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前还有遗言吗——且墨
时间:2019-05-24 08:40:52

  卿如是在轿内低垂着脑袋, 从喜帕下打量掌间的小盒子,她轻轻打开,一股糯米的清香扑鼻而来,竟然是用荷叶包起来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糯米鸡。一块约莫只有拇指大小,吃的时候不会脏掉口脂。
  他倒是真的不嫌丢人,来迎亲路过廊桥那边还要专程去买糯米鸡来给她吃。他心思细腻,跟卿母想到一块去,都知道她晨起梳妆不曾用过早膳。
  她抿唇笑了下,抬眸时正巧听见外面全福人高呼起轿的声音。花轿被八人稳稳抬起,她想起前世,月一鸣也曾用八抬大轿把她这个妾抬回月府,一时恍惚,似要陷入回忆里,却又被外面热闹的鞭炮声惊醒。
  卿如是左手拿起一块糯米鸡,低头咬了一小口,又摸出藏在袖中的布包,右手拿起糕点咬了一小口。左右手同时往嘴里喂,吃得欢快。
  左右月府距离卿府有好些距离,月府干脆就全了礼,打算按照旧时习俗抬着花轿绕城,过千岁坊,再到月府,只要赶在黄昏前不耽误拜堂吉时就好。这是月陇西提议的,他自是想要让整个扈沽城都知道他要迎娶卿如是过门。
  这一长段路虽说是绕城,但其热闹喜庆丝毫没有随着前行而消减,月氏发扬了他们向来铺张浪费的作风,在绕城的整条路上挂满灯笼、贴满红囍,如此张灯结彩,又有锣鼓喧天,老百姓们纷纷探着脑袋看热闹,哄笑声报喜声不绝于耳。
  卿如是的耳朵都要被吵聋了,她想去揉,又怕碰歪了脑袋上顶着的凤冠,愣是忍了一路。不晓得过了多久,她坐得双腿发麻,队伍终于到了月府。
  月府这边以上等筵席招待贺客,但凡月氏族内与月将军有些来往的亲戚皆自清河山庄前来做客,还有扈沽城中的权贵及其家眷,可以说是请来了扈沽半边天。这边亦是悬灯结彩,热闹非凡之景。
  远在府门,隔着花轿卿如是就听见了月府里宾客间往来说笑的声音,她微敛呼吸,心底想着一会下轿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定要再谨慎一些,莫要给卿府丢脸。
  她刚这么想着,花轿落停,月府毫无征兆地奏乐放炮,一哄而起,像是在门口炸开那般,骇得卿如是险些从轿座上跌下去。她还说稳住心神呢,谁知道成亲的流程一惊一乍的。
  她平复心绪之际,轿门已被卸下,一位盛妆打扮的小姑娘伸手进来,要迎她出轿。她从喜帕下瞧见了,便将手支过去,让小姑娘迅速找到自己的袖子,拉了三下。卿如是这才顺势出轿门。
  全福人迅速上前来搀扶她跨火盆、步红毡,往喜堂走去,站定于右侧。月陇西则站定于左侧。
  老学究担任主香者,与月、卿二人一同循着赞礼者的高喊,在香案前进行仪式,随着主香者上香完毕,月卿二人平身复位。而后再拜、再起,反复多次,直到完成“三跪,九叩首,六升拜”,礼成。
  赞礼者高声喊,“礼成!送入洞房——”
  周围哄闹声欢呼声乍然弹起,此起彼伏,欢声笑语惹得卿如是耳朵烧,默默埋头接过小童递来的彩球绸。
  月陇西与卿如是两人各执彩球绸一端,由两名小童端着龙凤花烛在前导行,月陇西跟着小童,再以彩球绸牵引卿如是。身后还跟着一帮闹洞房看戚头的亲戚好友。
  到房间后,月陇西和卿如是坐于床沿。月陇西忍不住转头去看她,全福人拿起身后小童以红案呈上的“秤杆”,笑吟吟地敲了下卿如是的脑袋。
  轻“砰”一声,卿如是猝不及防,“啊唔……”她缩起脖子抬手揉头,看笑了在场所有瞧热闹的人,也看笑了月陇西。
  她下意识还想掀开喜帕,被月陇西迅速握住手腕制止,轻笑道,“你掀了我掀什么?给我留一个步骤不行吗?”
