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当今圣上是个贤君,性情温厚,从谏如流,继位后曾三次下诏减免赋税,不仅深得民心,也深得妖心。在大邺朝的地皮上,妖类无论种族,无论性别,无论年龄,只要恪守妖规,不做伤天害理、违法犯法之事,就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
  可就是这样宽容大度的圣上,眼里却独容不得一个“鬼”字。
  从五年前开始,每年的中元节,圣上都要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猎鬼大会,朝中勋贵,无论会不会射猎,能不能骑马,都必须参加。坐着车也要参加。
  譬如西平侯这类老纨绔,就是坐车来的。
  他已凑数凑了五年,年年上山猎鬼,都要被折腾掉半条命。无他,圣上在前方驱马猎鬼时,他们这群老纨绔的马车也要卯足劲儿在后面跟着跑,以壮声势。
  黑灯瞎火的,山路又陡峭,上山还好说,最多跑坏一辆马车,下山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要跑掉命的。去岁中元夜,他的老大哥东平侯,朝中另一位老纨绔,下山时因为跑得太猛,没拉住马,马车直接摔到了悬崖底下,尸骨无存。
  西平侯受到极大惊吓,回去后浑浑噩噩烧了三天,才醒过来。自此,西平侯便对上山和猎鬼这两件事儿有了阴影,今年特意耗费重金,从胡人那儿买了两匹据说会认路的汗血宝马,用来拉车。并携了会驱鬼降妖的小妾柳氏与他同行。
  纵使如此,夜猎结束、平安回到营地的时候,西平侯的双腿依旧是软的,须得府中护卫扶着才艰难的下了车。
  下车后,西平侯命护卫退到一边,自己亲自把手伸到车门外,扶着一道纤细人影下来。是个头戴垂纱帷帽的女子,从面到膝全遮着,看不真切面貌,正是柳氏。
  因柳氏经常随西平侯抛头露面,与西平侯交好的那些老纨绔对她并不陌生,甚至还十分迷恋欣赏。见他二人过来,立刻热情的给他们腾了两个位置出来。
  这些坐车来的老纨绔们,夜猎一结束,他们便自觉的围坐一圈,纨绔见纨绔,两眼泪汪汪。互相问候完,还有人提议清点一下人数,看看朝中这帮老兄弟们都活着回来没。
  众纨绔纷纷附议。本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这一清点,还真少了个人。
  “南平侯呢?谁看见南平侯了?”一纨绔发现不对,嚷嚷起来。
  “没看见,不知道,他最近尿急尿频,肾不大好,是不是在路上撒尿耽误了?”
  “我上山时还遇见他了,他还给我吹嘘新纳的第九房小妾如何如何美貌呢。”
  “听说南平侯最近跟卫英走得很近,说不准,这老家伙正颠颠的跟在夔龙卫屁股后面跑呢。”
  一群纨绔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西平侯在一旁听得直冒冷汗,几乎要心梗发作了,插话:“会不会迷路了?要不,派几个人上山找找去?”
  众纨绔立刻嘘声一片:“不可能,不可能,这老东西久经沙场,方向感好得很,那双狗眼,比北斗七星都灵。”
  这时,一阵激越的角声,从御帐方向传了出来。有些像军中打胜仗时吹的号角。
  不消说,这是圣上夜猎归来了。
  这也意味着,夜里的庆功宴即将开始了。
  西平侯那阵胸闷的症状还没缓过来,也不得不和其他老纨绔一样,拖着老胳膊老腿往御帐继续凑人数。幸好有柳氏搀着才能倒下。
  毕竟,他们一整晚都坐在车里跟着跑,半只鬼也没猎到,不被那位疾鬼如仇的圣上拉出来当成反面教材训斥一顿已是万幸,哪里还敢以功臣自居。
  
 
  第7章 谎言
 
  玄牧军的营地离夔龙卫不远,分列两边,共同拱卫着位于中央的御帐。
  回营后,穆玄只命人将夭夭暂安置到一处干净整洁的空帐里,便再没出现。大约是去审那名面貌诡异的中年男子去了。
  今夜几经惊魂,方才在山上又一次被追到时,夭夭已做了玉石俱焚的打算。没想到,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季侯孙,而是穆玄。
  那根银簪已被她捏得滑腻腻的,裹了层汗。夭夭把簪子重新藏好,有些不真实的打量这处陌生的营帐。
  帐中陈设简单,唯一不同的就是中间竖了一道高山流水的水墨屏风,将大帐切割为两半。屏风后也不知是何方天地,竟有一缕若有如无的幽香飘动。
  夭夭捺不住好奇,拖起裙裾,小心翼翼的走到边上,往屏风后面探头瞧去,看清里面布置,却委实吃了一惊。
  屏风后,竟然摆着一张铺着貂皮的贵妃榻,榻旁,则是一架连着铜镜的梳妆台。上面整齐的摆放着胭脂首饰等物,边上是一只计时用的沙漏,东西不多,却每一件都精致考究。
  更重要的是,这显然是女人用的东西。
  依照规矩,军中是不能随意留宿女人的,除非那女人是……
  夭夭眼睛似被烫了下,匆匆收回目光,转回外面的榻上坐好。可越是想避开,屏风后的一件件东西,越是在脑中挥之不去。她甚至还注意到了胭脂盒上镂的吉祥莲花纹,和铜镜镜面上似无意留下的一点口脂……
  还有贵妃榻上,那块微微起了褶皱痕迹的雪白貂皮。
  可恶,她的记忆力,何时变得这么好了!夭夭颇是郁闷的想。
