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厮只觉得这婢女生的有些过分美貌了,一双盈盈水目,简直跟画上仙子似的,不仅不为难,还热心的表示愿意护送。夭夭吓得赶紧拒绝了。
夜里城中宵禁,若被巡逻士兵发现在街道上随意走动,是要受重罚的。
夭夭一路躲闪着,行得小心翼翼,好几次都险些暴露踪迹。但又总是在关键时刻避过一劫,好像有人故意在暗处搅和似的。
宋引果然已在城隍庙里等候,见夭夭走进来,一下子愣在原地。
“阿夭……你……”
宋引错愕的望着她的脸,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夭夭四下一扫,确定没有埋伏,坦白道:“为防你使诈,我只能提早做点防范。”
宋引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终,没头没脑的道:“对不起。”
夭夭:“招魂幡带了吗?”
“带了。”宋引转身蹲下去,从神像前面的蒲团下抽出一面卷在一起的白幡。
夭夭伸手接过,直上直下的握在手里,像是举着一根旗杆。幡面却未展开,依旧让它卷着。
不多时,就有数点鬼火悠悠荡荡的飘了过来,落在幡身上。
这可是国法明令禁止的禁物,宋引提醒道:“阿夭,等带了地方再拿出来不迟。”
夭夭道:“咱们先不去典狱司。”
宋引一愕。
约摸一刻后,被窝还没暖热的京兆府府尹孙如海就接到巡夜士兵奏报:“有能操纵鬼魂的神秘女子在街上行走。”
孙如海吓得一脑门冷汗,喝问:“胡说什么?这世上哪有能操纵鬼魂之人?”
那士兵面如土色道:“好多弟兄都瞧见了。大人若不信,只管去问其他人。守城门的孙老头还看到了那女子的脸。说……说……”
孙如海:“说什么?”
那士兵:“说那女子长得很像五年前,被全城通缉的那个公输家的余孽。”
孙如海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哪个余孽?”
“就、就被夔龙卫的宋副使亲自缉拿归案的那个。逆臣公输良的幼女。听说,原是宋副使的未婚妻呢。”
“大伙儿都说,这女子的冤魂回来报仇了!”
多年前的记忆,一下子涌入了脑中。孙如海急剧的想着,来回踱了几圈,肃然道:“要真是鬼魂,应当无形无质才对,岂能让你们看透踪迹。此事蹊跷,查证之前,切不可胡言乱语,务必把那女子盯紧了。”
那士兵面色登时比哭还难看:“大人,那可是鬼……”
“少废话!要是跟丢了,全部重罚!”
那士兵只能不情不愿的领命。
“又出何事了?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生觉了?”孙夫人抱着嗷嗷哭闹的幼子从内室走了出来。满口的抱怨。
孙如海有些茫然在瘫靠在椅背上,道:“夫人,我总觉得要出大事了。”
孙大人的乌鸦嘴果然奏效。又过了将将不到半个时辰,先前那士兵又在孙夫人一腔怒火中扣响了后堂的门。
“大人,那女子在卫大都督的府邸附近盘桓了好久。后来坐着卫府后门的一辆马车往典狱司方向走了。”
孙如海神色一凝:“什么样的马车,是卫府的吗?”
那士兵:“看不清,反正有夔龙卫所的标志。”
“他们去了典狱司……典狱司不是正押着一名重犯么?对了,穆王爷呢?穆王爷可在司内?”
士兵想了想,道:“听说穆王府的大公子发了疾病,穆王爷昨夜就回府了。”
孙如海越想越觉心惊肉跳,道:“不行,我得立刻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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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郊,石头村。
两座荒山一左一右,紧紧夹着中间一个村落。一条干枯了许多年的河流,蜿蜒向两边延伸,恰包着村庄,将两座山连接在一起。
背山靠水,本是风水极佳之地,不知从何时起,成了人烟稀少的贫瘠之地。
往常这个时辰,村民们本该进入梦乡了,此刻,却都手握锄头、铁耙等农具,聚集在东面荒山的半山腰处,愤怒得望着眼前这群突然闯入的入侵者。
这半月辛辛苦苦种下的豆苗,被马蹄践踏得东倒西歪,烂成一片。“夔龙卫奉旨办公,闲人退避”的红木牌子就矗立在地中央,格外醒目。一排腰胯大刀、身穿大红夔龙卫服门神般挡在村民前面,手就按在刀柄上,另一群同样打扮的闯入者正举着榔头,在地里挖着什么。
季侯孙一心邀功,是不会同这些村民讲道理的。遇到喧哗闹事的,直接让人拉出来鞭笞。双方对峙了一日,村民们被打怕了 ,皆敢怒不敢言,便成了如今的局面。
“督使大人!找到了!”一名年轻的夔龙卫高呼。
季侯孙立刻走了过去,抢过一只火把,往坑底一探,已隐约窥见白玉石像的轮廓,像是一只眼睛,在与他无声对望。
虽然头皮紧了一下,季侯孙还是兴奋的跳起来:“挖,再挖,千万不要毁了阵眼!”
