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眼皮一跳,她清楚地注意到皇帝的手握紧成拳。还不带她反应过来,皇帝的讽刺已然在耳边响起。
“裕亲王!你可看好了,太皇太后尚且还病着,你就把该在乾清宫议的事带进来骚扰了她老人家的修养。你要提自己去议政王大臣会议上提,让王公大臣们议出个结果,再让朕裁决。”
议政王大臣会议!太皇太后心里倒抽一口冷气,裕王十年前就被皇帝逼着离开议政王大臣会议,现在这样提就是明晃晃的巴掌往裕王脸上打。
“皇上这便是要羞辱二哥吗?”在旁的常宁忽迸出一句冷言冷语,他高高抬起头,盯着眼前居高临下俯视他的皇帝,“隆禧是我们的弟弟,尚佳氏是我们的弟妹,隆禧死前把合家大小托付给我们,皇上大约是贵人事多已经忘了,臣我是不会忘的!”他一下站了起来若非有皇太后慌忙拉着,他几乎是要冲到皇帝跟前去了。
裕王跪着叱责了他一句:“放肆,皇上跟前不准说如此僭越之言。”
恭王道:“二哥,僭越的事儿我也不是干第一回了,今儿为了隆僖全家我就再僭越一回。我们最小的弟弟将他妻儿托付给我们,我们保不住他唯一的血脉,现在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家人家破人亡,黄泉相会吗?”
皇帝心口一阵起伏,他啪地一下搁下手里的碗道:“你是他的兄长难道朕就不是吗?你们各个有情有义好兄弟,到了朕这儿,就是朕逼得他们家破人亡了,是吗?”
恭王昂着脖子就要争辩,裕王却面色异样那张素来平和温煦的脸此刻微微抽搐得有些变形。皇太后第一个感受道裕王的明显变化,她心头一紧,勉强只来得及喊了一句“二阿哥。”裕王已经抢在恭王前将心里压藏了许久的话冲口而出。
“没错,汝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汝而死。”
皇帝闻言顿时色变,他站起来正要冲裕王说什么,衣袖一甩将搁在一旁的空碗摔到了地上在他脚边碎开。
这一声惊到了所有人,太皇太后从床上撑了起来。“福全,不要说了。”
皇帝压抑着满腔怒火先顾着病中的皇祖母。
“皇祖母。”皇帝俯身想扶住太皇太后,可老太太却越过皇帝扶住了苏麻喇姑。
“常宁你说,纯王妃到底如何了?”她靠在床边手指着恭王问。
“人清醒,只是念福尔库伦,那日碰到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抱着就走,福尔库伦刚没的时候弟妹还未这样,但是立嗣悬而未决,她是忧惧交加才会骗自己的。”恭王说着,想到纯王府如今的惨状,七尺男儿立时止不住的眼泪就要落下。
太皇太后被他一说也湿了眼眶,长叹着气说:“谁家的孩子不是亲生的?你们体谅纯王妃,也要体谅别人的心啊,你们昏了头只顾着救尚佳氏,若伤了别人不是一样造孽吗?”
恭王虽然性子冲动、散漫不羁,但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他听皇祖母此话一出便知道皇祖母内心是应允了,只是要给皇帝一个缓冲。此刻在常宁心里,只要皇帝应允立嗣,他便什么都好说,他求的是皇帝一个谅解纯王妃的态度,“是儿臣着急了,立嗣之事久拖未决,弟妹一日一日衰弱下去,我和二哥都是不忍才这样的。”
皇太后也出来打圆场:“正是呢,都知道你们是好心,总得给皇上时间好好想一想怎么能有个万全之策。”皇太后窥了皇帝一眼,“就是要过继阿哥,你们也要让皇上好好和后宫说说才是啊。”
皇帝冷着脸一言不发,两眼只看着被他砸碎的药碗,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恭王的话他都仿若未闻。恭王眉心一拧张嘴正要说话,一旁沉默到现在的裕王忽然说:“皇上既然有难处臣愿意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隆僖。”
“你胡闹!你才一个儿子!”皇太后第一个急了,裕王子嗣单薄,前头的几个阿哥皆已夭折,最小的阿哥才刚刚出生,哪有让他过继独子的道理。
恭王说:“额娘,满都护和海善我都带去给弟妹看过了,弟妹根本不认。若能有年岁相仿的……”恭王说到这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自然是明白恭王的意思,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攥没说话,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一下子也都不说话了,只有裕王忽然重重给皇帝磕了个头:“求皇上立六阿哥为隆禧嗣子。”
太皇太后心中一声不好,阻拦裕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听见皇帝怒叱如平地惊雷:“谁给你出的主意立六阿哥的!”