  又心绪不宁的坐了会儿,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慢刀子割肉的折磨,又拖起裙裾,大义凛然的走到那扇屏风后面,强迫自己冷静平和的直面那张香软旖旎的贵妃榻,和那架飘着沁人幽香的梳妆台。
  并冷静平和的想,穆玄也快十九了,再有一两年便要及冠,娶妻生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个年纪的贵族子弟,要是没成亲才是稀奇吧。
  他又不像她,一缕孤魂,无依无靠,随时都可能被人当乱臣余孽灭掉,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夭夭努力说服自己,心情倒是渐渐平复了,只是心里又同时涌出一股没由来的失落。就像多年前,自己养了很多年的小马驹突然跑丢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它却不认自己了,只同新的主人亲昵撒欢。
  正出神。帐门被风一扫,伴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夭夭猝不及防,急忙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抬头一看,帐中已立着一个俊美挺拔的少年郎,月白箭袍,玄色抹额,右手习惯性的按着腰间宝剑,正是穆玄。
  他锐利的星眸在那扇屏风上一扫,目光最终落在仓促出来的夭夭身上。
  夭夭登时面红耳热,有些心虚的低下头。那屏风后毕竟是他夫人的私密之所,自己贸然窥视,着实很不礼貌。
  “你是西平侯之女,菖兰郡主?”半晌,穆玄低沉的声音响起,不辨喜怒。
  没想到,短短一刻功夫,他已弄清楚自己这副躯壳的身份。夭夭点了点头,没吭声。
  穆玄又道:“先前不知郡主身份,多有冒犯。现下夔龙卫的宋副使正在营外等候郡主,郡主随我过去吧。”
  夭夭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霎时清醒过来,杂念全消。
  大约是这里给了她一丝久违的安宁,她都险些忘了,菖兰郡主真正爱慕的男子是宋引,宋引和菖兰郡主才是一对。听穆玄这波澜不惊的语气,大约也听说过宋引和菖兰郡主的那点破事。
  今夜的一幕幕重新浮上心头。夭夭不安了起来。她若真跟着宋引回去,那季侯孙岂会放过她。就算宋引对她有愧,可他会为了庇护自己这个并不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去得罪季侯孙么?
  她虽不知答案,可五年前的惨烈教训告诉她,他多半不会。
  至于西平侯府,有那个来路不明的柳氏在,西平侯惜命糊涂,耳根子又软,只怕关键时刻也不会为了她这个令阖府蒙羞、家宅不宁的女儿去得罪夔龙卫。
  相较之下,穆玄手握玄牧军,又背靠穆王府,自然不会惧怕季侯孙区区一个夔龙卫督使。
  可不跟宋引回去,她又有什么理由继续赖在穆玄这里。一来穆玄已有妻室,二来这军中不允许留其他女人的。等围猎结束,她还是逃不过被送回西平侯府的命运。三来,穆玄脑子又没坏,根本没有理由也不可能留下她不放,去与夔龙卫作对。
  穆玄已按剑朝外走,见夭夭低头不动,迟疑了下,便问:“郡主还有事?”
  夭夭咬了咬唇,鼓着莫大勇气,才重新抬头,看着他冷若寒星的眸子,道:“我……我知道你们要捉的邪物在何处。”
  穆玄准备掀帐门的手一滞,神色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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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引带着几名夔龙卫停在玄牧军营地外,许久不见菖兰郡主身影,正焦急的探头往营内张望,一颗心犹如火烹油煎。
  回营后,他寻不到夭夭踪迹,从值夜的夔龙卫那里得知季侯孙打晕吴刚、潜入了他的营帐,欲行不轨之事。
  “那女子从营中仓皇跑出,不多久,季督使捂着半边脸从营中奔出,似是非常愤怒,点了大批人马出营了,大概是追堵那女子去了。”那名夔龙卫如此汇报。
  他既愤怒又担忧,立刻领人去追,未料在半路就遇到了败兴而返的季侯孙。
  谁知,面对他质问,那季侯孙竟反咬一口,气急败坏的道:“那女鬼打伤本副使,畏罪潜逃,我正要找宋副使讨个说法呢。”
  最后还是从一名心腹眼线那里得知夭夭被玄牧军带走了,便立刻带人赶了过来。
  除了在宫中宴会上打过几次照面,他与那穆王世子素无交集,只闻此人沉稳干练,年少有为,颇得圣上信任。想着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只要说明缘由,定不会扣着西平侯府的郡主不放。
  于是,他以夔龙卫副使的身份求见。出于礼节,穆玄果然出来见他了。
  也只是出来。自始至终,穆玄都隔着一道辕门与他说话,丝毫没有请他这个夔龙卫副使进营坐坐的意思,看他的眼神也冷若严霜,寒意刺人。
  宋引努力回想,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位世子,最终也没摸到半点头绪。若是因为五年前那桩旧事,虽然自己背信弃义,可当时穆王府也迅速站出来与乱臣划清界限,他又有什么理由怨恨自己?
