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是捏着她的衣角,垂下眼睫,先轻笑了声,然后默然片刻,忽地用双手捂住脸低泣起来。她哽咽道,“娘……若我上辈子就能遇见你们,该有多好……”
前世唯一为她做主的那个人最后也万劫不复。没有旁的人为她做主,家境不算好,自己的亲爹娘人微言轻,公婆从未照过面,她甚至不晓得月一鸣究竟有无爹娘,惠帝亦不是亲戚,不仅不亲,还随时随地想要她的命。这辈子太好,她也恍惚觉得是一场梦。
她大概能明白,月陇西害怕从梦中惊醒的那种恐慌了。
卿如是忽地失笑,便又笑了许久。笑时竟又觉得脸上的泪痕在一瞬间都变得滑稽。她不知道自己在得知真相后的短短几个时辰内究竟是怎么了。
唯恐大梦一场,睁眼醒来后看见的人不是月一鸣,也不是夫人。而是崇文党,是失火的雅庐,是西阁的残阳……
她自以为过尽千帆,历经风雨,不会再畏惧任何真相,也早该承受得住真相的残酷。却不想,最后的真相告诉她,她当初历经的所有风雨,也都是别人算计好的陷阱。
她现在怕了那个真相,也怕了那段过去。更怕真相会继续祸害她,让她腹中胎儿也间接因此受到伤害。
卿母拉着她坐下,边给她擦拭眼泪,边温柔地说道,“傻孩子,什么上辈子下辈子,你且过好这辈子,旁的什么都不必想。就算真有前世来生,那娘也一定还是你娘,生生世世护着你。难过的东西都是梦里的,高兴的东西才是现实里的。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腹中还有一条生命,这般消沉下去,娘真怕你……算了算了,你哭罢。娘在这呢。”
卿如是止住了夹杂着眼泪的笑声,像失了生气的木偶,趴倒在卿母的腿上。
她忽然很安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徐徐道,“兴许人真的有上辈子呢。我许是忘过奈何桥,忘喝孟婆汤,所以还记得上辈子的事。我见过那时的高山流水,见过清风明月,那里也有廊桥,还有采沧畔的墨客风。流,后来我看见一场大火烧了所有的景色,只留下一方花窗……就这么丁点大的一方花窗,里面装着夕阳……我以为那是最后的风景。但我近期做了个噩梦,梦里才是最后的景色。娘,你猜是什么?”
卿母一手抚着她的头发,一手捧着她的脸,“是什么?”
卿如是忽然低声笑起来,把脸埋在卿母的腿上,泪湿襟裳:“……不知道。一片黑色的……娘,我觉得我又要死了。”
第一百零九章 给未出世的闺女取名
“胡说。”卿母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 听到这里眉心微皱, 拍了下她的脑袋, 轻叱她道,“什么要‘死’啊要活的?此生尚且未走到尽头,如何就成了‘又’?……哭罢, 哭一场就都当是过去了。”
她稍作一顿,低叹道, “人啊, 悲伤的时候就愿意把自己停在现在, 欢喜的时候就把自己放到未来。”
人总是喜欢在欢开心时畅想未来的美好,而不注重看顾现下的局势 ;总是不喜欢在难过时想一想未来终会踏过如今的坎, 只注重而今所经受的痛苦。生而为人,多是如此。无可奈何。
卿母一直陪着她,直到傍晚用完膳才离去。卿如是收拾了番心情,跟月陇西一起乘马车将人给送回卿府。
回来的时候卿如是的心情仍旧异常沉郁, 月陇西未免她继续沉浸在情绪里头,便故意引开话题,“原本我们不是说好等娘走后带兵去薛宅找线索的吗?结果,下午的时候刑部就有人前来禀报……”
他先起了个头, 卿如是尚且怔愣着, 反应片刻方回神看向他,低声问, “如何了?”她的嗓子都哭哑了,稍微抬高声音就觉得疼, 只得压着声说话。
月陇西为她轻叹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好的纸单递给她,“我来说,你听着就好,能不用嗓子尽量别用。这张纸上详细记录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还记得我跟你说的绑匪寄来的那封信吗?晌午时分,萧殷带人找到了信纸的出处,原本并没有根据售出记录查到可疑之人,但后来萧殷特意派遣官差在周边搜寻,十分‘巧合’地搜到了一座荒废的宅子。”
卿如是迅速浏览着纸上简明扼要所记录之事,还未看完,又抬眸听他细说。
“那片区域几乎可以说是扈沽的废地,不怎么受上边管辖,有人在那一带贩卖私盐,也有违规商户于树林中搭棚自产货物,给摆摊的货郎进劣质品,谋取私利。因此,找到宅子的时候官差意识到了这片地是他们刑部搜寻两日的盲区,赶忙上报萧殷说明。萧殷没有丝毫犹豫,带领一干官兵进宅搜查。那座宅子,就是你和余姝静被困的第一个地方,薛宅。”月陇西盯着她轻笑,笑意中略有讥讽,“倒是省去了我们去薛宅探寻的时间……”
卿如是眉头紧蹙。萧殷这罪魁祸首,竟然敢堂而皇之带着刑部的人先她一步去了薛宅?
