。
一旁徐渭两个等他们说完,这才拱手想要行礼:“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严瑜在他们下拜之前,就扶住了他们。对于自己看好,又知情识趣的人,严瑜一向是十分可亲的,“这又不是在宫里,你们便只当我是旧年好友就是,若不嫌弃,不如还叫我一声朱怀瑜。”
“这……不敢、不敢。”
严瑜见两人如此,笑道:“怀瑜算是我表字,若不这么称呼,难道你们还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像方才那样叫我?”
太子鱼龙白服出宫,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喊破他的身份,徐渭两人还没这么傻。自然知道这就算是不应,也只能应的。
两人先时还有些不大习惯,后头几人说话说得多了,也渐渐找回来些许以前的感觉,徐渭两个便显得没那么生疏了。
等下了马车,严瑜看着面前谢家别院的大门,一时感叹道:“当初我初次离京,就是住在这别院里头,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这院子还是当年模样。”
严瑜回忆往昔,能够接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一个谢笙而已,他看了严瑜一眼,却没顺着这话说,只道:“我原先的计划是稍作休整之后,便去西山看花。”
“西山人多,只怕会失了兴致,”严瑜想着这两日会试刚刚结束,还没有出成绩,士子们都没离开京城,自然也是要想着游览尽京城周边,西山的花正是好时节,若不去看看,只怕遗憾。
“不怕,”谢笙道,“他们看他们的,我们自看我们的,西山这么大,总不能恰巧就遇上几个叫人不快的人。”
严瑜听罢,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便也同意了。至于徐渭和秦方两个,原本就说了随谢笙做主,如今连严瑜也同意了,他们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异议。
谢笙说的稍作休整,真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略休息片刻,放下了些东西,便再上了马车。
“这就是西山?”秦方看着眼前如云似霞的花林,不由赞叹出声,“果然美不胜收。”
谢笙已经先派人来打探过,他们待的这一处,同旁人都有不小的距离,加上谢笙几人自带屏风帐幔的作态,还有一旁守着的一些壮硕的侍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那些人也就自觉不往这边过来。
西山谢笙来过好几次,自然也觉得很美,只是感受不像秦方那么深。谢笙注意到,就连徐渭,都有些沉入这山林的花中。
谢笙只稍作思考,便明白为何两人都如此惊叹。洛城地处平原,周围本就少有高山,更不要说是这样漫山遍野,如天上云彩入凡尘一样的景致。
如果要在洛城那一带想要看这样漫山遍野的花,恐怕也就只有油菜花开的时候了。只是就像谢笙两个一样,秦方两个看得多了,也就觉得有些疲乏,自然不会觉得那些普通的油菜花会美到多美惊心动魄。
人总是对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记忆犹新,反而是那些时常能够见到的,倒下意识的忽略了。
“西山可不止春日花美,”严瑜道,“秋日红枫满山、冬日冰封雪漫,也是不可多得的景致。”
“那夏呢?”秦方问了一句。
“夏呀……”
听严瑜拉长了声音,谢笙抿了抿唇角,压下了自己的笑意,努力不在严瑜的话说完之前笑出声来。
严瑜将徐渭两个的注意力都拉到了他自己身上,这才道:“京中夏日暑热,便是西山能避暑,到底不如家里的冰盆凉快,所以这夏天,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严瑜说完,谢笙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便转为大笑。他早知道严瑜定然会来上这么一句,毕竟这话,以前可是谢笙说给他听的,如今既然有这个机会,能够说给别人听一听,严瑜自然不会放过。
严瑜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难道我说的不对?便是你家庄子上,到了夏日时候,你难道还会去?”
“不会不会,自然是不会的,”谢笙道,“我和自己又没什么仇怨,大夏天的,去温泉庄子做什么,还嫌弃自己不够热?”
徐渭眼见着秦方也加入谢笙两人的交流,严瑜还一如往常,这才真正放松了下来。若要说起来,他比秦方和严瑜相处的时间还要多上一些,理应更熟悉严瑜才是。
严瑜虽然在和秦方说话,眼角的余光也是注意着徐渭的,此时见徐渭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深。
等到了回去路上,徐渭和秦方两个实在累得很了,有心休息休息,便去了后头那辆马车上。
严瑜这才对谢笙道:“子和果然是我的福将。”
谢笙听得有些发懵:“怎么好端端的又扯到福将上去了?”
严瑜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谢笙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些许生理性的眼泪。当然,就算是严瑜不说,谢笙也能猜出来,为什么自己这边要出行的消息头天夜里才出来,次日一早严瑜就能追上,无非不过是严瑜一直派了人在关注着他们几个。
秦方已经有兄长在翰林院,必定遭际是被严瑜收归麾下,所以对于秦方,能忠于严瑜自然是好,即便是不能够忠于严瑜,起码和严瑜玩得好了,他也不会忠于旁人,来做危害严瑜的事情,这一点,严瑜还是有自信的
严瑜这一次出宫,除了是真心想要休息休息,和谢笙这个朋友一同玩上几日用以迷惑皇帝之外,也是想要想法子让徐渭除了自己之外,不会想要做其他的选择。
毕竟是分别三年,严瑜也不急着一口吃成个胖子,只要能先重拾旧日的情意,便已经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了。
谢笙统共就只安排了几日,严瑜贵人事忙,在京郊也就呆了整两日工夫。算算时候,会试的成绩也该出来了,三人便又相约着一道回了京中,准备等待着自己人生中的一个小高峰。
谢笙几个时辰是半点没算错的,他们才到家中不久,就听说贡院那边已经放了榜出来。
“中了!中了!”
