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淑云面色渐渐苍白,立在原地看着空荡的屋子,还有那摇晃不住的珠帘子,扶着桌沿,慢慢在绣墩上坐下。
没错,他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就把她玩弄于鼓掌之中,看她痛苦,看她凄悲,看她失去了一切,过得痛不欲生。
绿莺便是这时候从廊下走了进来,掀开帘子看得地上的银票散了一地,先是一怔,再抬起头来,便瞧见她那娘子,流着两行泪,气喘吁吁的模样,显然是气狠了。
*
屋子里,岳氏坐在敞厅,正仔细地检查那食盒里头,准备叫人带去给她女儿的糕点。也不知道她的病可有好些,岳氏心里惦记,却是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岳氏脸色不好,屋子里的丫头们,自然不敢说话。可门外头,忽的有人大喘气儿地跑了进来,脚步沉重凌乱,惊了一室的安宁。
采青忙心惊胆战看过去,却见得岳氏果然恼了,眉心皱起,已是满脸怒色,情不自禁便为外头那不长眼的担了一份儿心。这几日太太脾气不好得很,这可是撞道刀尖儿上了,真真是死定了。
岳氏强忍怒火,将盖子重新盖好,正待转身发脾气,便听那人说道:“太,太太,三姑奶奶,三姑奶奶回娘家来了。”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岳氏一瞬间就怔住了,等着缓了会儿,想要抬脚往前走,却是腿脚一软,直接坐地上了。
前些日子才在观音寺里匆匆见了一面,女儿的抵触,至今还萦绕眼前。再者,她那闺女回头儿就病了,岳氏本以为,这辈子,她估计都得不到女儿的原谅了,倒是不曾想,今个儿竟是铁树开花,真是奇了!
岳氏抓着采青的胳膊强挣着站起身来,忙左右环顾一番,又往自己身上看了看,猛地转身去问采青:“我今个儿瞧起来可好?”
采青笑道:“太太每日里都很好。”
岳氏脸上一笑,眼中便落出两行泪来,然后就去骂屋里头的丫头:“都是死人吗,还不赶紧的,把食盒里头的点心,都给端出来。”说着,自己扯了扯衣襟,就赶紧迎了出去。
第047章
萧明山疾步赶了出去的时候, 萧淑云正站在大门前头, 抬头看着萧府的匾额出神。
这地方每每入梦都是她要回来的地方, 可清醒时,她再不会容忍自己去肆意思念这个地方。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是终于回来了。
萧明山见到她很是高兴, 欢快地喊了一声:“姐姐。”
萧淑云亦是开心,然而等着要进去的时候, 倒是生出了一些近乡情怯的念头来。被萧明山眼尖地看了出来, 忙扯住她的胳膊, 便将她拉了进去。
他们的步履不算急速,等着到了二门的时候, 岳氏已经气喘吁吁赶了过来。瞅见那一抹浅青色细弱的身影,登时顿住脚步,眼圈一红,便落了泪出来。然而, 她却是不敢再往前走上半步的,只咬着唇儿,可怜巴巴儿地看了过去。
这模样瞧得萧淑云心酸至极,心说便昧了一回良心吧, 甭管她以前如何, 做了何事,这总归是她亲娘, 她朝思暮想,却每日都要强迫自己不许去想的亲娘。于是脚步紧促起来, 很快便走到了岳氏跟前,泪眼迷梦,喊了一句:“娘。”
这声娘叫的岳氏立时嚎啕悲哭起来,没想到这辈子,她还能听到她这闺女叫她娘的。于是将那小心肝儿死死搂在怀里,愈发哭得惊天动地起来。
萧明山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儿,这心结可算是解开了,就只盼着这往后的日子,能万事如意了才是正经。
这边儿正哭得厉害,那龙氏得了消息,很快便赶了过来。瞧得眼前这情形,吓了一跳,忙挨着墙根儿溜了过来,扯一扯还在红眼圈的丈夫,低声道:“这算是和解了?”