她心情越是沉郁,脑子越是清明,想问题时就更能冷静。
能让她平静下来想些别的事再好不过。月陇西凝视着她,接着说道,“更巧合的是,萧殷一行人竟然就在薛宅里,找到了被关于柴房的余姝静。”
这一点卿如是万万料想不到,她微睁大双眼,茫然地望着月陇西,“不可能……”她和余姝静分明被转移到了别处。
月陇西颔首,“我亦觉得惊讶。这与你昨日跟我说过的事实衔接不上。我想,或许就在你被放回来的这期间,他们做了些别的动作。”
卿如是笃定地摇头,“你所说的别的动作,难道是指把余姝静又从我们被关之处带回到薛宅?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既然萧殷那么快就带人去到薛宅,那说明他本来也没打算让余姝静在他手里待得太久。既然很快会去救她,又何必把人转移来转移去的浪费时间呢?”
她稍一顿,垂眸看向纸上的文字,“或许,不是我被放回来的期间他们的行动被我们漏掉了,而是一开始……他们就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你的意思是……?”月陇西恍然,挑眉问道,“当晚,你和余姝静压根就没有被转移?”
卿如是点头,微眯起眸子回想前晚的情形,眸底掠过一丝恍然。正待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月陇西止住了她,“先听我说完后来的事,你且捋一捋思路,兴许能想通更多东西。等回家再一句句写下来告诉我。嗓子都不晓得疼的吗?”最后一句话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他瞧见卿如是埋下脑袋,不知为何就轻叹了声气。像只淋雨后蹲在屋檐下观望雨帘的惆怅的猫,极其惹人怜爱。月陇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小指的指尾不小心触到了她发髻上的玉簪。
那是一支用透亮莹白的玉石雕刻的镂空弯月簪。弯月被银丝缠绕出的流云一圈一圈环绕着。月与云痴缠悱恻,最后于月勾处系结,以一颗珍珠镶嵌,遮挡住结线。
月陇西微翘起唇角低笑道,“我想到了……”他用手拔出玉簪,拿在指间细细打量,再抬眸凝视着卿如是,轻问,“倘若我们生了个闺女,就唤她‘月绾’,你说好不好?”
卿如是一愣。此番局面下,他竟是在为孩子斟酌起名?她抿住嘴角,难得地浅笑了下,无声问,“……哪个‘绾’?作何解?”
“‘绾’啊……自然是有系结、盘绕、挂念之意的‘绾’。”月陇西随手转着发簪,笑道,“愿为绾心人,与卿卿纠缠生世,如这月与云般系在一处,随时牵挂想念,永不离分。”
卿如是耷拉眼皮无语地盯了他片刻,低头错开视线,轻声道,“在闺女面前能不能别秀了。人家就不配拥有个代表父母寄望或者祝福寓意的名字吗。”
她竟然搭话同他玩笑了,月陇西凑过去挨着她坐得更近了些,“我不管,我就喜欢这个名字。是我们生下来的,代表我们夫妻恩爱有什么不对吗。像是在说玉湖廊桥上的那弯月亮一样,多好听。”
卿如是其实还挺喜欢的,她没有反驳,偏头倚在车壁上,想了会,好奇地问道,“若是生个男孩呢。”
月陇西失笑,“怎么,忽然比我还心急了?我才取好女孩的,你便要问男孩的。卿卿你是刚怀上一个月,不是刚生下来一个月。”
卿如是斜眼睨着他。这句话是她昨日说月陇西心急的时候拿来怼他的。
“逗你的……”月陇西随意搓玩玉簪的动作一顿,赶忙坐直身子拉住她的手,又将她倚在车壁上的脑袋搬起来搁在自己肩膀上,才笑说道,“我说你这有夫君不用,非去靠那车壁做什么?”
他幽幽叹了口气,稍一顿,沉吟道,“男孩子的名字么,暂时还没想好。我相信名字这样的东西,也讲究一些缘分的,可遇不可求。”他边说边搓着簪杆,凝视上面绾结在一起的月与云,清浅一笑。
的确是可遇不可求。他给她取的乳名,每一个都有特别的意义,属于不同的场景,总要承载着些与众不同的情感,方是独一无二。卿如是的眸中衍出些潋滟的光泽,她垂下眼睫安静小睡,不再跟他搭话。
两人回到西阁,见郡主就站在院内的花圃里,亲自帮他们的花浇水。似是已等候多时。
“你们可算回来了。”郡主放下花洒,从身旁嬷嬷那里接过巾帕,擦拭双手后方朝他们走过去,先示意月陇西回避,而后拉住卿如是,“我听陇西说你喜欢吃糯米鸡,就命厨房给你做了些。因着你这些天口淡,特意让厨子在腌鸡肉和泡糯米的时候掺了些酸汁儿进去,你尝一尝。”
卿如是跟着她到石桌前,本没什么胃口,但不想折煞郡主好心,仍是执筷吃了点,淡笑道,“好吃。”
郡主别有深意地笑说,“酸的,当然好吃了。”稍顿,她伸手拍了拍卿如是的手背,“这两日怎么了,跟娘说一说罢。食欲不振和郁结在心的区别,我还是瞧得出的。”
卿如是垂着的眸子里有光点轻轻一动,她抬起头,怔愣了瞬,低声道,“我不知从何讲起,这件事,不太好说。”
郡主温柔地凝视着她,并不作声。
须臾,卿如是斟酌着措好辞,挑拣了个问题,“娘读过许多崇文先生的书籍,可有难与之共通,困惑不解的时候?”