就在这时,一阵滚如闷雷的马蹄声,忽从山下传来过来。
村民们同时回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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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时,奉命去南郊加固禁制的离渊,也“意外的”遇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宿敌。
“是你,顾绝非。”
离渊望着披头散发、漂浮在半空的白衣人影,向来沉如古井的眸子,起了波澜。
但离渊毕竟是离渊。只是一瞬,这波澜便落下了。只是在看到顾绝非额间的幽火标记时,神经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
“人不人,鬼不鬼。说的就是你吧?国师大人。”顾绝非一双蓝眸冷冰冰的。
“什么狗屁国师。明明是只吃里扒外的癞皮狗。是吧?白虎——护法。”
一道黑影,幽魅般从林间落了下来。浓妆艳抹、云髻高耸,竟是那夜被穆玄擒住的九娘。
第103章 诀别
离渊注视着九娘:“你也逃出了结界?”
九娘咯咯一笑:“怎么?只许你在人间享尽荣华富贵, 还不许我们来打打秋风么?”
离渊垂目,皱眉想着, 好一会儿,道:“你们已经找到一个阵眼?”
顾绝非不大愿意搭理他。
九娘:“不然, 你以为我们怎么冲破结界,来这儿与你叙旧的?”
离渊两条白眉皱的更紧:“大地之眼,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本座劝你们知难而退,趁大祸未至,速回鬼界。”
九娘不屑:“大家修的都是同一个道。当年,你也不是用这个方法潜入人界的么?怎么你能留在人界呼风唤雨,我们就得知难而退?”
离渊终于起了丝怒意:“当年有公输一族守阵, 现在谁还能压制住阵法的反噬之力?”说完,微微闭目,叹了声:“我从未背叛过鬼族。我何尝不希望有朝一日, 鬼界子民可以行走在光明之下,和人界百姓同沐人间灵息。可时机尚未成熟。一来今上恨鬼字入骨, 断不可能与鬼族人共享江山。二来鬼族人常年生活在阴暗中, 体质并不能适应人界气候, 贸然进来只会引火自焚。”
顾绝非露出浓浓的厌恶之色:“你还有脸提鬼族。当年若不是你利欲熏心,诬陷公输家与鬼族勾结祸害人间,现在这个皇帝怎么可能如此痛恨鬼族!白鸾也不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白虎, 收起你那些妖言吧。你惑得了皇帝,可惑不了我们。”
九娘:“骂得好!”
离渊哂笑了一声:“公输良忠君之心犹如铁石,不杀, 鬼界永远不可能有重见光明之日。君上派出白鸾去公输家盗取大地之眼的秘密,可白鸾做了什么?她对公输良动了真心,还心甘情愿的给公输良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倒忘了找阵眼这回事。”
“还有你。”
离渊望向顾绝非:“你好不容易骗取了穆凝的同情,潜入了穆王府。正事还没做,倒先对穆凝动了真情。还傻乎乎的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被人家耍的团团转不说,居然还真的相信她会助你寻找阵眼。结果如何,害人害己,平白让鬼界和穆王府结了梁子。”
“我不许你如此说她!”
顾绝非大怒,额间腾腾冒出一团幽蓝火焰,滚向离渊。离渊也不示弱,额间喷出团纯阳烈火。两团火相撞,擦出一大片火烧云似的景象,同时消融。
“好了,绝非。”
九娘这时挽着云髻开口了:“何必跟一个叛徒一般见识。咱们任务已经完成,可以跟君上交差了。”
离渊看她讦笑的模样,终于意识到不妙:“什么任务?”
九娘咯咯笑了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铃铛。
离渊沉如古井的脸遽然变色。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处。虽然他并不能看到,那里原本暗红色的火焰纹标记内竟多了一道黑线。
这个可恶的女人,竟然趁他和顾绝非动手时暗使阴招!
