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淑云深知绿莺不是个心中能存住了事情的人,也不同她解释,只朝镜中看了看,说道:“多施些脂粉,盖盖病气儿。”
大太太住在东院儿,才分家的时候,两处院子之间还开了扇月亮门,倒也近些,可后头闹出了那要命的事儿,那月亮门儿就被二太太给堵上了,说是怕得东院儿的乌烟瘴气再污了西院儿的门楣,把个大太太气得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后来林志也因此离家出走了,东西院儿的仇,就愈发结得深了。
萧淑云也知道,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是不成想,这才叩响了门,那守门儿的婆子把门拉开一道缝儿,一看竟是西院儿的那位大奶奶,先是一怔,而后见了鬼一般,竟是把门儿给“咣当”一声闭上了。
绿莺气得要死,立时大骂:“做什么呢?看见奶奶来了,话没说上半句,就把门给关了,你们东府里头真是好规矩呀!”
萧淑云抬手制止了绿莺的继续怒骂,隔着门扇,拔高了声音,慢条斯理道:“劳烦阿婆去和大太太禀告,就说我说的,有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儿,烂在心里头不好受,总是要说出来,搁在太阳底下晒晒,才好做个明白人儿。”
隔了一道门里头,那关门儿的老婆子听得这话浑身打了个哆嗦,忙推搡了身边儿一同立着的小丫头,小声道:“都听见她说了什么吧?”见得丫头点头,就又去推搡她:“那就赶紧去告诉大太太听。”
第011章
林家的大太太姓容,嫁进林家后,生得两男一女,而那林志,正是她的小儿子。
再过两日,便是林志的生辰了,容氏一片慈母心肠,今个儿便抽得空闲,亲自去了林志的院子里,给他收拾打理着久不见主人的居所。
连翘是容氏最为信任倚仗的大丫头,手里拿着抹布,浸在水里洗了洗,拿出来拧干,才走过去递给了容氏。
这本是下人该干的活计,可自打林三爷走了后,这屋子,便一直是大太太亲手打理的。连翘之前也是劝过,可是没用,后来,便也不劝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轻微的走动声,半晌,容氏忽然问道:“听说,她病了?”
连翘先是一呆,而后明白过来,这个她,是指的那个她,便回道:“是的,听说是梦里头受了惊吓,后来又吹了凉风,就得了风寒症了。”
容氏抹着桌子,心思这日子凑得也怪巧的,再过得几日志儿就生辰了,她莫不是想起旧事,心中过意不去,以至于忧思成疾?
又过了好一会儿,容氏叹气道:“那事儿,说起来也怪不到她的头上去,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
连翘轻轻应了一个“是”,心里却想,那西府的大奶奶,明摆就是个脑子不好使唤的傻子,被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铜板的憨货。偏又固执的要命,偏听偏信,只觉得二太太竟是个好人。当初大太太也是含蓄地提醒过她好几次,可惜任凭如何敲边鼓,那人却是油盐不进,憨傻执拗的要命。
过了片刻,容氏又叹起气来:“听说黄家那丫头,前些日子又生了,又是个大胖小子。多好的姑娘啊,人好看又能生养,可惜,志儿没那个福分。”
连翘知道,那个黄家的姑娘,当初是大太太看中了,要说给林三爷的妻室。可惜媒人才刚找好,那事儿便闹了出来。二太太跑到东府里头一通大闹,把个林三爷说得再无立足之地了。后来那位奶奶上吊没死成,把个林三爷愧的,就收拾了包袱,离家出走了。自此后,杳无音讯已是五年有余了。自然的,那婚事也不了了之了。
“说到底,还是那个贱人心肠太坏了。那孩子,也太蠢了点。她若是没有上吊,志儿也不会内疚到离家出走的地步。如今我也不会,想要看看我的志儿,也看不到了。”容氏说着,便哭了起来。
连翘忙走上前,轻抚住容氏的肩头,细声细语地安慰着。而那传话儿的小丫头,就是这时候找来的。
那小丫头原本就是憨的,不然也不会揽下了这棘手的事儿。傻乎乎立在门口,也没注意到容氏正在哭,就冲着容氏喊道:“太太,西府的大奶奶竟然找了来呢!还说,有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儿,烂在心里头不好受,总是要说出来,搁在太阳底下晒晒,才好做个明白人儿。”却是一字不差的,把萧淑云那番话给说了出来。
这没眼色的东西,连翘本要呵斥,却晓得这憨丫头还是很得大太太喜欢的,便瞪起眼唬着脸:“喊什么呢?去,靠着墙根儿先立好了。”
那丫头这才瞧见大太太抖着肩头,恍似哭了一样,可是挨了训斥,心里又害怕,扁着嘴巴乖乖去墙角站好,也不敢说话。
这么一打岔,容氏倒没了继续哭泣的念头了,将脸上泪珠擦了,问道:“那丫头说的什么?西府的大奶奶?她找来干什么?”
