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桑狸
时间:2019-05-04 09:12:06

  而众所周知,陛下与太上皇的父子情分早已断了,况且这样的话若是由陛下自己说出来与他自己动手又有什么两样。
  陆偃光暗中嗟叹,好幽深的心思,只可惜智者难寿。
  他意会之后,便退下,而江叡亦没有多嘱咐些什么,仿佛对他格外放心。
  两天前他下旨杀了齐协和参与万俟邑谋反的齐世渐党羽,清肃了齐家和袁氏的实力,给江勖留下的是一个清明干净的朝局。
  江勖就算是个庸才,可身后有陆偃光这样的贤相,又没有外戚干政,做个守成之君应是可以了。
  他在窗前坐下,刚要喘口气,一股血腥气便顺着喉咙涌上来,他拿着帕子,瞬时被血染透,身后匆匆而入的内侍惊骇不已,上前来扶着他,声音发颤:“陛下,沈侍中来了。”
  沈昭愿哭丧着脸,望着江叡,伤慨溢出,愧疚道:“臣无能,始终无法撬开齐家人的嘴。只有从沅湘姑娘那里探听出一二。她说她偷听了齐老夫人的话,好像是因为余大将军知道了卫鲮的秘密,才让老夫人下定决定要除掉他。至于是什么秘密,沅湘姑娘也不知道。”
  江叡倚在藤椅上,将染血的帕子随手丢在一边,释怀一笑:“好了,你尽力了,这些事情就到此为止吧。齐世澜不曾和齐世渐同流合污,这么多年来也不曾做过对不起朕的事,自他往下,齐家可以得一个善终。等会你就领了朕的旨,把他们都放了吧。”
  从这淡而化之的嗓音里沈昭愿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静静凝视着江叡,声音发颤:“陛下,您的身体?”
  江叡微微歪头看了他一眼,仍是一派书生稚气,全然不见该有的朝臣端稳,仿佛还是在陵州,那个笑意清浅言谈诙谐的快意文臣。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再安慰他一次:“朕无恙,你不必担心,只是有些累了,需要休息,你若无事,就先退下吧。”
  沈昭愿连忙告退,怕自己慢了片刻便会让江叡少休憩片刻。
  殿中又恢复了安静,看着窗外乱花纷飞,剪影迷蒙,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陵州,燕邸的院落里也有这样的一片海棠花树。
  迟春盛开的时节,余思远大咧咧地拄着拐杖来寻他,“临羡,你快出来,西市来了一群俳优,咱们去看。”江叡只若寻常,漫不经心地负手而出,见余思远身后跟了个纤细秀致的红衣小女孩,她看上去至多十四岁,梳着鬟髻,丝绸般乌发垂在胸前,飘逸而秀美。
  那时他对其后一切的命运安排恍然未觉,实现只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便转向余思远,余思远将她拉到跟前,笑道:“这是我妹妹,弦合。”
  她的眼睛乌灵清澈,好像一眼能望到底了,她背着手,望着他认真道:“我觉得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你。”
  被余思远一把扯了回去,边扯边训:“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像个登徒子似的。”她被拉扯的歪歪斜斜,仍挣扎着回头看他,既笃定又困惑。
  那时候他只觉得好笑,笑过也就没什么了。
  江叡合上眼睛,感觉到日影偏斜,撩过他的面,有些遗憾地想,那个时候相信她就好了,他们是前世注定的缘分,命中该纠缠不清。
  他曾想出人头地,在乱世中建功立业,成为说一不二的强者。可走了这么长的路,蓦然回首,却发觉心早已留在了曾经他不以为意的旧时光里。
  若是能回到过去,哪怕舍了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又当如何。
  一阵风刮过,花瓣碾落,几许吹入房中,落到锦衣上,如同别致的点缀,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滑落,带着这无限的遗憾入眠。
  *
  海棠花顺着风在腿边打旋,弦合呼了一口气,怔怔地看江叡,江叡也在看她,突然发觉她眼眶不知什么时候红了,像敷了层胭脂。
  他轻咳了一声,正估摸着是不是该趁机煽情一番好抓住美人心,谁知她猛地站起来,狠跺了跺脚,气道:“也就是说我哥哥是因为发现了卫鲮的秘密才被齐家灭口。亏我当初还那么信任他,喜欢他,混蛋,这个混蛋。”
 
 
第46章 
  江叡愣了愣,抬头看弦合,眼睛一眨不眨,透出困惑,仿佛在看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人。
  看了半天,他慢慢地低下了头:“行吧,你要觉得他是个混蛋,以后离他远点就是,前怨随身灭,既然已经重生,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屑,往正堂找余思远去了。
  弦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堆砌起来的义愤填膺慢慢地消尽,犹如墨汁在水的冲刷下一点点变淡,目光变得清透润莹,被风轻轻地撩过,猝不及防地落下一行泪。像是打开了阀门,泪水接连淌下,用手擦过,又往下淌,手心很快湿的黏腻,像是浸在水里泡过一样。
  她回屋里躺了七个时辰,迷迷蒙蒙睡得不安稳,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等清晨醒来,落盏将朝食送进来,看了看,说:“姑娘,你脸色不好。”
  弦合心不在焉地找了衣衫合上,应了一声,落盏又说:“大夫人又来请了,说这回将韩家大夫人支出去了,只有韩家姑娘在,让你再跟着去看看。”
  这个大伯母,还真是执着。
  弦合应下,漱过口后拿了一块米糕吃,边吃边问:“我哥呢?”
