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满城沸沸扬扬,原有些对城中管得严颇有微词,私下抱怨的,也都闭了嘴。
吴益被捅了十几刀,虽然侥幸未死,却是一直昏迷不醒,州衙当中顺理成章由通判廖伯简主事。
邕州本是个大州,却因在广南西路,地荒路远,十分不招人待见,其余繁华州县,七八人抢一个缺,此处一州之中,常常七八个缺空着,无一人愿意来领。
廖伯简家境寻常,举也中得晚,榜上有名时早娶了妻,儿女都大了,也没混个好岳丈。他中举之后一则甲次低,能力也寻常,二则无钱运作,候了几年缺,不过在小州小县转悠,后来索性被流内铨的人点覆打发到了邕州。
这人在邕州城任官也有近三年了,做事是不出挑却也不出错的一类,平日里管管州中事务,倒是能应付得过去,可遇上内外忧患之时,便有些顾头不顾尾起来。
若是放在以往,州务是州务,军务是军务,各走两条道,顾延章身属平叛军,并不会去插手,然则今时却不同往日,城中半点乱也不能生。他旁的不理,只去同廖伯简商议,把巡铺、缉盗、制奸、防火并管制各处里正等事务转接了过来,正儿八经地将相应胥吏、人手归拢过来,开始盯着诸人做事。
他从前在赣州抚流民之时,十数万骤然而来的人众都能料理得妥妥当当,此时邕州城内统共也不过十余万人而已,大都有家有室,有门有户,不过两三日,便将满城理得顺了。
他先叫衙中胥吏、巡铺将邕州城按街道、人口分为十大块区域,又按一条街多少户为一队,各户中选出五名巡街者,五名巡街者中又有一个头领,众人按月付酬,各要看管自己负责的家户情况,半个时辰一巡,只要出得生人,或是有了不合之事,便要报与头领,头领又报与里长,里长再说与管辖此条街上的巡铺。逐层上报,层层相顾。
——此条乃是防奸防盗、防火防闹。
又通令各家重报人丁,无论隐户、隐丁均要上册,但凡有所隐瞒,一旦查实,全按通敌之罪论处。
除此之外,再将城中大户召集起来,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还是有不从的,最后强行以行市之价,多加了两成,买了众人手中粮米。
顾延章自家便是商户出身,最晓得商人、大户心思,义商固然也有,义民亦是不少,可更多的却只是一心图利。
当此乱时,只能用强令,若是放任众人手中积屯粮食,坐地起价,便是无事也要生出事来。
他强收了众人手中粮秣,又在大户住处左近加强了巡卫,白日也好,夜间也罢,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只防着有人私下藏粮,倒买倒卖。
等一应前提做好了,才开始推行起统配粮米之事来。
因城中人人名字已是登记在册,只按户籍人口分卖盐米,吃食,茶馆、酒楼等处,所有客人也要登记,如此双管齐下,便是有人想要藏躲,也无处可去,无饭可吃。
在此之外,又树旗招兵起来。
廖伯简把最麻烦的一摊子事扔得出去,正焦头烂额处理旁的,忙得晕头转向,不想一回头,见得城中一应井井有条,一样是做事,下头人在他手下时,便一催二催也催不快,就算快了,不是这样做不好,便是那样做不到位。
谁料得等到去得了顾延章手下,个个仿若重新转投了娘胎似的,做起事来,全然不复从前,哪里像是广南西路的胥吏,说是京都府衙那等麻利的吏员,叫人在旁看了也是信的。
第531章 缘故
廖伯简无法,却也学得不来,盖因确实他做不得顾延章那般样样了熟于心,布置事情有些已是细致到了做法都要给出限定——偏偏这做法还当真十分适宜——便也只得一面恼,一面骂,逼着下头人强转起来。
顾延章只要抓得城中人丁、粮秣,这些不乱,旁的就不会乱,其余不管廖伯简管成什么样,总不会惹出多大事来,便不再去插手,由着他自己料理。
这几日间,他不单忙于守城事务,还要忙于城中政务,好容易后者暂时告一段落,堪堪把手下打发出去,还未来得及休息,外头便进得来一个守城的兵卒,急道:“勾院,交趾攻城了,正打着西门、南门!”
听得交趾攻城,顾延章哪里还能继续安坐,只得又起得来,跟着那兵卒去了西门。
数日以来,交趾每日都要攻城,城中全靠着神臂弓将其击退。
而今旁的都不要紧,只有一桩,库房中的木羽箭矢仅剩下三十万余支,若是随意耗用,怕是撑不了太久。
守城到如今,虽然交趾从未靠近州城一百步内,可城门下的护城河中的水源早被敌军截断,一旦城中箭矢耗尽,叫他们到得城下,便只能硬守。
顾延章与刘平一个负责平叛军中转运,一个负责城中转运,除却要保证箭矢、兵力供应得上,一样要保证民伕、食水、轮替、军医等等,虽然不负责守城,可真正论起来,并不比守城轻松半分。
***
顾延章骑在马上,只觉得今日的天色有些奇怪。
他着急赶着去西门,一面催着马儿快跑,一面抬眼看了看天,果然见得乌云密布,半点太阳都见不到。
邕州的冬日太阳出得一惯不多,阴沉沉刮冷风的时候,十天里总有七八天,可像今日这般的,却实在是罕见。
“难道是要下雨了?”