  又是一阵哄笑。卿如是的脸烫得都要泛起疼了。
  全福人把秤杆交到月陇西手里,笑说道,“请新郎用秤杆请方巾,是为‘称心如意’!”
  月陇西紧握着秤杆,面上倒是从容淡定,殊不知手心已然紧张得出汗。他稍侧身坐着,凝视着卿如是,挑起喜帕一角,缓缓往上掀。
  一颗心它就怦啊怦,怦啊怦……好像有蜜糖里黏稠的泡泡咕噜咕噜地从心口冒出来,又泛起阵阵地酸。
  他喉结微微滑动,想要哽咽着说什么,最后在看到她涂抹了正红色口脂的唇时,那酸涩又化为了喜悦。他笑了出来。手臂还微微颤抖着。
  卿如是一直低垂着眉眼,待眼前的红帕逐渐被撩起,得以重见光明时,她才稍稍抬眸,小心翼翼地去看月陇西。
  却见他的眼角蓦地猩红,眸底潋滟生光,映出浓浓的复杂的情绪。最后他低头笑了下,近似无声地呢喃质疑,“……我是在做这么多年缺失的那个梦吗?”
  身旁无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只有卿如是听清了。不知为何,就轻声回了他一句,“好像不是你的梦。因为我刚刚真的被敲疼了。”亦是只有他们二人听得清的声音。
  月陇西倏地抬眸凝视她。她今日的妆容极明艳,素来不爱涂脂抹粉,不想一旦浓妆艳抹便是这般明媚撩人。此时她抿紧唇,低下头,抬眸偷瞟他一眼,又垂眸不再看。
  全福人端起另一小童以红案呈上来的两只酒杯,递给月陇西和卿如是,笑说道,“请新郎新娘互饮合卺酒,是为‘合二为一’!”
  两人拿起酒杯,交颈绕臂而饮。月陇西喝得很慢,细闻她今日涂抹的香粉,又稍侧眸去瞧她的侧颊。
  饮完交杯酒,全福人立即转身捧起一把花生、桂圆、枣子等,朝着他们头顶散去,落到床帐内。
  那一颗颗地砸在脑袋上,卿如是的脖子缩了又缩,心底郁卒。她天生反应灵敏,下意识就想躲避这些零零散散的“攻击”,此时控制不住又有什么办法。
  全福人最后一捧撒下来,笑道,“祝新郎新娘‘早生贵子’!”
  撒完福,各路亲戚总算有机会逮着月陇西出去拼酒。本想再跟卿如是多坐会,此时只得依依不舍地跟着众人出门去应酬。他起身时快速地在卿如是耳畔叮嘱了句,“若是饿了就先吃,不必等我。”
  卿如是抬眸刚想回什么,他的人已经被几位姑婶叔伯拉出去了。
  待房中客人散尽,只留下卿府带来的一名嬷嬷、一名大丫鬟,还有皎皎,卿如是才长松了口气。
  “我刚刚表现得还可以罢?”卿如是急切地问。
  皎皎摇头笑,“姑娘,你躲秤杆那一下真是把脸给丢尽了。”
  “不能叫姑娘了。”嬷嬷敲她的头,“以后要唤夫人。”
  卿如是神情恍惚,“……我就这么嫁人了?”好神奇,几月前还活在水深火热的前世,如今却甘愿嫁给了月氏的人。
  嬷嬷笑着吩咐丫鬟去打热水来给卿如是洗脸,自己走到卿如是身边帮她取下凤冠,“是啊,以后就和世子爷一条心了。”
  卿如是坐在梳妆台前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她发现这房间里的布置就和在国学府时她跟月陇西描述的一模一样。她说梳妆台要放在窗边,临着光,窗台再养一盆颜色素雅的花;她说床前要摆一方案几,随时可以放到床上去看书写字;她说中厅要摆放三足香炉,镂空的花纹不能太花哨……她说了很多,他全都照做。
  原本西阁是不可能有梳妆台、妆奁这些东西的,月陇西按照她的想法安置得十分妥当,他这房间便也有些女人的活气了。卿如是觉得这种掺和到他生活里来的感觉似乎不错。
  须臾,丫鬟端着水盆进来,伺候卿如是净脸。那粉是卿如是亲眼看着抹的,深知有多厚,一盆水肯定洗不干净,她命人多打了几盆,不停换水,才终于洗净。
  皎皎帮她梳头,院子里的丫鬟嬷嬷依次进来拜见她。本来拜见后打赏完,便也没她们什么事了,卿如是却忽然叫她们等下。
  她想起月陇西在信中提到的那位故人,他后来解释说那是府里新来的丫鬟。
  卿如是打量着她们,姿色皆是上乘,且各有千秋。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想问,“你们谁是这里新来的?”
