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桑狸
时间:2019-05-04 09:12:06

  她弯身坐在山石上,仰头:“……不如你跟我说一下兄长他们的退敌之策。”
  卫鲮眉宇微挑,似是没料到她这般跳脱,又忆起她先前对余思远的焦虑牵念,与如今的平静有天壤之别,疑道:“你便这么放心?认为他们定能退敌?”
  弦合唇角微翘,有江叡在,区区山越何在话下。前一世,他自一个边陲诸侯的庶子一步步从阴谋堆里成长为后来乾纲独断的阴沉帝王,那些手腕和城府随着他隔世为人,用来对付山越,简直是牛刀小试。
  她微微一笑:“因为我见你也不急啊,你若是觉得计策有失,又怎会把他们抛下,带着我躲出来?”
  卫鲮眸光微动,垂下视线看她,眼中意味幽深,似是藏着别样的情绪。撩开前袂坐在她身边,伴着外面如细线绵延不绝的厮杀声,开始给她将江叡和余思远拟定的退敌良策。
  所谓大雪封山不过是计谋中一环,江叡提前命人凿落了栈道上的巨石,堵住了深入赫连山的正道,目的便是要将江叡他们一行与大军隔离开。
  江叡料定山越久逢战乱,阴诡多疑,必会怀疑这是计谋,不会派大军倾然出动。但江叡这样好的鱼饵在,他们必然不会舍得白白放弃,所以会派小额游军前来试探虚实。而江叡半纵半打,并不认真跟他们交锋,故而只会加重对方的疑虑,愈发不敢贸然围剿,双方便僵持了下来。
  弦合听到此,还是疑虑不解,问:“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山越驻军二十万,而赫连山外的魏军只有五万,万一他们倾巢而出,如何应对?”
  卫鲮停顿片刻,面上已有钦佩之色,道:“这便是三公子的高明之处。”
  “姑娘可知山越分为北越和南越,随为同族,但离心已久,特别是杨曦和摩珂,他们性情迥异,彼此猜忌,即便大敌当前,也不会同气连枝。”
  弦合眼中一亮,隐约猜到几分,听卫鲮继续说:“摩珂自诩为山越正宗,多年瞧不起与他平起平坐的汉人杨曦,又莽撞,急于在山越内部立威建功。所以他必然会舍不得放弃一举击杀三公子的大好时机,但若你是杨曦,猜出敌军有诈,而摩珂又蠢蠢欲动,你会如何?”
  弦合在脑中搜罗了一些关于前世对杨曦的印象,笃定道:“若我是杨曦,必然会坐山观虎斗,让摩珂这蠢货先来试试深浅。有利可图他再上,若是有诈他便撤,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卫鲮的视线从狭窄的洞口眺望出去,落到峰隘之巅,道:“这些日子三公子的疑兵之计不光是对摩珂,也是对杨曦,赫连山外的五万大军修整多日,一旦自西柏岭侧一拥而入,势必会让摩珂大军措手不及,到时杨曦见状,便知是中了三公子的计,必会撤退,不会仔细探查追究我军人数多少。”
  “前有奇兵来袭,后有友师逃窜,而赫连山正道又被落石堵住,摩珂大军无路可逃,必定军心涣散,溃不成军,大局将定,我军此战定然告捷。”
  纵然身不在疆场,弦合亦听得热血沸腾,这真是一出好计策。将战术、人心计算得分毫不差,谋略布局高瞻远瞩,若不出意外,此战过后江叡必定会名扬天下,震动各方诸侯,他会比前世更早几年声名远播。
  她这样想着,却见卫鲮陡然起身靠近自己,她疑惑,正要发问,卫鲮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凝神细听,山洞外传来碾断枯枝的脚步声。
  登时警惕起来,弦合悄悄弯身自地上将长剑拾起,随着卫鲮步步后退,躲到山洞里的一处凹槽。
  “妈的,真是他妈倒霉,江叡这小子太阴,摩珂这次算是交代在他手里了。”
  粗嘎的嗓音,虽说着汉话,但发音却有些别扭,不像是中原人。
  弦合暗叫不妙,略显紧张地看向卫鲮,他目光沉定,俊儒而内敛的面容波澜不兴,让人很是心安。
  这凹槽很窄,两人各贴一壁,几乎前胸相抵,各自呼出的气息绞缠在一起,弦合嗅到了他身上那股萦然轻盈的梅香。
  宛如烟淡水云般的清邈,芬芳洌然,仿佛他这个人,是自冰雪中破寒而出的一缕清香。
  她微微侧首,因她头顶上的山壁往下滴水,正顺着侧颊流下来,水温寒凉,落到肌肤上让人不由得一凛。
  卫鲮凝望着她,默不作声地抬起手臂,举到弦合的耳侧,平摊开手替她挡住落下的滴水。可是四目相对的一瞬,他似是有些羞赧地将目光移开,在她的襟前略作停留,又慌忙垂落下,脸腾得红了起来。
  弦合奇怪,顺着他方才的视线低头看,见方才的水顺着下颌落到前胸,洇透了襟前衣衫,薄薄的,紧贴在胸前,勾勒出起伏的弧度。
  她的脸也热起来,如同被猎手追赶的麋鹿,视线仓惶乱撞,找不到安处。
  外面的人还在聒噪:“幸亏大统领神机妙算,不然这次,连咱们南越也得折进去。”
  弦合脑子飞快转,听应和的声音,差不多有二十个。依她和卫鲮的身手应该不在话下,可是,他们是杨曦的人,杨曦若是打定了主意作壁上观,精锐便不会多做损耗,尚且摸不清这些人是脱离大部队的散兵,还是打头阵的前锋。当前情势,贸然动手是大忌啊。
  卫鲮似是看出了她的盘算,目光宁肃,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似是从外面来了几个人:“北越兵败如山倒,大统领让撤。”
  “摩珂个废物,十万大军在手,都能让人端了老巢!”