裕王又重重磕一头说:“皇上明鉴,皇上的八个阿哥里年岁同福尔库伦相当的是五阿哥、六阿哥和七阿哥。七阿哥生来有疾,皇上不忍。五阿哥又是宜妃的独子,余下只有六阿哥了,他就比福尔库伦小几个月还有一个同胞的四阿哥,两位阿哥的生母德妃现在还有身孕,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放肆,裕亲王福全你放肆!”皇帝浑身发着抖指着裕王,“朕宫里的事是你可以随便窥视议论的吗?是谁给你传递的消息!”
皇帝一句接着一句问,似乎非要把这事刨根究底了,裕王趴伏在地上说:“没有人给臣传递消息,臣说的都是满朝皆知的事。”
“哈。”皇帝暴跳如雷面色阴沉如铁,“朕如今才知道,朕的后宫内院都成了戏台子了,一个宫妃怀孕都能成了满朝皆知的事了。”他一扭头指着躲在一边的顾问行说:“把毛二喜叫来,让他去查,现在就去查,但凡大逆不道往宫外传递消息的全部抓起来。让毛二喜一个个问,一个都不要放过。问清楚了都传了什么消息,传给谁了,就是打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从他们嘴里掏出来到底谁指使他们这么干的!”
众人一下都变了脸色,屋子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虽说宫里严禁私递消息,可宫女、太监还有往来的仆妇差役私下碎嘴历朝历代就从来没能禁绝过,里头的人靠这个讨自己主子欢心或是从外头弄点小钱,外头的人靠这个传了七八嘴的话探一探皇帝的喜好,揣度一下圣意,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不做得太过分皇帝素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如今皇帝气极之下说的这话若真做了,那是要把整个后宫连着前朝都端了。
顾问行也是傻了,站那不知道自己是应还是不应,他忽然看见皇太后给他使了个眼色,顾问行激灵了一下跪下道:“是,是,奴才这就去。”
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可一出屋子立马就不跑了改了走,还是慢慢地走。这就叫以受为退,皇上雷霆震怒的时候万不可顶着来而是先受着,差事也得去办,但可以慢慢办缓着办。只要他不立时三刻地把毛二喜领来等皇上气过了转头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皇太后等顾问行出去了才缓和劝道:“这宫里人私下碎嘴的事皇上是该管一管了,不过这事啊急不得,让毛二喜慢慢办就事了,皇上不至于为了这个动气,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发了这一通子火气也是消了一半了,他看了眼已经白了一张脸的恭王和还跪在地上的裕王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了。他冷哼一声道:“想要立嗣可以去议,想要带出宫门都没有。这话朕说完了,你们两谁再指名道姓打六阿哥的主意,妄议后宫的事,休怪朕翻脸无情。”
皇帝逆着光疾步就要离开,恭王一头冷汗上前拉住裕王急急问:“二哥你是怎么了,怎么比我还冲动。”
裕王伏跪在地上,长声哀嚎:“皇祖母,孙儿求您了,求您了啊。”
太皇太后勉力支撑着,看着太后说:“二阿哥,你说错话了。”
皇帝的脚刚要踏出去,听见裕王这声又回头冷冷说:“朕再说一次,你别动这种脑筋。”
“你们……你们还要这样吵下去嘛!先帝临终的时候对你们说的要兄弟协力互相扶助的话你们都忘记了嘛!”