  丫鬟们面面相觑,有些疑惑,一位领头的丫鬟向前走了一步,施礼道,“回夫人的话,奴婢们都是才从郡主院子里新调过来的。”
  卿如是一愣,本想继续追问,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无趣,便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外间筵席上,烛火斑驳,映衬得每个人脸上俱是五光十色。觥筹交错间,有的人趁着酒兴上演一出大悲大喜,有人琢磨着如何灌倒月陇西图个乐子,也有人调侃月将军最终还是找了个文臣之女作儿媳,还有的人借机攀附郡主,巴结奉承……众人嬉笑哄闹,纷纷讨趣。
  月陇西正跟着小童的引导,挨个向月氏族亲们敬酒。
  敬到月世德的时候,他的笑意明显生冷了许多,慢悠悠地抬手示意身后捧着红案的仆婢和一旁侍酒的小厮,小厮拿起酒壶将酒杯倒满,递到他手里,紧接着,又给月世德倒了一杯。
  “长老年事已高,又刚出狱,身体受不住。不如就以茶代酒罢。”月陇西命人给他换成茶水。
  月世德虚着眼睛看他。眼前这个人将他困死在牢里耗了这么些天,临着他住的那间牢房对面便是用刑的地方,刑部尚书手段狠辣,牢里所用刑法皆出自《酷刑宝典》,他就被绑在十字桩上,正对着被用刑的犯人,整日里看他们受非人的虐。待,那酷刑虽没用到自己身上,但精神上给他折磨得不轻。
  后来得知在他入狱这段时间,月陇西把国学府所有的权力全数交给了卿铮,连着他从月氏带来的人一并被缴了权,统统插不上话,原本被他精挑细选来要入国学府的月氏子弟全被踢出了国学府,美名其曰是选拔竞争合该公平公正。
  这话说得好听,他把萧殷和乔景遇介绍给自己让开后门的时候怎么不想公平公正了!?
  若不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月陇西怕是打算让崇文党只手遮天。他不想想自己到底姓什么!
  月世德接过茶水,紧握在掌中,咬牙低叱时不慎洒了出来,“她的身份你还是不清楚吗?!陛下不追究是卖你和郡主的面子,月氏若知道了定会追究到底!她若真的问心无愧,敢不敢让我当众说出来?!族亲在此自会分辨!我是怕你被妖女蛊惑!我是为你好!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怀疑的是什么!?我有九成的把握……”
  “长老。”月陇西打断他的话。周围的人都顾着吃酒,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样,但这桌的族人都把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
  稍一顿,月陇西垂眸摩挲着酒杯,微勾起唇角,“长老的衣裳被茶水打湿了,我差人送您回房间换一身。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咱们私下说。”
  月世德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会,“我且等着你!”