这龙氏之前,也是抽得了几回空闲,跑去了萧淑云那里,认认亲,说说话的。只可惜叫岳氏知道了,便不许她去。
当时龙氏还纳闷儿,后来还是萧明山告诉她,这是他娘妒忌了,那地方他娘想去得很,偏不敢去,瞅见龙氏去得自在,可不是心里头不舒坦了起来。
萧明山心里头正是舒坦至极,瞥了龙氏一眼,低声道:“我可告诉你,这可是个活观音,你机灵着点儿,好好儿奉承着。若是能得了她的欢喜,保证娘那里,再不会寻你的不是了。”
龙氏立时心花怒放,这姑姐她打过几次交道,晓得是个心思简单,不爱生事的人,她本就喜欢,如今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心里头就立时打起转来,想着该如何再接再厉,把这关系维持得更亲近些才是。
这厢娘俩儿哭了一通,萧淑云梗在心里的坎儿这便踩了过去,这却是了不得了,思念之情顿时决堤一般翻涌而来,只紧紧揽住了岳氏的胳膊,就好似小时候一般,嗅着娘的味道,就觉得幸福。
岳氏一把抹了泪,脸上只是欢喜的笑,拉紧了萧淑云的手,便牵着她往屋里去了。
因着萧老爷不在家,他得知萧淑云归家的消息,倒比廖姨娘要晚了许多。
廖姨娘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正举着葫芦瓢,舀了水往那花花草草上淋,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搁下了那瓢,纤细如柳枝的眉便蹙了起来。
不好,很是不好。
将那瓢丢进了水桶里,廖姨娘转过身,不快地往屋里走去。
她可是没忘了,她嫁进这萧家十几年,唯一一次被萧老爷呵斥,便是为着那位三姑奶奶。她以前就不喜欢自己,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只怕老爷愈发的要把她当作眼珠子疼了。
在绣墩上坐下,廖姨娘想着前些日子,老爷的那场头风病,不由得心里头满是烦躁起来。
倒是果然不出廖姨娘所料,那萧老爷晓得里自己的三女儿竟然家里去了,立时丢下手上的所有事情,便赶了回去。倒是和磨磨蹭蹭不想去的廖姨娘,在岳氏的门前头,碰了个照面。
廖姨娘先是一喜,还不曾说话,便见得萧老爷皱着脸,不快道:“你怎的这时候才来。”说着也不管廖姨娘登时泫然欲泣的脸,转过身撩起袍子,便上了石阶。
她就知道——
廖姨娘虽是满心不甘,到底还是也转过身,进了那院子里去。
萧老爷自然不会和岳氏一般,大悲大喜的嚎啕半晌,然而瞅见自己珍爱如珠的女儿,鼻头儿上泛酸,倒也是免不了的。
只是这么些年不见,到底还是生疏了许多。萧淑云见得萧老爷想要亲近,却无从亲近的模样,心中一时间感慨万千,倒也说不出来,这几分悔意,到底比重多少。
到底这萧淑云是出生在萧老爷和岳氏正是两情相悦的时候,岳氏再是怨恨萧老爷,这时候也忍不住含泪盈笑地去扯他的袖尾,哽咽道:“老爷,咱们女儿,回来了。”
萧老爷心里,岳氏终归还是不一样的,便是如今爱惜不再,可眼瞅着爱女近在眼前,亦是忍不住心情激荡,便牵了岳氏的手,含笑道:“是呀,咱们的女儿回来了呢!”