  他尚忐忑难安,穆玄已冷淡的撂下一句话:“副使稍待。”便转身离开了。
  直等到现在,已将将过去一盏茶功夫,营中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宋引心头有些焦虑,但这里毕竟是玄牧军的地盘,他也不好催问,又等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营中总算出来一道人影。
  却不是穆玄,也不是菖兰,乃是一个身着蓝色麒麟袍、背负弓箭的少年。
  “宋副使久等了。我乃玄牧军校尉阮筝,我家将军让我代他向副使赔罪,这位菖兰郡主与今夜袭击圣驾的邪物有些牵扯,需留在军中配合调查,现下还不能把人交给副使。望副使见谅。”那少年出了辕门,与他抱拳为礼,语调甚是客气有礼。
  宋引登时变色,急道:“这不可能!菖兰一个弱女子,哪里会与那邪物扯上关系?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可否让公瑾再见见穆将军?”
  阮筝道:“怕是不行。将军此刻正忙着审问嫌犯,脱不开身。有什么话,我代副使转达。”
  宋引明白,穆玄的意思,便是根本不打算与他商量,便直接把人扣下了。
  一时间,愤怒、不甘、遗憾、无力,诸般滋味在胸间萦绕,挤作一团,令他无比的厌恶痛恨自己。另一股可称之为嫉恨的情绪,也在悄悄滋长。
  可那又能如何,如同五年前一样,再痛再苦他都得拼命忍着。玄牧军和夔龙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若因为他的缘故让两军起了冲突,都督岂会放过他?
  宋引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心不在焉的道:“如此,公瑾先告辞了。待真相查明,我再来接郡主回去。”
  等目送一群人离开之后,阮筝才转身回营,向穆玄回禀情况。
  穆玄听罢,只问:“他可有露出不满?”
  阮筝道:“那倒没有,就是脸色不大好看。”
  穆玄没再说话。阮筝按捺不住,问:“将军,那个菖兰郡主该如何处置?她真的能帮咱们找到那邪物吗?”
  “依她所言,她在山间迷了路,不记得具体方位,须得到了地方才知道。”穆玄若有所思,道:“夜宴快开始了。先带他二人去见圣上,再做决断罢。”
  阮筝点头,啧啧称奇道:“这菖兰郡主也真是命不该绝,竟留着一口气被人从坟里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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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夭夭在帐中坐立不安。
  方才为了不跟宋引回去,她一时冲动撒了那个谎,现在越想越是后怕。尤其是穆玄那番半信半疑的逼问,更令她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应对之后的事。
  如此魂不守舍的等了半晌,没等来穆玄,倒等来一名名唤殷泽的副将。
  这副将浓眉大眼、看起来颇是机灵,手中捧着一套女子衣裳,进来后目不斜视,只对夭夭抱拳行礼:“郡主,将军让您简单收拾一下,待会儿随他去面圣。”
  “你们将军呢?”她心虚的问。
  殷泽摇头:“在与阮校尉说事呢,具体我也不知晓。”把衣裳搁下,便迅速退出了帐外。
  夭夭心事重重,低头打量着自己这身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以及那双漂亮的鸳鸯绣鞋,总算明白穆玄为何要让她去“收拾一下”了。
  大约是在山林里奔命了大半夜的缘故,原本漂亮的嫁衣,已被划拉的不少地方都脱了丝,两条袖子也挂破了好几个地方,看着甚是狼狈。至于腰间那块玉佩,也沾满泥尘,歪歪扭扭的挂着,毫无美感可言。
  再者,整个大邺朝都知道,菖兰郡主出嫁途中逃婚,与宋引私奔不成上吊“死了”。于西平侯府而言,这身嫁衣,大抵是个耻辱的象征。她若穿着这身嫁衣出去见人,那效果,估计跟当众扇西平侯一巴掌没啥区别。
  而其余勋贵恐怕也会立马想起,这菖兰郡主是如何如何吊死的,到时不借机狠狠嘲笑西平侯府一番才怪。
  对于这个烂摊子,她是真没话说。
  穆玄大约也是给她留个几分女子的体面,才用了“收拾一下”这个词。
  夭夭目光落到殷泽送来的那套衣裳上,是一身水绿色的女式骑马装,颜色很是赏心悦目。军中又无闲杂女子,能这么迅速搞来一套女子服饰,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多半是这座营帐的女主人、穆玄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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