  “大公子天一亮就去军营了,听说是有饥民闹事,被巡防营抓了几个,现下双方冲突着,需要大公子去处理。”
  她漫不经心地饮了一盅茶,想问问江叡呢,怎么也没个动静,犹豫了犹豫,还是没问出口。
  匆匆用过饭,她就领着落盏上了余府的车舆,代兄相亲去了。
  韩家是言情书网,宅院精巧雅致,虽然铺陈摆设略显陈旧透着一股落魄味儿,但进出侍女仆从模样清秀,温和守礼,很是有几分大家风范。
  大伯母领着弦合进了内室,其间飘出一股清香,像是茶香,但又夹杂着清冽香甜的气味。
  一个少女拿着瓷壶往三杯海清瓷茶盏里斟水,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过来,流露出清雅宜人的笑:“姑姑,你来了。”
  弦合怔了怔,倒不是说面前的女子有多美,只是轮廓精细,气质文雅,一举一动沉稳有序,仿佛她周身连岁月都静静放缓了。
  大伯母拉着她上前,道:“这就是韩莹,你该叫她表姐。”
  弦合依言叫了声“表姐”,韩莹将目光投落到她身上,和缓一笑:“这是弦合妹妹吧,总听姑姑提起。”
  打过招呼,韩莹请她们二人去用茶。弦合这才注意到,那茶盏里飘着绿叶杆,另有几片茉莉沉在杯底,她恍然,难怪茶香里会嗅出些花香。
  大伯母只喝了一口,就放到一边,左右张望,问:“你爹呢?”
  韩莹道:“爹爹在善辅司谋了个职缺,今晨好像是因为灾民闹事,一大早就去了。”
  又是因为灾民闹事,早上好像哥哥也是因为这个事情匆匆回军营的。
  弦合不免有些担心,见韩莹又要亲自出去张罗点心,忙想说不必忙了,她坐一坐就回去,被大伯母拦下了。
  韩莹出去,大伯母悄悄跟弦合道:“你不用不好意思,韩家落魄,不似咱们家姑娘养尊处优,平常她后母在家里可没少使唤她,这些事她都是做惯了。”
  弦合觉得大伯母这种做法甚是不厚道,就算这姑娘是个可怜的,在家里被揉搓的厉害,也不该当着她这半个外人的面儿说啊。见她沉默,大伯母又道:“这样也好,莹儿性子温顺,若是嫁去了你们家必然是会听话的,娶个老实嫂子回去,你这个小姑子的日子也好过不是。”
  这想法也够是清奇的。
  难不成她答应劝哥哥娶了这可怜姑娘,仅仅是因为她被欺负惯了,性情温顺老实,等到了他们家不会欺负小姑子,反倒还可以让小姑子来欺负一下她?
  若不是考量着要借由婚事来替哥哥拉拢一下大伯父,她当真是不想坐了,当即就要打道回府。
  幸而韩莹只出去交代了下人几句话,便有现成的糕点端上来,既然正主回来了,大伯母也不好再嚼舌根子,便恢复了端庄雍容的模样,拿出长辈的姿态说了会儿家常。
  正说到韩莹的父亲自襄州举家迁回靖州,变卖了一部分祖产,遣散了一些下人,又省下一笔银子捐了个文官,一家人总算安稳下来。
  外面一个小丫头脆生生地道:“大姑娘,四姑娘让你把那套鎏金镶红宝的头面借她戴戴。”
  隔着道轩窗,也不说进来鞠个礼,请个安,张口就要东西,饶是弦合平日里不拘小节惯了,也不由得蹙了眉。
  韩莹脸一阵红,似乎有些难堪,坐着未动,只道:“我这里有客人,你回去让四妹妹等等吧。”
  窗外声音尖细了几分,透着些刻薄:“再等等?大姑娘说得轻巧,四姑娘见不着东西是要责难的,姑娘好歹体恤体恤咱们下人。”
  弦合冷眼看着,饶是这丫头如此蛮横,韩莹气得手都发抖,却仍旧不敢发作,只不住地觑看大伯母和她,颇为顾忌的模样。
  看来这位四姑娘就是韩莹后母生的女儿了,连她身边的下人都能对韩莹颐指气使,可想而知这位大姑娘平时都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看到这里,倒让弦合想起婉合来了,虽然她这妹妹也骄纵蛮横,可好歹表面功夫做的极好,不会这么下乘地来欺负她。呃,当然,她余弦合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人,婉合要是敢跟她来这么一出,她就算冒着被父亲责罚也断不会让她讨了便宜去。
  可眼前的这位韩莹比她温柔娴和多了,在轩窗前徘徊了一会儿,回身冲大伯母道:“您和妹妹先坐,我去去就回。”看样子是要去给她四妹妹找头面了,大伯母端得是个火爆脾气,一把将韩莹扯回来,气道:“去什么去,我倒要看看,是哪里的野丫头教养出来不成体统的丫头,敢跑到主人跟前说三道四。”
  说完,甚是彪悍地将韩莹掼到弦合身边,摇着大敞袖就出去了,站在院子中间朝着那丫头道:“我却不知道,这言情书网的大家族里,什么时候轮到丫头来训姑娘了,敢情你们夫人就是这么主持家事,约束下人的?这是靖州,不是你们穷乡僻壤的襄州,没的说出去可别让人笑话。”
  那丫头不过是仗着韩莹软弱才敢来欺,一瞧见硬茬,又穿的雍容华贵,气势当即就短了,忙一缩头跑了。
  大伯母和弦合替韩莹出了口气,意气风发而归,弦合却有些担心,“大伯母,咱们这样训人家丫头,万一那夫人回来了,再去为难莹姐姐怎么办?”