廖姨娘便是这时候抬脚走了进来,一瞧见这情形,登时心里一梗。这老爷虽说也不是个守身如玉的,到底有了她之后,便极少去和旁的女人厮混过夜了。如今乍然见得他和那岳氏这般亲近,心里头倒是不舒坦了。
萧淑云早就从龙氏那里,探听得了,她娘在她亲爹跟前,早就是没地位没脸的了。特别是家中那个廖姨娘,专房之宠,自来便是飞扬跋扈。
这个评价若是叫廖姨娘听了去,定然是要被气得吐血的,需知她为了维持自己翩翩弱质的模样,可是自来都不曾大声和谁说过话的。便是她手腕厉害,那也都是藏在暗处的,明地儿里,哪个不说她这个姨奶奶,是个和善人儿。
萧淑云打小就不喜欢廖姨娘,从第一面,她就对这个满脸风尘气的女子,心里生出了许多的芥蒂来。而后来的事情却也是告诉了她,她的直觉没有错,这女人,果然是个搅弄风波的好手。
纤纤玉指随意拨弄,便能搅得后宅子里鸡犬不宁。偏人家还能全身而退,远远高坐,只冷眼旁观家里头的女人内斗得厉害,最终两败俱伤,一个都没落的好处去。
那廖姨娘眼波一转,计上心头,便要上前去搭讪,却被萧淑云一眼看了个清楚,眉心一蹙,便生出不喜来。
起身和萧老爷福了福,萧淑云道:“今个儿是个团圆的好日子,便叫厨房备些好酒好菜,咱们也好好坐一处,喝上一杯。”觑得那廖姨娘想要张口的模样,萧淑云续道:“以往是咱们一家四口,如今山哥儿娶了亲,便成了一家五口,真真是可喜可贺了。”
廖姨娘的脸色立时就灰败了起来,原想着是忍下了气来,可惜这些年,岳氏不中用,后宅子里的其余人更是不中用,这廖氏到底脾性被养了起来,没忍住,就娇滴滴喊了一腔:“老爷——”
萧淑云只不说话,眼神冷漠地看过去,只瞧着那萧老爷的眼睛,面无表情的扯住了岳氏的脸,一下子便制止了她陡然暴起的脾性。
萧老爷哪里不知道爱妾的意思,只是他回头瞧见女儿已然消失了笑意的脸庞,顿了顿,笑道:“说的没错,咱们一家五口,是该好好坐在一处庆贺庆贺了。”
廖姨娘气得火冒三丈,也不搭理萧老爷,转过身便粉面含怒的离开了。
萧老爷这会儿哪里还有功夫去哄她,见得萧淑云脸上渐渐又浮起欢喜的笑,自然是更加没有心思去管廖姨娘了。
因着萧淑云的归家,萧老爷和岳氏的关系,不出意料的,缓和了许多。萧老爷到底还是害怕女儿不高兴,为着女儿的欢喜,他也乐意去和那岳氏,说上几句松软话。
等着孔辙从清河县归来的时候,见得如此情状,自然也是心里高兴的。
日子倒也波澜不惊,廖姨娘虽是满心不高兴,却自来是个识时务的女人,小打小闹在萧老爷跟前撒了几次娇后,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情来。倒是再也不敢随意去挑拨了岳氏发火了,岳氏一旦安生起来,人也变得温和,萧老爷倒是难得的念起了旧日的情分,竟是去了岳氏的院子里用了好几回的晚饭。
这日吃罢饭,萧淑云便坐了马车,往家里走。
本来岳氏劝了好几回,相叫萧淑云搬回家里去,可萧淑云却是觉得,还是在外头自在方便,再者,她虽是和爹娘缓和了关系,心里头却还是会想起那些事情。如此再去看那萧府,便每每都要想起,忽然间就不知所踪的萧福全来。
那回他没要银票,还留了狠话,不会放过她,萧淑云有时候想起来,心里也会觉得忐忑不宁,总觉得,这安安稳稳的日子,过得不踏实。
马车辘辘行驶,萧淑云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养神。正是好端端的,马车却忽然一停,使得萧淑云和绿莺不受控制,全都往前头栽了过去。
绿莺一面挣扎着起身,去扶萧淑云,一面扬声呵斥道:“长安,你怎的赶的马车?”
