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没好声气地说道，“一楼的公共浴室每晚八点到十点开放，现在都十二点多了，浴室已经关了。想洗澡就自己去一楼的热水台去打水，房间里有桶、有脸盆……但是别把这房间搞得太脏太乱哈，会罚你们款的！”
说着，服务员扔下了一把钥匙，转身走了。
武媛环顾四周。
这毕竟是镇上的招待所，条件很一般。
但有两张单人床、还有个独立的、没门的蹲坑厕所……
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比大通铺强。
武媛去厕所看了看。
厕所里除了蹲坑之外，还有一个塑料桶、一个塑料脸盆、一个塑料椅子、一个钉在墙上但什么也没挂的空毛巾架、毛巾架的下方是一面塑料边框的镜子，镜子下放着一块没有开封的香皂。
“婆婆，我去打热水来给你洗澡，好么？”武媛柔声说道。
武丽红，“不洗！洗什么澡！”
“我下去打热水，你站在走廊上看着……站在走廊上可以直接看到招待所的大门，要是你看到我出了大门，你就大声喊，让服务员来抓我，好不好？”武媛说道。
武丽红犹豫了几秒钟，“……好。”
武媛便拎了塑料桶，又问，“婆婆，你有没有洗澡的毛巾和梳子？”
“我有。”
武媛点头，拎着空桶下去了。
等到她拎着大半桶热水吭哧吭哧地上来的时候……
一直站在走廊上的武丽红终于松了口气。
她关上门，跟在拎了热水的武媛身后，一直走到了厕所那儿。
她看着武媛先将一桶热水放在地上，又拿过塑料脸盆洗了洗，再把桶里的一部分热水倒在塑料脸盆里。在往盆里兑了冷水以后、武媛伸手试了试水温，似乎是满意了，这才将塑料盆架在了塑料桶上。
“婆婆，你年纪大了，我帮你洗头好不好？你过来坐在凳子上……”武媛转过头，对武丽红说道。
武丽红咬着牙，没吭声音。
武媛想了想，说道，“婆婆，其实我不是我爸爸的亲闺女哩……我今年十一岁，我爸爸已经坐了十七年的牢……”
武丽红一惊！
——那她岂不是“挟错”了人质？
武媛又道，“我亲爹是武向南……也就是武大东的弟弟哩！我是被过继过来的。”
武丽红听了，心中稍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武媛一番以后，摇头说道，“你长得……没有武家人的影子在。”
武媛没吭声。
确实是。
武向东眼睛小、个子不高但骨格大，还是个龅牙，可能是传承了原配奶奶的基因？
武仪春、武二狗、武仪莲、武向北等人……又活脱脱是另外一副样子！他们个儿高、都瘦，但上半身长、下半身短，五官明显比武向东好看些，至少眼睛正常大、也没龅牙。
“你是不是长得随你娘？”武丽红又问道，“当年我男人死了以后，我就走了……后来听说武大东被判了死刑，武二狗就娶了武大东的老婆……原来武大东的未婚妻是地主家的小姐，应该是长得很好看的。”
武媛点点头。
武丽红恨恨地说道，“武家没一个好东西！”
武媛道，“婆婆洗头。把头发洗干净了，人就舒服了。”
武丽红犹豫了好一会儿，点点头。
当下，武丽红就坐在了小板凳上，又拆下了包在头上的毛巾，露出了一头的癞痢、和稀稀疏疏的几络头发。
武媛倒抽了一口凉气！
“婆婆，你好久没洗头了？”她低声问道。
武丽红道，“还洗什么头！我好好的一个家……男人死了，女儿死了，外孙女儿也死了！我一个人活起又有什么意思！恨不得也早点死了算了！”
武媛一呆。
“婆婆，你女儿……怎么了啊？”武媛小心翼翼地问道。
武丽红在外流浪已经有数年。
因她是个拾荒老人，又无依无靠、万念俱灰的，只一心求死，所以想骂人就骂人、想打人就打人，作天作地到人神共愤……
起初她还无所谓。
可日子久了……
她也寂寞。
但身边已经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了。
现在这么个伶俐的小丫头跑进跑出、温柔和善的跟她说话……
也不知怎么的，武丽红突然就有了诉说的欲望！
第78章
武丽红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说起了往事——
话说, 几十年前武家村的老村长……那也是个老革命了。