皇太后素来是温柔慈爱的人,如今她这一句话分量却甚重,屋子里三个男人都不再说话了,皇帝先走了回来说:“皇额娘消气,儿臣知错了。”
皇太后靠在炕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我不是要你们嘴上说知错,我是要你们好好想想,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皇帝先跪下道:“儿臣知错了,请皇额娘息怒。”
福全和常宁也跟在皇帝身后说:“皇额娘,儿臣真的知错了。”
乌嬷嬷是皇太后的陪嫁,在主子跟前是颇有些脸面的,此时也就她能开口打个圆场了。
“太后,皇上和王爷们都知错了,您就消消气吧。”
皇太后叹了口气,擦了擦眼泪,让乌嬷嬷把皇帝先扶起来,再把福全常宁也扶起来。
乌嬷嬷拿胳膊碰了碰常宁,常宁无奈地对皇帝一拱手:“皇上,臣弟错了,臣弟莽撞了。”
裕王低着头轻声道:“皇上,臣错了。”
屋子里的气氛这会儿才渐渐和缓了,屋外却蓦然间响起顾问行焦虑的声音。
“皇上!瀛台来人了,德主子听说要送六阿哥出继的事受了惊吓,突然下红了!”
皇帝脑子里嗡地一响,转过身对两位亲王吼了一句:“立嗣是吧?出继是吧?谁敢再提一个字,就滚到纯王府去陪那个疯子!”
说罢他便冲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人惊得面面相觑。
皇贵妃比皇帝更早到瀛台,她站在淑清苑门口的时候她的乳母刘氏陪在身边,“主子,等下您怎么和皇上说?”
“还能怎么说?传闲话的人去抓了没?”皇贵妃恨声问。
刘嬷嬷摇摇头,“抓了一圈除了那个日常送菜的张氏外什么人都没有。”
皇贵妃眉头紧蹙,她忽然看见一抹明黄骑马而来,原来皇帝竟然骑快马直入瀛台。他在门口翻身下马,连马鞭都没有扔直直往院里冲去,皇贵妃在他身后连叫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听见。
见到皇帝焦急慌忙的身影,皇贵妃的身形晃了好几下靠着扶住刘嬷嬷才能勉强站住。
一进屋子,院判已经跪在屋内,皇帝颤声问:“说,先说。”
“臣遵照皇上之前的吩咐,一旦有事先保娘娘……如今娘娘只是昏睡但已无事……只是……臣无能只能保住娘娘……”
皇帝胸中一痛,闭着眼睛问:“是男是女?”
“是个公主。”
皇帝将手中的马鞭刷得一下抽在了屋内的一个花瓶上,哐啷当一声青花瓷瓶便碎成了片。“别让她知道别的了,替她好好调理吧。”
皇贵妃跟进来的时候,恰巧听到了太医那句话,她暗自心惊,深知皇帝这一安排犯了皇家大忌。她犹豫再三才说:“皇上,您是为了德妹妹好,但德妹妹也是在意孩子,这回也是为了六阿哥的事情心情激荡才会伤胎,臣妾回头把皇上的好意说给她劝劝她不要过于伤怀。”
听见皇贵妃的声音,皇帝倒回过神来了,“你还要劝她什么?你们一个两个还想嚼点什么给她听?”皇帝一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叉着手盯着皇贵妃问,“你不妨现在先说给朕听。”
“皇上,臣妾……”
“佟佳氏,朕有没有叮嘱过你瀛台不能有闲杂人等往来,朕有没有说过纯王立嗣的事情绝对不能让德妃知晓?你把朕的话都记到哪里去了?”
皇帝声声质问,皇贵妃只能跪下道:“臣妾无能,是臣妾管束不严。”
“连小小门禁你都看不好,你到底是不是存心的你自己清楚!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一个个恨她恨得牙痒痒!朕再把上次处置僖嫔时候的话和你说一遍,你管不好后宫还有贵妃、惠妃等着,你不想管不能管朕可以换个人管。”皇帝看见皇贵妃煞白的脸色只觉得火气上涌,完全无心顾及她的心情,“出去,去院子里自己跪着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如何把你的皇贵妃做好再起来。”
皇贵妃扫了一眼地上凌乱的碎瓷片,突然二话不说带着倔强地表情挺着腰板跪在了淑清苑的园子里。
顾问行在一旁还想说什么,皇帝剜了他一眼厉声道:“谁敢劝拖出去打一百杖,打不死再加一百。” 这下无人敢再说一句,整个屋子静悄悄地,皇帝坐着坐着突然无声地把自己的脸埋进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