  大伯母一愣,亦显出几分担忧,但随即大而化之地敛去,道:“没事,明儿我还去,我去盯着,那泼妇要是敢为难莹儿,我饶不了她。”
  弦合算是看出来了,这大伯母就是个纸糊的母老虎,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实际半点心眼都没有,也难怪上一世会被楚二娘那等心机幽深的人所利用。不过好在这一世她在家中掀了几场风浪,楚二娘为了夺权将余思淮召回家去了。人不在跟前,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鞭长莫及。她得趁着这样大好的时机替哥哥把宗族笼络下来。
  回了家,正琢磨着在婉转跟哥哥提一提婚事,却见银鞍哭丧着脸出来,怀里抱着染了血的纱布,正要往外扔。
  弦合心里一咯噔,忙抓着他问:“怎么了?”
  银鞍哀声道:“灾民作乱,与前去镇压的官兵起了冲突,大公子怕伤着无辜百姓,指挥起来颇多顾忌,反倒被那些刁民钻了空子,几个人手中持有利器,伤了大公子。”
  话音未落,弦合已松开他大步流星地往里跑。
  余思远正穿了单衣,胳膊上缠着厚重的绷带,雪白的素纱上渗出点点血色,看上去伤得可不轻。
  弦合又是心疼,又是气,一边替余思远将外裳穿上,一边嘟囔着道:“你怎么又让自己受伤了?不过是几个百姓,竟也能将你伤成这样,要是将来上了战场,你可怎么办?”
  余思远垂眸看向妹妹,幽润一笑:“你怎么也这么啰嗦了,我不过受了点小伤,再说了……”他敛却笑容,神色凝重了几分:“这些可不是一般的百姓,他们中有人蓄意煽动,图谋不轨,多亏了临羡在,他能替我挡一挡……”
  “等等。”弦合神色一凛:“你说江叡……他怎么替你挡?”
  “我受了伤,只有他留在善辅司继续安抚灾民。”
  看着余思远胳膊上缠着的染血绷带,她的心乱了起来,不禁抱怨:“你是堂堂左戍卫将军,那些人都认识你还敢下此毒手,更何况江叡,你怎么能将他自己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万一他们丧心病狂伤了他怎么办?”
  前世那些他英年早逝的支离片段不住地在眼前划过,记忆鲜明,击起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慌,犹如峭壁巨浪,一层层打过来,永没有止歇的时候。
  余思远怔怔地看着她,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可弦合根本没有察觉,惴惴不安全写在了脸上,扔下余思远就要往外走。
  门外暮色四合,月光清润,落到院心,犹如一泊清流泉。
  弦合骤然止住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退了回来。
  江叡裹挟着一身的尘土气负手进来,鬓发上还沾了一片黄树叶,抱起茶壶狠灌了几口,喘着气道:“为首的我抓了,让善辅司好好审一审。从就近的赈济仓调了五千担粮食分下去,先安抚住了,再把幕后煽动的抓起来,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从这些灾民里挑出些年轻力壮让他们入伍,剩下些老弱妇孺,只要没人煽动,料他们也闹不起来。”
  他又灌了一口茶,不禁抱怨:“我想到你这儿来躲几天清静,可倒好,就没个清静时候,还得替你收拾烂摊子,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啊。”
  兄妹两一言不发,神色复杂地将视线凝在他脸上,江叡才察觉出异样,掠过余思远略显阴沉的神情,将视线落到弦合身上:“这么晚了,你刚急匆匆地要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妹妹和妹夫要确认关系了,所以我最后让妹夫和哥哥甜蜜一把~~么么哒,谢谢大家的留言。
 
 
第47章 
  弦合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发僵,特别是在江叡星星熠熠的注视下,越发心虚。去哪儿?她刚才方寸大乱,心里涌过许多念头,纷纷扰扰之间,唯一清晰的便是要找到他,确认他安然无恙。
  想到这,不由得红了脸,滚烫自颊边一点渐渐漫开,不一会儿就像整张脸都塞到了熏龙里,热腾腾快要涨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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