心中想着,座下马匹却是已经到得城门处,顾延章再没工夫想旁的,连忙翻身下来,快步上了城墙。
还未等他见到守城副将,已是听得尖利的号角声响起,到得城墙外侧一看,果然交趾已是退兵。
顾延章奇道:“怎的今日退得这样快?”
那副将全身是汗,听得顾延章如是说,哈哈笑道:“这几日被神臂弓怕是射杀了五六千人,死了这样多,哪里还不生出怕来?”
两人正说着话,顾延章却是忽然觉得脸上、手上均是一凉,等到低下头,果然见得手上砸下来几滴雨水,再见地面上,稀稀拉拉的雨滴已是很快把城墙头上打得湿了。
旁边一个邕州城的指挥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道:“下雨了。”
那副将转过头去,问道:“这不妨事罢?虽是冷了些,叫弟兄们披了雨布,顶过这一阵冷雨便好。”
那指挥却道:“军将有所不知,邕州冬日里头雨水虽然不多,可一下起来,便不是三日两日就能停的,此处潮湿得很,到时候弓弩、箭矢受了潮,射在交贼身上,怕是便没有今日的力道了。”
他还在说着话,天上的雨水已是大滴大滴地掉得下来,顾延章连忙寻了亲兵过来,安排人送雨布、油纸,好帮着兵卒、弓弩遮雨。
指挥没有说错,邕州冬日不下雨则已,一下便是连着五六日还未停,州城里头处处潮气冲天。
顾延章头一次来广南,他原来以为赣州已经算得南地,那一处春夏潮湿,冬日里头也要多烧了炭,才能把湿气逼走,谁知道比起邕州的湿,赣州简直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养娘,连提都不带提出口的。
下了这样久的雨,哪怕邕州城中许多路已是铺的青石板,却总有黄泥地,他脚下踩着马靴,走在黄泥地上,一抬腿就是一脚厚厚的黄泥,叫人走起路来十分恼火,更有那空气里头湿漉漉的,挥一挥手,仿佛那手是在水里逆流而上一般,又凝又重,着实讨厌。
更要紧的,哪怕拿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又在箱子里放了熟石灰来吸水汽,前一日试射,神臂弓的力道也已经弱了半数有余。
邕州城中的石灰有限,顾延章只得硬省了炭出来,在置放神臂弓的库房里头日日烧着炭,免得再过两日,神臂弓都使不出力来。
等到雨停,已是八日之后,期间交趾数回攻城,因神臂弓在下雨时不得力,众将只能在城上砸石砸木,再开得城门,带兵短刃相交,双方各有死伤。
这日一早,守城诸将在一处议事,说起昨日城中出兵伤亡百余人,因雨水大,城外尽是黄泥地,两边战起来都施展不开,伤亡实在也不轻。
王弥远道:“如今守了大半个月,外头一点音讯也无,按道理桂州、广州这样近,就算集兵要点功夫,此时也当有消息了……”
另有一名副将道:“交趾十万兵,桂州、广州最多也就能领个两三千兵卒来,便是来了,也起不得什么大用。”
顾延章只坐在一旁,并不说话。
邕州出发的急脚替,想要到得京城,至少要大半个月,等到朝中收到信,再点兵点将,重新出发来得此地,少说也要两三个月之后了。
若是交趾攻城两月不下,怕是不等朝中援兵到了,自己就会退兵。
只是城中究竟能不能坚持两个月之久,还是个未知数。
交趾在城外不仅断了城门下的护城河水渠,一并也拦了左江江水入城。
因从前有左江在,邕州城中并不需要掘井,眼下水源断了,连正常的饮水也成了问题,幸而这几日下雨,百姓用器皿聚了雨水,还能多撑几日,城中又四处寻了地方掘井,只是没有井师在,挖了半日,也没寻到合适的出水点。
他听着众位副将在说起与交趾相交时的情况,脑中思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上回交趾攻城,王军将领骑兵出城杀敌,伤亡极少,同是一批兵士出城,今次死伤之人却是大过上回十倍有余……诸位军将可是想过,当中究竟是个什么缘故?”