长安努力控制住马,脸上惶恐不安,朝着马车里头喊道:“突然窜出来一个叫花子,躲闪不及,这才惊了娘子。”
转过头板着脸去呵斥那叫花子,才要张口去喊,忽的见那叫花子抬起头来的一张脸,登时脸上一怔,竟是打了个寒战来。而后,头上那还不曾好彻底的伤口,便忍不住又隐隐作痛起来。
那日他将林榕拉去了树林子里,本是想绑了他,然后威逼着他应了以后再不去寻娘子麻烦的条件,才肯放了他。
却是不成想,那林榕也是个厉害的。他绑在他手腕上的粗麻绳,竟是被他东一句西一句扯得他脑子里糊糊涂涂的时候,解开了去。于是他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忽然握了石块儿冲上前的林榕,一石头砸在了脑门儿上。
第048章
长安和林榕, 是有着幼年时候的情分的, 可惜这情分, 早在日复一日的世事无常中,被磋磨殆尽了。
只是如今见得旧主竟成了这幅模样,长安一时间, 还是无法接受。坐在马车上,看下面的林榕披头散发, 一脸乌黑的瞧着他看, 竟是呆在了那里。
绿莺和萧淑云在马车里好半晌不见动静, 绿莺撩开车帘:“你怎的不走了?”
回头看过来的长安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慌乱地掠过绿莺, 看向了马车里面的萧淑云。
萧淑云似有所觉,下意识撩开了车窗的布帘子。
九年不见,可萧淑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林榕来。可惜那人却是不复旧年梦境中的儒雅颀长,竟成了一个傻里傻气的叫花子了。
若是原先, 萧淑云只怕是要骂一声活该,再额手相庆,叹这世道,果然是善恶有报终有时。可是她才知道, 林榕遭遇横祸, 说到底,竟还是由她而起。若不是她, 只怕他在去赶考的路上,也不见得就这么命运不济, 遇上了强人劫道。
落了帘子,萧淑云很是有些心中难安。那绿莺眼见萧淑云面色不好,也去撩那车帘子,自然也是看到了林榕。
只是到底已是将近九年不曾相见,一时间绿莺很是有些不敢相认,只是觑得自家娘子的模样,心中大概有了数儿,不禁吃了一惊:“那是大爷?”
萧淑云没抬头,只叹了口气:“你去告诉长安,叫他去看看,那人怎的落到了这种境地。”
只可惜林榕却是疯傻了,长安没问得几句,就忽的大笑一声,拍着手就蹦跳起来,往旁处飞奔而去。
萧淑云隔着车帘子,看那林榕一身的褴褛,光着脚丫,在街道上狂奔而去,到底心有恻隐,不觉便抠住了车窗子。
只是绿莺却是不知道,旧年里,那林榕路上遭人劫道儿,差点死了的缘由,根儿处竟是在她家的娘子身上。
扯一扯萧淑云的衣袖,很是不快道:“娘子最是好心软,可这人却是心软不得,若非他无能又无情,娘子哪里会落得如今这境地。便是和离归家来,到底名声不好听。甭管他死活,左右和咱们不相干。”
萧淑云心里是不愿意理会的,虽说那劫道儿的事儿由她而起,可到底林榕没死,她又为他守了八年的寡,便是欠了他的,也还给他了。如今他疯傻,到底也是她和离之后的事情,与她无干。于是看了绿莺一眼,抿抿唇,说道:“叫长安赶车吧!”
因着萧淑云绘出的式样新颖少见,铺子里的生意,倒是好得不行。月末结账,萧淑云很是高兴,于是置办了一桌子酒菜,叫了孔辙和萧明山,还有龙氏,一起喝酒吃菜,以示庆贺。
龙氏最近心里很畅快,果然如她夫君所言,交好了这位大姑子,竟如得了尚方宝剑一般厉害,婆母那里,竟是少有的和颜悦色。便是每月里例行一次的搭脉羞辱,也没有了。
日子好过了,龙氏开心之余,愈发的要去讨好了萧淑云来。只是她频频出入萧淑云的院子,每每瞧见了孔辙暗地里望向她那大姑子的眼神,不觉心中却是起了疑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