“只要是读书,便没有谁敢说自己未有不解之处的。哪怕是原作自己也不一定全都明白罢。因为我始终相信,人在每一刻的心境都是截然不同的。书作在写下那些字句时的心境,定然也与后来回看那些字句时的心境不同。既然心境不同,便不会与之全然共通。”郡主认真道,“崇文先生亦是如此。我常常会想,他记录在书本上的惊世思想,是否只是他生命中的昙花。”
“昙花?”卿如是喃喃自语,琢磨着其中深意。
“没错,执意只在黑夜中绽放一瞬的昙花。”郡主目露向往,转瞬又成了鄙夷,“那些惊世思想,或许只在他写在纸上的那刻最圣洁最高贵,而后的每一刻,他的思想都再不复那刻纯粹,甚至,很有可能因为挣扎在黑夜而不得不舍去道心,致使他不仅不再纯粹,还肮脏不堪。所以,他才会拼了命的想将著作留存下去,证明他纯粹过,也希望后世有人能继承他的纯粹,为他所坚持的盛世努力罢。”
卿如是看她的眼神中略有些不可思议,凝视她须臾,忽地哑然失笑,那笑意有些苦,她轻絮道,“连百年后的人都能看明白……”自己却被蒙蔽这么久。
枉被后世称说是最能理解崇文思想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是我们家娶进门的小祖宗
“你这般问, 可是因为近期有与书籍中难以共通之处?”郡主帮她扶正一支歪斜的玉簪。
卿如是摇头, “并非书中文字让我困惑。我困惑的是, 为什么像人这样有是有非的黑白之物,还能写出那么纯粹圣洁的文字?你也说了,崇文的思想是他生命中的昙花, 他本人做不到如他所述那般,却又凭什么写下这些去教导别人?或许我是觉得他这么做, 本身就有些可笑。亦或许, 我是觉得依照人黑白并存的秉性来说, 就算后世都看懂了他那些圣洁思想,也没有用。因为根本做不到。”
郡主微一愣, 低头失笑,在卿如是疑惑的目光下,抬眸,温柔地摇头道, “我差点就被你绕进去给说服了。你不必将其中原委放得太大,其实这再正常不过了。”
卿如是拧眉凝视她。
她道,“你不妨类比一件小事来看。就像我教你孕期不要动怒动气,这肯定是为你好。可焉知我怀孕的时候没有动怒动气?焉知你后来有没有听我的话不要动怒动气?若我再怀孕, 焉知我会不会动怒动气?人不都是这样, 说的容易,做的难。明白得很快, 践行得很慢。
文字和话语都可以由人自己掌控,可人掌控不了自己的是非曲直呀。人性如此, 喜怒哀乐皆是随心,黑白兼而有之,脱口的话和写出的字能再三斟酌,考虑周全后再教别人知道,曲直行为却总受他人他物影响,好时千般万般地好,逼急了也能荤话连篇……这就是为何我们明白许多道理,仍旧过不好一生的原因。
我之所以说崇文写在纸上的字是昙花,也有说他清灵通透的意思。他对天下人好,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但他这人肯定不全是这样的,或许他对他自己身边的人并不好。然则,我们何必纠结他为人如何,值不值得教导我们,教导我们过后我们又能否明白。通透的字只是拿来警醒世人,不是拿来让我们消遣时去非议写字的人,亦不是拿来奉为圣书非得要我们顶礼膜拜。
若要把过往里被奉为先哲的人都拿出来评判一番,你会发现,他们也就那么回事儿。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幼时没准还爬树打架尿裤子,后来杀人纵火被通缉。届时整个学海都会充斥着可笑。所以,用写书人的秉性来评判书的价值和这人思想的深度是很没有意思的,卿卿。”
卿如是似是明白,又似是困惑不解。这种道理她该比谁都通透,但偏偏落到自己身上,仍是解不开某个系死了的结。因为她就是被崇文放逐在价值中定义的傀儡,是崇文没有坦诚对待的身边人。她无法不在意,无法不对崇文失望。
“至于你说‘就算后世看明白他的圣洁思想,也没有用,因为做不到。’”郡主稍侧身,指向隐在夕阳中的城楼,“多站在那种高的地方看一看,你就知道有没有用了。如今的晟朝,不是比百年前好太多了吗?明明人们依旧愚顽不堪,可偏生就是好太多了。很奇怪,是不是?有时候自以为想通了一些道理,于是觉得别人可笑,那就该沉下心多爬几楼,再回头看这道理,你会发现……他们固然很可笑,自己也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