  月陇西示意旁边待命的小厮将月世德搀扶回房,小厮领命,伸手扶住人往客房的方向走。
  他一走,族亲们就先按捺下了好奇的心思,打算筵席散尽之后亲自去询问月长老。月陇西心底自然清楚他们都打着什么算盘,面上仍是风轻云淡地逐一跟他们敬酒,喝了两杯后,又浮起笑意,仿佛方才不曾与长辈发生过什么龃龉。
  听月世德讲些废话,再拿月世德前些年背着族里杀人揽财作威胁堵住他的口,这两件事和顾好婚宴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月陇西打算等敬完酒再去客房找他。
  谁知他方敬完这一桌族亲,远远就瞥见一名面生的小厮朝着月珩疾步走去。跟着上禀了什么,月珩便立即点头要随小厮而去。
  月陇西眸中衍出几分阴鸷,侧身朝斟隐低语了几句,便放下酒杯径直朝月珩走去,假意阻拦他的匆忙,故作疑惑地问,“父亲要上哪儿去?”
  “你敬你的酒,长老寻我过去有事。”月珩微蹙眉。
  月陇西低笑作恍然模样,“父亲不必担心,长老不过是方才喝多了酒身体不适,又不慎打翻了茶盏,此时正在客房里换衣裳。刚巧孩儿跟他说好了要去探望一二,就交给孩儿去罢。孩儿刚看到母亲在找您呢。”
  得知郡主找他,月珩根本无暇再去管不过是打翻了茶杯的长老,把事情交给月陇西后便转头去寻郡主了。
  那面生的小厮见形势有变,僵硬着腿不知如何是好。月陇西恻然低笑了声,抬眸盯着他,淡声道,“愣着做什么?长老不是有事要交代吗?带路啊。”
  小厮喉结一动,腿几不可见地抖了下,踯躅地转过身,走出两步便要跑,被月陇西一把揪住衣领,咬牙吐出两个字,“带路。”
  小厮不敢再违抗,只好带着他往月世德所在的客房走去,额间的汗却狂然而下。
  不消多时两人到了客房外,月陇西将小厮甩到一边,斟隐早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月陇西拿走他手上的匕首和长鞭,一脚踹开门,看见仍在安稳吃茶的月世德那刻顿时火起,扫了眼屋里的下人,反手一鞭甩出去,笞在月世德手边,那长鞭如吐信的猛蛇,瞬间带翻了茶具,“都滚出去!”
  下人骇然,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月世德抖着手放下茶杯,“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关门!”月陇西踏过门槛,左手反握起刀,右手将长鞭盘绕三圈,果断朝月世德走过去,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人道,“斟隐,守在门口!谁敢闯进来格杀勿论!”
  月世德并起双指叱他,“你……你你反了你要!!”
  “我看是你反了!!”月陇西咬牙切齿,一脚踩在桌上将他定死在圈椅间,俯身将匕首抵在他的喉口,盛满怒火的眸中倒映出的人脸几乎狰狞扭曲,“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爷是谁?!月世德……你认得出秦卿,却认不出我来吗?!”
  话脱口,月世德猛地瞪大双眼,额间的汗涔涔而下,猛地从圈椅滑了下去,声色登时吓得扭曲变形,“你、你是……你是……!!”
  眼前的人一身红衣恍如罗刹,眼中血丝遍布,猩红的眼角亦如染了血般,此刻这双鬼厉的眼睛正紧紧逼视着如蝼蚁般的自己。一如当年!
  “认出来了?表叔可忍你很久了!”月陇西挑眉冷笑,眸底凌厉的寒意如冰剑从地面噌地拔起,“牢里让你见识的那些酷刑不过是我幼时闲来无事随意折腾的,算不得什么!你若是想见识别的,我多得是办法!”
  月世德拼命摇头,仿佛被扼住咽喉几近窒息,涨红着脸猛烈地咳嗽,整个人缩在圈椅中说不出话来。
  “这辈子表叔打算修身养性,陛下卖我面子放过了秦卿,我便也想着卖他面子留着你……”他别有深意地将话音留长,稍一顿,他将匕首竖起,往下施力一捅,却悬停于他的腿面,冷锋微芒,在他惊慌的惨叫声中,月陇西咬牙说完了后半句,“你若再寻她不自在,这面子我也可以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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