离渊在心里咒骂了一声。一时险些站立不稳。
“君上最讨厌你这种自作聪明的叛徒。白鸾什么下场,你该知道。从今以后,你一言一行,必须听从君上指令。否则——”
九娘恶作剧般摇了摇那枚黑色铃铛。
离渊双目充血,额间烈焰标志中那条黑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动生长,顷刻已蔓延到他整个面部,继而,他脑部神经似被无数只手拉扯刀锯般,恨不能立刻一头撞死。他本能的想御起灵力抵挡,一运气,才发现周身灵力根本不受自己调控,而是随着那只搅弄自己神经的手,四处乱窜。
“咱们鬼界的人,谁能逃脱这摄魂铃的控制呢。”九娘幸灾乐祸的打量着痛苦挣扎的离渊:“君上仁慈,没直接取你性命,你可别再让君上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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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三声梆子声在街头巷尾回荡起来。三更到了。
标有夔龙卫所徽记的马车在典狱司大门前缓缓停下。
夭夭已换了身略肥大的大红色夔龙袍,亦步亦趋的跟在宋引身后,扮作他的跟班。
守在门口的衙卫上下打量了眼他们,问宋引:“怎么多了个人?”
典狱司平日就防范森严,这几日关押着逆犯,对进出人员的管束就更加严格了。
宋引想起今夜所作所为即将掀起的暴风骤雨,心头不是没起过惧意,可弓已经拉开,自踏出这一步,他就没有回头路了。这是一场注定要拼的你死我活的战斗。他定了定神,尽量气息平匀的道:“此乃卫都督亲卫。奉卫都督之命,前来提审人犯。”
两个衙卫对望一眼:“可有凭证?”
宋引望了眼夭夭。夭夭会意,从怀中摸出一块朱红色木牌,双手递了过去。
一个衙卫接过,两面翻看过,又递给另一名衙卫。那衙卫也依样翻看。看完,两人对望一眼,道:“人可以进去。但令牌得押下。万一出了什么事,上面问起来我们好有个凭证。”
宋引:“这可不成。待会儿提审人犯还得出示此令。”
衙卫:“那就押个其他的。”
宋引依旧看夭夭:“卫都督可有交给你其他物件?”
夭夭故意认真想了想,才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小巧的黑色铃铛。依旧双手递了过去。
衙卫不悦的道:“这等私物,怎能作为凭证?”
夭夭变了男子嗓音:“二位仔细看看,这是不是私物?”
两个衙卫将信将疑的翻看起来,突然目光一定,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立刻肃然道:“是属下眼拙。二位上官请进。”
宋引与两人拱了拱手道谢,便带着夭夭进去了。
这时,其中一个衙卫忽指着停放在门口的那辆马车,问另一人:“你瞧瞧,那车里是不是有东西?怎么还闪着光。”
另一人揉眼一望,还真有一团青幽幽的火苗隔着车帘子透出来,想起夜里城中的传闻,立刻有些头皮发麻,道:“别吓唬自己了,许是萤火虫钻进去了。”
典狱司的牢房与其他衙门并无不同,只是占地宽敞了些。
牢房从左至右共六排,每两排之间夹着一条通道。柳氏就被关押在最左那排的尽头。这一排连上左二一排只关押着她一个,其余牢房内的犯人已被转移到别处。
通道内火光亮如白昼,每隔五步就有一名夔龙卫跨刀而立,将狭窄的一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今夜轮值人员半数是卫英心腹,半数是宋引下属。见宋引过来,有的人与他恭敬见礼,有的人则态度倨傲,鹰目在宋引身后那个脸生的夔龙卫身上逡巡。
“提审人犯?”
领队的队官向来瞧不惯宋引这种世家子弟,虽是问他,眼睛却盯着夭夭:“我怎么没接到都督通知?可有凭证?”
夭夭又掏出那块朱红色令牌,递了过去。
那队官望了眼,果然露出惊疑神色,却没有立刻接,毒蛇般的目光,依旧死盯着夭夭:“提审这么大的事,都督怎会轻易交给旁人。还有,你是哪个所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夭夭背脊上已出了一层冷汗,强忍着本能溢出的恐惧,依旧用男子嗓音答道:“属下这些年一直奉都督密令在外地当差,这两日刚调回京城。还没来得及拜望大人。”
“哦?”
那队官眼睛一眯,显然是个不好对付的。
“在何地当差?当的什么差?”
宋引眉头一皱,这等机密,本不是这队官的身份能够过问的。这队官偏如此问,显然就是刁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