谢笙才换了衣裳坐下,刚和李氏请安完,就有小子面色发红的冲了进来,手上还抓着一份别人抄下来的纸。
“中了,二少爷中了头名会元!”
“果真!”此言一出,连李氏都有些坐不住了。
谢笙打从童试开始,便一路做着案首,先是小三元,而后乡试、如今的会试,都中了头名,已然是连中五元。若是等到殿试的时候,谢笙发挥得好,那岂不是就能有连中六元的可能?这可是本朝以来的第一次!
“赏!”
旁人都能想到这个可能,李氏自然不会想不到,甚至于李氏想到的还比旁人更多上一些。
对于皇帝来说,文风如何,也算是他治下的一桩功绩,若能出一个连中六元之人,写在史书上,也是皇帝的脸面。何况谢笙有李翰林做外祖父,周祭酒做老师,温相的孙女做未婚妻,也能称得上是家学渊源。便是他真的得中,不服的声音也并不会太多。
这可是连中六元!
李氏胸中情感激荡,似乎已然看到了那一日,谢笙跨马游街的情形。
“传令下去,都不许张扬,”李氏在激动过后,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若是叫我知道,谁在外头胡乱掰扯,或是说些抬高子和,贬低旁人的话,绝不姑息,直接发卖出去。”
一旁的下人听了之后,都敛眉肃目,垂首道是。
“母亲说得对,这还没过殿试呢,咱们若是高兴得早了,也要叫人看笑话的。”
朱红玉常被李氏带在身边教导,几乎是一瞬就明白了李氏的意思,也对李氏的做法十分赞同。
谢笙原本激动的心情也在母亲和嫂嫂的态度中变得冷静了许多。只是在努力克制了自己激动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之后,看着上前来道喜的捧墨小六子等人,谢笙也有些傻气的笑了。
都说是十年寒窗苦读,谢笙从表现出天赋起,就由李氏和长姐启蒙,便是三岁时候,周祭酒被送到蜀州正式开始进学,到如今,也已经有至少十四年。
这十四年中,谢笙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寒来暑往,始终如一。甚至为了以后的好处,他还勤练武艺,努力学习君子六艺中其他的东西。
他老师周祭酒不擅长写诗填词,他就自己苦心学习,到如今,甚至已经能够得上几句夸赞,偶然还能得几句惊艳之作。得中会元,对谢笙来说,是一个极好的回报,这代表着他这些年来的努力是值得的。
谢笙有些焦躁的在原地踱步,想要把心中的满腔喜悦压下去,却依然止不住胸中喷薄而出的情感。
他从卧房转到书房,直到看到书房中那安放着的书箱,才稍稍冷静了些许。
谢笙铺开宣纸,斟酌半晌,才落了笔。
“吾爱温瑄……”
第195章 一更
“今科人才济济一堂, 倒叫我难分个上下, 依梓童的意思, 我是选谁做状元好呢?”
今科贡士的考卷被誊抄下来, 装订成册, 按着成绩好坏的先后顺序摆在了皇帝面前, 打头的自然是谢笙的试卷。
朱皇后本正在一旁摆弄一枝红艳的木瓜海棠。窗户半开, 窗边的长几上摆着一件铜器, 朱皇后便将那支海棠摆在铜器之侧, 算是为此处添上一景。
朱皇后慢条斯理的摆好海棠,才回道:“选谁做状元,只看他们殿试的时候发挥如何,还有皇上您觉得谁好,谁便是好的。”
皇帝见朱皇后一心扑在那枝海棠上, 却毫不在意, 口中只道:“都说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难呐。”
朱皇后这才看了皇帝一眼,道:“您都觉得难的事儿,问臣妾难道就知道结果了?”
皇帝一笑,并没再说旁的,只道:“底下新进了些沉香,我叫人给你送些来。”
“如今春暖花开,倒不如正经花香怡人,”朱皇后说着又看了一眼那海棠,面上笑意更暖上几分。
皇帝面上一怔, 道:“这倒是了,沉香不应与花香混作一处,免失其意。”
皇帝说完这句,才道:“不过这香,除了你,也不合给了旁人用,过会子便叫人给你送来,便是不用,你收着就是。”
这回朱皇后没半分推辞,坦然受了。
等皇帝走后,朱皇后面上笑容遽然带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娘娘?”有宫人回禀,“钱总管亲自送了沉香过来。”
“拿下去放着,”朱皇后道,“如今这时节,不宜用沉香。”
等那宫人下去后,嬷嬷才叫了殿中人都退下,说要服侍朱皇后休息,但等到她上前,方问朱皇后:“娘娘,皇上怎么突然拿殿试之事问您?这倒不大像了。”
朱皇后看了嬷嬷一眼,方道:“不过是试探罢了,本宫早已经习惯。”
“这……”嬷嬷迟疑片刻,“可是因为谢伴读之事?”
提起谢笙,朱皇后笑着点了点头,复道:“这事儿和小满可没多大干系,只是他这个皇帝做的可悲罢了,小满已经中了五连元,除非小满不去殿试,或是发挥太过失常,这个六连元,也是必定稳了的。”
话虽这么说,可要真说这事儿和谢笙没有半点关系,倒也不见得。皇帝疑心重,谢笙从小受朱皇后庇护,难免叫他不多想一些。
其实在皇帝看来,谢笙这五连元,半是谢笙才华出众,半是投胎托生的好。毕竟古往今来才华横溢者甚多,可六连元偏偏少之又少,谢笙这一回,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让他这个皇帝也想得一千古美名。
文风鼎盛,不可谓不是夸赞。
待到殿试之日,谢笙作为会元,站于诸学子之前,案几也刚好是正对着皇帝的御座。其旁两侧分坐着位高权重、颇得圣心的大臣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