  听他们这样说,弦合提着的心稍稍落了下来,起码可以说明,余思远和万俟邑他们安全了。
  脚步叠踏,似是要出山洞,两人长舒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未彻底舒出来,就听一阵阴寒的声音传进来。
  “地上怎么有剑印?”
  弦合的脑中如有雷声轰然炸开,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紧握的长剑,方才好像是把它横放在地上。
  山洞中潮湿,地上泥土软濡,而剑沉重,剑身花纹繁复,极易压出印记。刚才乍一听来人,他们匆忙躲避,根本未来得及去检查是不是留下了印记。
  弦合脸上流出懊恼之色,却听外面陡然安静了下来,接着传来轻飘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两人对视片刻,卫鲮开始给她打手势。
  他让弦合留在凹槽里,他出去与这些人周旋……比完后他就来抢弦合手里的剑。
  弦合腕中用力,不把剑给他。这算怎么回事,卫鲮本是陪她上山来找兄长的,一路护佑她的安全,尽心尽力,与山越一战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全是因为受了她的连累才深陷险境,若是把他推出去求自保,那也太失了江湖道义。
  卫鲮好像读懂了她心里所想,眉宇深皱,似是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些?
  脚步声陡然停下,在凹槽外的洞壁侧,空中扬来一股肃然杀气。
  弦合闭了闭眼,心想,这是一个高手,合她与卫鲮二人之力都未必能对付。
  显然外面这个人已经察觉了他们的存在,拖得越久,不过是给他筹谋敛聚攻势的时间,不如就此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她向卫鲮使了眼色,显然他也察觉出外面来者不善,神色凝重,目光如炬,两人视线一对,如惊弦的飞鸟一跃而出,朝来人打去。
  剑光流朔,倏然闪过,弦合看清来人身形玉立,乌发如墨,玄衣大袖,面容秀丽至极,却似男非女,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显然此人的武功远在弦合和卫鲮之上,不多时,两人便落了下风。弦合还得分神去对付围攻上来的喽啰,剑锷浴血,却被卫鲮顺势排挤出了他和来人的打斗中,等到她解决了喽啰,再回来时,发觉卫鲮似有意无意地把人往洞口引,步步后退,他唇角已有鲜血沁出。
  弦合会意,强忍下心中痛楚,奔出洞口,站在山巅朝着外面大喊:“杨曦在此,魏军快来。”
  方才听他们的谈话,摩珂所部被打得大败,而杨曦下令撤退,必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暴露行踪。
  这个人武艺高强,绝非等闲之辈,杨曦向来爱才,必会揽为近臣,他在,说不定杨曦也没有走远。
  这样喊出来,邀功心切的魏军但凡路过,就不会错过生擒贼首的好机会。
  那人眼风一扫,果然流露出些许慌乱,招式便接着破绽百出,被卫鲮抓住时机,横扫拳风,迫得他后退几步。卫鲮捂住胸前伤口,趁着他不查,忙反身奔出洞口,拉起弦合朝着山下飞奔。
  山径蜿蜒泥泞,卫鲮的脚步虚浮乏力,好几次险些摔倒,弦合不敢回头看,只是扶着他不顾一切地往山下走,摸到了他衫袖下渗出的鲜血,滚烫黏腻。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信瑜,你一定要撑住。”
  说完,她愣了愣,这是再世为人后第一次依着前世的习惯去叫他。
  身边却好似轻笑了一声,“好听,以后你都叫我信瑜吧。”
  弦合咬住下唇,枯叶乱枝自他们耳边斜擦而过,尽可能多的擒住他的重量顺着斜坡滑下去。
  坡下有碎石星布,弦合一时失神,没站稳,两人齐齐向前倒去。
  余思远和万俟邑清扫了战场,将俘虏的山越人看押起来,特别是贼首摩珂,由中卫军亲自看押。
  江叡坐镇,指派魏军寻山,看看是否有漏网之鱼。
  第三波寻山的军队回来,余思远忙奔过来,为首的朝他摇了摇头,他脸色骤然暗下来,握拳狠锤了锤掌心。
  江叡将一切看在眼里,又遣派了三支后卫军准备入山仔细搜寻。
  指令未说完,他便将目光投向远处山道,缓缓地站起了身。
  午时已至,阳光炽盛,暖日清风落在身上,像一副着墨隽雅的画卷。
  弦合和卫鲮相互依偎着艰难行走,两人身上凌乱,像是刚从虎狼窝里爬出来似得。
  江叡的脸色铁青,刚才被摩珂指着鼻子问候祖宗三辈时都没这么难看,他目光微凉,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倏然回身,去拿他的弓箭。
  余思远和万俟邑注意到了,顾不上去迎弦合,忙回来一边一个拽着江叡的胳膊,万俟邑急得直叫唤:“三公子,您可别冲动,我看卫公子好像受伤了。”
 
 
第23章 
  弦合扶着卫鲮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只觉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担心卫鲮重伤失去了意识,侧头叫他:“信瑜?”