因着连翘也没听清楚,那丫头后头说的什么,容氏便转身走了出去,见得那丫头果然好好的靠着墙根儿罚站,就问她:“你把西府大奶奶说的话再说一遍儿给我听。”
那丫头果然又说了一遍儿,仍旧是一字不差。
容氏沉默了,她心里其实是怨着萧淑云的,她再是无辜,可若不是她,志儿好端端的,哪里会惹得一身骚。
便果然是志儿的不是,好歹是血脉骨肉的,他又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过分事情,才十六七的孩子,血性冲动,便看着她的脸面,看在她们平素里交好的份儿上,把这事儿稍稍掩掩,别理会他,过些日子,不就过去了。
可那憨货,却偏要说给她那毒心肠的婆婆听,叫她婆婆抓住了把柄,后头大闹出来,她自己个儿脸上过不去,寻死觅活的差点上吊死了,志儿也内疚得要死,也走了。果然,除了那毒妇得偿所愿,其他的人,一个也没得了好处。
容氏捏着帕子,一想起这事儿,心里头还是恼火得很,也不愿意见萧淑云,于是同那丫头道:“你去和她说,就说我说的,既是当初不念骨肉情分,何必这么些年都过去了,又来叫人堵心。以后不必来了,各自安生的好,叫她快些离去,没得叫人看到了,又要扯起陈年旧事,大家都不得清静。”
那丫头便跑回了门前头,把这话儿,半句不落的,说给了门外的萧淑云听。
绿莺脸上登时滚烫滚烫的,她就知道,最后还是要碰的一鼻子灰。扯扯萧淑云的衣袖,小声道:“奶奶,咱们还是走吧!”
萧淑云却不恼,示意绿莺稍安勿躁,隔着门说道:“劳烦姑娘再给传个话儿,告诉大太太,那事儿,我再是不肯相信,是大太太叫人故意说出去的,想必里头,定然是另有乾坤的。太太自来聪慧大度,好歹容个情,见见我,必定不会后悔的。”
那丫头听了,掉转身就往回跑,看门儿的婆子没拉扯住,只得站在那里鼓着眼睛暗自唾骂,真是个憨货,太太都说了不见,还要跑去传个什么话儿呦!
等着那丫头又气喘吁吁跑了回去,容氏已经洗了手,正在擦香膏子。那丫头立在门口,气儿也不喘匀,便倒豆子一般把萧淑云又说的那番话说给了容氏听。
连翘也没挡住,见她说完,扶着门框喘粗气,皱着眉骂了一句:“真是个憨货!”
容氏本听得那萧淑云不肯走,竟还有话要说,心里着实有些厌烦,可等着那丫头把话说完,却是一脸震惊,而后,冲着连翘惊疑地喊道:“你可听到了?她竟说那事儿是我故意叫人说出去的。”
容氏的性子,自来便好求个明明白白,不管是恨还是怨,都是能摊到桌面上说道的,既然心里头起了疑惑,必定是要问个清楚明白的。于是和那丫头说道;“你去,叫人把门开了,把她带过来,我倒要问问她,这里头的乾坤,究竟是个什么乾坤。”
看着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萧淑云笑了笑,心说,果然,大太太还是那个性子,事事都要寻个究竟,爱恨都如此分明。也是因着这个性子,林志走了后,她虽然没有怪过自己半句,却也再没有见过自己一面。
偏她也是个傻的,竟是信了祁氏的鬼话,总以为,那事儿后来闹成了那副样子,根本就是大太太心中藏恶,抹黑了她的名声,好叫二房丢脸。后来林志离家出走,也不过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勾当!
心中叹着气,萧淑云抬脚进了门儿,那梦中的自己,活得可真是浑噩不知事,一辈子,便那般糊糊涂涂的给交代了,可真是蠢傻得很。好在,如今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了。
萧淑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大太太了,自从林志离家出走后,东西院儿交恶,上头也没个老人家在,这么多年了,都是各自过各自的日子,说是骨肉至亲,却比之陌生人还不如。
大太太喜好素雅清淡,萧淑云走在回廊下,看得院子里头爽爽利利的,虽是比不得祁氏的院子里头那般富丽堂皇,却别有一份风轻云淡的阔然。
进了正厅,萧淑云抬眼就见得容氏端坐于高堂之上,脸偏向一边,并不看她。若是从前,她不定就要觉得容氏不给她脸面,可如今她却不这样想,似容氏这般好赖都要写到脸上的,却比那面上带笑,肚里翻滚着毒汁子的人,良善了太多了。
于是走上前去,给容氏蹲了万福礼,萧淑云微笑道:“多年不见,伯母可安好?”