老村长年轻的时候, 正好遇上了战争年代。他积极响应各种号召……可惜自己没文化、还跛了一条腿, 干不动啊！
于是他就把亲生的六个儿子全都送上了战场。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去嘛！
结果……
老村长的儿子们，一个也没能回来。他一共有六个儿子，统共评选出五位革命烈士, 最小的儿子死无全尸, 连烈士都评不上！
老村长那个悲恸万分啊……
奈何年事已大, 再也生不动孩子了。
后来，老两口就在妻子的娘家亲戚那儿抱养了一个女婴——武丽红。
年逾六旬的老村长养了个小闺女，名为父女、实际上是把小闺女当成孙女儿来养，那是各种的娇生惯养啊！后来武丽红渐渐大了, 出落得像花朵一样, 成了远近有名的漂亮姑娘。
老村长家的邻居，就是武友全（武媛的爷爷、武向东的父亲）家，武丽红和武友全一块儿长大，是不折不扣的青梅竹马, 两人甚至……互相心生好感, 还表白过。
但他俩的事儿，遭到了老村长、乃至全村人的反对！
原因无它——
因为老村长和武友全是五辈以内的族亲。
如果武丽红是老村长的亲生女儿的话, 那这俩年轻人的要好，就成了不可言的禁忌。可武丽红是被收养的呀，跟老村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和武友全的结合从法理上来说, 是没有问题的。
然而另外一个问题却是——
武丽红是老村长的养女，之所以收养她，就因为……老村长准备以女儿招婿入赘，来赡养他和老妻。
武丽红虽然与武友全不是血亲，但两人都姓武，且还不是同一个辈份的！
所以他俩的事依旧不被看好，村里反对的人可不少。
可这俩也犟。
不让结婚、不让在一块儿是吧？
那行，于是男的不娶、女的不嫁的，苦撑了好几年！
后来武友全被他爹毒打了一顿，不得不娶了邻村的姑娘；武丽红的养母也以上吊来威胁、再加上她的养父已经把相中的女婿给领回了家……
没法子，两人相继各自成家。
武友全的妻子长得不好看，但却是个非常勤劳善良又朴实的女人，性格又好待人还和气，嫁过来的头一年就怀上了武向东。她把家里家外打理得妥妥当当，族里村里的人情往来也处理得井井有条。村里的人啊，就没一个不夸赞友全媳妇的。
当然武丽红的丈夫为人也很好。他从不因为自己是上门女婿就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相反，他还是很有担当的，孝敬养父母、照顾武丽红、农忙时一个人扛下了所有地里的活计、闲时捕鱼打猎种菜做小买卖……那是真的一个人就把家里大事小事全都扛了起来！
人人都羡慕武丽红命好。
慢慢的，武丽红也接受了丈夫张志明。三年以后，武丽红生下了一个女儿，夫妻俩的感情就更好了。
又因为友全嫂会做人，张志明也和气……
慢慢的，两家恢复了人情往来，武丽红与武友全终于以辈份相称而相互走动。
与此同时，村里人看在老村长德高望重、武友全又继任当上了村长的份上，便将当年武丽红与武友全闹出来的事儿悉数压下。
于是……
天下太平。
可好景不长。
友全嫂怀第二胎上山劳作的时候，不慎从山上滚下……一尸二命！
因为武丽红家紧捱着武友全家，所以武友全家的情况……武丽红两口子是很清楚的。
——武友全差点儿崩溃了！
他瘫在床上，几天几夜没合眼、没吃饭，甚至一动也不动的……
家里的老人孩子也没人管，公社里的事也没人管！
好心的张志明看不过眼，就把年幼的武向东接到了自己家，代为抚养了几个月；还让武丽红多做些饭菜，天天送到隔壁去给武友全的父母。
几个月以后，武友全渐渐恢复了。
过了两年，武友全在父母的安排下，续娶了后来的老婆姚桂香。
姚桂香长得比先友全嫂子可好看太多了！但她为人泼辣、性子贪婪，还得理不饶人！不过，好歹也落下了个美貌的优点不是？所以在她过门的第一年就生下了女儿武仪春、第二年又怀上了儿子武向南……
可是，自她嫁给武友全以后，也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晓得了以前武丽红和武友全的那些陈年旧事……
接下来，整个武家村都被揽得鸡犬不宁的！
在这期间，武丽红的老父母相继去世；没几年，武友全的父母也一一与世长辞……也有人说，他们是被武丽红气死的，但谁知道呢？