  并无人回应。
  她心中一紧,忙挣扎着去看他,岂料肩颈受力太重,她一时没能擎住,两人齐齐摔倒在地。
  山中地上砂石粗粝,硌在身下刺痛无比,弦合倒抽了口冷气,忍着痛爬起来去看卫鲮。
  余思远和万俟邑已飞奔过来,将陷入昏迷中的卫鲮扶起来,见他青衫上染遍了血迹,脸色苍白,唇色发灰,几乎毫无血色。
  “叫军医。”江叡拨开众人,瞥了一眼重伤昏迷的卫鲮,随即吩咐副官。
  军医替卫鲮仔细诊断过,只是失血过多,加之伤口泡在泥泞中,略有感染。清理过后再敷伤药,军医嘱咐了静养便下去煎药了。
  弦合的身上只有几处小伤,但因军中都是男人,她只有自己替自己包扎。包扎完毕后赶去卫鲮的帐中去看他,手刚碰上毡帘,就被人拽着胳膊拖到了一边。
  江叡脸色阴沉,手劲颇重,牵动了弦合手臂上的伤口,她轻轻‘咝’了一声,江叡动作一滞,抬起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胳膊肘,放轻了手上的力道,但却是将她半禁在怀中,挣脱不得。
  两人行到一处僻静处,弦合挣脱开,不耐烦道:“有话就说,别拉拉扯扯的。”
  自从两人摊牌之后,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江叡不以为忤,只沉默了良久,道:“你离卫鲮远一点。”
  弦合觉得好笑,仰头看他:“我为何要离他远一点。他刚舍命救我,我还要谢谢他呢……”
  江叡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以一种审视的姿态,如想将面皮层层剖析开一样。蓦得,突然道:“我是为了你好,这个人并不如表面上起来简单,还是说,你只把他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只要能摆脱我,摆脱余家,不在乎他背后的根系有多复杂,只要他对你好,你就要一门心思托付终生。”
  弦合慢慢收敛了脸上讥诮的笑意,犹如寒霜,无甚表情地说:“谁说我只是贪图他对我好,我喜欢他,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始终在我的心里。”
  江叡紧盯着她的脸,观察许久,却无怒意,只是勾唇笑了笑:“弦合,你也曾经喜欢过我。”他靠近她,伸出手指抵在下颌处,却并没有碰触到她,只是那样虚抵着,缓缓道:“我见过你真心倾慕于人的神情,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弦合霍的将他的手打落,只觉得心里一股气喷薄欲出:“江叡,我承认,我曾经是对你付出过真心,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囚禁我,还杀了卫鲮和哥哥,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你杀起来有手软过吗?”
  “等等。”江叡眉宇微蹙,困惑地看着弦合:“我……杀了伯瑱?”
  他容颜俊秀,本属于气质阴柔的那一类,奈何性情冷硬,一贯的凛冽寡淡,连带着线条轮廓也阴冷僵硬起来,乍一露出这样困惑的神情,倒真有几分少年稚嫩的感觉。
  弦合被他的反应惑住,但转而心硬起来,道:“万俟邑造反,连累了哥哥,你便手起刀落一道把他们杀了。可真是帝王血冷心硬,一点旧情都不念。”
  江叡将手抚在额头上,诧异地看她,思索了许久,忖度着问:“你后来狠心想将我毒死,是因为以为我杀了伯瑱?”
  弦合默不作声地看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的说辞。
  江叡却觉荒诞,低头笑了笑:“余弦合,你长没长脑子,我为什么要杀伯瑱?你以为伯瑱会为了万俟邑背叛我?甚至是万俟邑,他这样的人会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至社稷大局不顾?”
  弦合愣住了。若是江叡一昧替自己辩解,她断不会信他。可是他将余思远和万俟邑的为人抛了出来。确实,兄长与江叡是从微时便相识相知,两人自血雨腥风一路趟过,共患过难,历过甘苦,绝不是那么容易决裂的。
  她了解兄长,虽然表面对江叡只若寻常,但心里其实极为敬重钦佩他,甚至于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志。
  可当时她是如何相信兄长与江叡翻脸,最终死在他手下的?
  彼时,她被囚禁在寻叶行宫里,早已对江叡恨之入骨,也因为偶尔传进来的流言而忐忑不安。这个时候卫鲮偷溜进来告诉她,兄长因受万俟邑谋逆的连累而被江叡杀害,甚至还带来了一个人证,那是追随兄长多年的副将,忠心耿耿,绝对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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