第012章
容氏眼尖,一下就瞧出了萧淑云面带病容,本是有心不搭理她,且晾晾她再说,到底还是不忍心,心说便是不喜她了,也没必要故意折磨人家,有话就说,说完了就让她早早离去,也省得看着她难受闹心。于是淡淡道:“我还好。”又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萧淑云心中不禁又是一番叹息,交恶在前,这位大伯母还能如此待她,此等肚量,此等心性,又哪里是会生出了那等龌龊心思的人来。
在椅子上坐好,萧淑云也不兜圈子,直接说道:“今个儿来见伯母,不为旁的,便是为着五年前的那回事儿。那事儿,淑云一直以为是大伯母故意闹出去的,泼了淑云一头的污水,就为了叫二房脸上难看。为着这事儿,淑云心里想不开,差点就死了。故而心里含怨,没和大伯母说个清楚,就武断的和大伯母断了往来,由此结下了误会,真真儿叫人心生悔恨。”
容氏一听得萧淑云怀疑那事儿是她做的,面上登时波澜起伏,唇瓣轻微抖动着,似乎想要张嘴说话。可她出身言情书网,打小的教养叫她按捺住了心中的愤然,只是神色愈发淡漠,虽是眼中冒着火,可整个人仍旧安然地端坐在椅子上。
萧淑云只装着没看见,仍旧继续说道:“我原是对我婆婆坚信不疑的,可前几日,我忽然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才知道,表面上看到的,不见得就是真的。我白长了一双眼,却是个心盲的人。细想大伯母素来为人正直,便再是嫌恶二房,也不会使出这下三滥的手段,去污人名声。更不必提,不惜败坏了儿子的名声,也要给二房添堵,实在可笑至极。以前是淑云糊涂,今个儿来,就是为着给伯母赔礼道歉的。”说着起身,又给容氏做了个万福礼。
容氏冷冷看着萧淑云,她心中已经认定,必定是那祁氏在里头捣了鬼,可瞧着面前这女子恍惚开了窍儿一般,言语不急不缓,却又情理分明,和以前的憨直判若两人,不由得就在心里头藏了些警惕,只淡淡说道:“听你这话音,想来是谁在你跟前说是我做的那事了?”
萧淑云自不会给祁氏留脸的,也为着能进一步取信了大太太,于是淡淡笑道:“没错,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淑云的婆母。她告诉淑云,她身边儿的秦嬷嬷,亲耳听到伯母身边儿的连翘同别人咬舌头的时候说的。她是我的婆母,我又自来尊敬她,再不曾想过,她也是会骗人的。”
说到最后,萧淑云轻轻叹了口气。这话她说的半点都不亏心,那梦里头,若不是后来祁氏露出了狰狞面容,她哪里会知道,自己一直尊敬有加,信任有加的婆婆,竟会是那样的一个人。
容氏气得有些头晕,往后靠了靠,倚在背椅上,喘了几口气。
那祁氏,打从她们打了几次交道后,她就知道,那不是个良善儿的人。心眼儿多,手段又狠毒。在她手底下,她也是吃了好几次亏的。
不说旁的,便是她头一个没活下来的孩子,她虽是没证据,却一直都怀疑,是那祁氏为了生出林家的长孙,而故意使了坏。不然,好端端的马车,怎么说坏就坏。
且那天本来说好的,一起去送子观音庙还愿的。偏该走了,她却说自己肚子不舒服,就没去。路上,那马车便出了事儿。
后来说是车轴坏了,把那打理马厩的下人打了个半死,又给远远发卖了。这事儿都是她趁着自己小产之时处理的,等她缓过神儿来,相关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想起往事,容氏就满心的沉重难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去看那萧淑云还站在那里,面带病容。
容氏又指了指椅子:“坐下说。”面色冷漠,冷冷续道:“那事儿自然不是我叫人说的,我掩盖还来不及,哪里会叫人往外捅。”
见萧淑云点头,容氏心中忽的一阵厌烦,不愿再提起这事儿,就问道:“你说你知道了了不得的大事情,是何事?可能说给我听?”
萧淑云忙说道:“自然是要说给大伯母听的。”随后就露出了愤然的怒容来:“说起那事儿,我本是想鱼死网破,什么也不管,就把这事儿给闹出来。可我势单力薄,怕得才刚闹出来,听见了一点子响动,就要暗地里遭人黑手,被人给害死了。故而今日,是来向大伯母求助的。”
容氏听她说得可怖,不禁皱眉道:“何事如此厉害?”
萧淑云四下看了看,绿莺被她故意留在了外头盯着来往动静,厅里头,也只有容氏一个人。
容氏说道:“只管说,这里除了你和我,就没人了。”
萧淑云喘了口气儿,压着嗓子低声说道;“大爷他,他没死。”
容氏的一双眼睛立时瞪得溜圆:“怎么可能?若是没死,怎不见他回家来?”
萧淑云稍稍红了眼圈儿,哽咽道:“他更名改姓,攀了高枝儿,去给人家做上门儿女婿去了。”
容氏先是一怔,而后露出骇笑来:“这不可能,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再不会做出这等改姓忘祖的事。再者,咱们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不愁吃穿的,又有良田家宅,日常里也是呼奴唤婢的,何苦要去给人做上门儿女婿。”
又指着萧淑云:“更不必提,还有你这么个贤惠美貌的妻室。那孩子喜欢你,和你又是新婚燕尔,我绝对不相信,他会抛弃了你,另娶他人,还是上门儿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