再后来，武丽红怀上了二胎。
也不知为什么，姚桂香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到处传播谣言，说武丽红和武友全私通、武丽红肚里怀的其实是武友全的种，张志明其实就是个傻逼头戴一顶大绿帽还什么都不知道云云……
武丽红没出嫁之前，是被养父母视作掌上珠的；出嫁以后又被丈夫当成了心头肉，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而现在，一向维护她的养父母已经去世，那会儿又正值农忙，丈夫张志明每天要顾着下地干活，不能天天守在她的身边。
姚桂香天天在隔壁用洗衣棒敲打空心木板门，嘴里指桑骂槐……
武丽红在这一边被气得天天哭。
四个多月的时候，她小产了……
于是姚桂香又造谣，说武丽红是怕生下武友全的孩子，所以心虚流产！
武丽红气得要自尽以证清白……
老实人张志明受不了，拿着菜刀去隔壁干仗去了。
武友全跪在地上向张志明赔罪，这才消了张志明的火，但也在这过程中，武友全受了点儿小伤，看着流了不少血、其实都是皮外伤。
张志明走了以后，武友全把姚桂香狠狠地揍了一顿！
当然姚桂香就更恨武丽红一家了。
又过了几天……
两家毕竟捱在一块儿，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姚桂香又跟武丽红吵了起来。正好张志明从田里扛着锄头回来，听到姚桂香又在满口喷粪，当即怒不可遏，举着锄头就朝着姚桂香打去！
姚桂香跑回了家……
张志明本来以为没事儿了。
可没想到，武向东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
只一刀……
张志明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武丽红被吓呆了。
乡亲们赶来，七手八脚地把张志明往镇医院送。但在半路上，张志明就……
武丽红再也没见着武向东。
据说，时任武家村村长的武友全，亲自押着武向东去了镇上的派出所，自首去了。
再后来，心灰意冷的武丽红把养父母这边的祖屋卖了出去，带着年幼的女儿回到亲生父母那边过活去了。
武丽红没有再嫁，就一心一意地守着女儿。女儿大了，她也让女儿招了个女婿回来。女婿家穷，却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一家子的小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可十年前吧，女儿生外孙的时候，不幸难产去世了……
武丽红崩溃了！
从此，她是真的……万念俱灰。
虽然女婿说，以后也会把她当成亲生母亲对待，可当女婿娶回了新媳妇以后……
武丽红是怎么看那新媳妇，就怎么觉得……所有的填房都和姚桂香一个鬼样子！她开始作天作地，作到女婿烦、新媳妇厌……
后来有一天，曾经说过要侍奉她为亲母的女婿带着他的新老婆，不告而别了。
武丽红也不想再留在那个家，就开始了流浪。
她没有目的，也什么都不想干。
啊不，她也不是没有目的……
她的目的，就想早点儿死，去地下，和张志明、和女儿、和那个还没出娘胎就已经死去的外孙女儿团聚。
说到后来，武丽红已是泣不成声。
其实，武丽红在说这些的时候，武媛手里的动作也一直没停下。
她已经开始帮着老婆婆洗头了。
而且动作无比轻柔。
不过，在武丽红倾诉的时候，武媛一直没吭声。
直到武丽红说完……
武媛才开始碎碎念——
“婆婆，那我开始给你倒水了啊，要是痛你就告诉我。”说着，武媛小小心地泼了些温水、淋在武丽红的头上。
她每做一样动作，都会用很温柔和气的声音提前和老婆婆说一声……
——婆婆我要给打你香皂啦！婆婆我要给你搓一搓要是痛你就说哈！婆婆我要给你泼水了！婆婆我们换一盆水好不好？
渐渐的，武丽红放下了戒心。
武媛给武丽红搓洗了好几次头发，直到将老婆婆那油腻了好几年没洗过的头发给搓得清清爽爽；接下来，她又脱了外衣，拎着桶跑了好几趟，打了热水上来又帮着老婆婆刷了个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