第532章 异动
夜已更深,邕州连下了七八日的冷雨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白日攻了一日的城,在抛下千余具尸体之后,交趾还是退了兵。
李富宰眯着眼睛,站在大帐之外,远远望着邕州城的方向,面色十分难看。
眼下天上并无半颗星子,漫天漆黑一片,他隔着这样远,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最多也只能瞧见邕州城化作了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静静伫立在那里而已。
交趾大营驻扎的地方乃是旷野,几里开外虽然有矮山,那山却并未能挡住什么风,只听得冷风呼呼往营帐处刮来,裹挟着针刺一般湿冷的寒风扑到脸上。
谭宗立在一旁,脚下的靴子底黏了厚厚的黄泥,大半夜的站在外头吹冷风,那冷意从头灌到脚,又从脚冒到头,叫他十分不适应。
比起邕州,交趾的冬天实在是要暖和得多了。
围城不过大半个月而已,交趾已经损兵折将。邕州城靠着神臂弓,初时那一阵子,城中不用死一兵一卒,便已经消耗掉了交趾近万兵力,后来营中借着冬雨,把邕州守军逼得出来,才勉强翻转了原本一面倒的局面。
在明知神臂弓厉害的前提下,面前的太尉李富宰还是一样强要攻城,早已引发营中一片反对之声,只是他靠着往日的威信强压了下去而已。
作为军中副帅,纵使不同意主帅的做法,谭宗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快的耗尽城中弓弩的途径了。
不过到底有没有必要这样着急,谭宗却是对此存疑。
李富宰此时派去攻城的,大都是朝中其余派系的人马,诸将手下死伤惨重,早已怨声载道,这样的行径若是再来上几回,怕是军心都要涣散。
谭宗不是李富宰,他懒得去制止对方这等消耗威望的做法。事实上,若是军中将士起了哗闹,惹出祸事来,把李富宰给打下了台,能取而代之上位的,便是他谭宗了。
今次交趾发兵,可以说乃是李富宰一力促成。
而今朝中当政的是倚兰太后与小皇帝李乾德,倚兰太后出身贫寒,不过是路边农人的女儿,因为相貌出众,被路过的先帝看上了眼,收入宫中。
先帝死后,李富宰强逼得其时的太后殉了先帝,又扶起毫无背景的倚兰太后垂帘,再将先帝指定的重臣强逼出朝,而今虽然说位子上坐着的是李乾德,可那一个十岁都不到的小童,说话又能顶什么用?
还不是作为朝中太尉的李富宰说了算。
此时还不算到穷途末路,如果再打上十余天,依旧攻城不下,再死上一二万人,军中生哗变就是必然。
谭宗竟是有些期待地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两人没有在外头站多久,李富宰沉默地望了一会远处的邕州城,一言不发地回了营帐。
谭宗面上并无异色,也跟着回了自己的营帐。
然而还没等他重新躺下,外头便有兵卒匆匆唤门,叫道:“将军,邕州南门处有动静!”
谭宗急急翻身起来,出得帐子,带着亲兵去了南门的大营外。
李富宰与众将已是立在当地,他面上微微发红,眼睛里尽是兴奋,叫道:“前日断了邕州的水源,眼下老天又停了雨水,实是天助我也!!”
李富宰之所以对这一次围城如此淡定自如,哪怕军中死伤这样重,也并不焦急,其中一部分是出于私心,另一部分也是出于对邕州城中情况的了解。
邕州城内十余万军民,如今被围,最要紧的就是粮秣、食水、军械。
此处粮秣不缺,守个三两月当是不成问题,可人总要喝水,一旦没了饮水,只要三五天,怕是一城的人都难以为继。
邕州城内只有寥寥数个水井,从前城中百姓多取左江江水饮用,他此时截断了入城水源,又将护城河内渠水引走,城中饮水困难,前两日雨水一停,便再没了其余饮水来源。
城中的官员也不是傻子,看到这样的情况,除却固守,定然也会催援兵。
李富宰要做的就是一面攻城,一面围城,把城中守军耗死,届时再行大举攻城,便是事半功倍。
此时才过了大半旬,前去攻城的,不是朝中其余派系势力,便是强征来的新兵,李富宰自己的亲兵只零零星星折了丁点而已,他实是半点也不担忧。
晋人来援,若是广州、桂州的兵力,并不为惧,了不起也就是三两千人而已,自家十万大军,哪里会怕?
等到晋人朝廷听闻了消息,点兵点将,大军出动到得此处,少说也是三五个月之后了!
他李富宰领兵北征,又不是为了在此扎根夺城辟土,能连下三城,一路破上十余个大寨,再有俘虏近万,战利无数,回去时已是能当遮天蔽日之功,满朝上下,无人能掠锋芒。
他要的只是破城,并不是守城,到时候把城拆了,能带走的带走,能掳走的掳走,碍事的就杀,多余的就烧,等到晋人来了,留摊灰烬下来,也算是报了从前被杨奎惨败之仇!
此时的李富宰,自是不会去考虑杨奎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被迫领兵南下,更不会记得从前正是由于交趾连番在边境抢劫商队,奸||**女,霸占田地,强掳劳力,最后纵兵行凶,才最后招来了邕州城中的反击,两国起了战火之后,交趾先时还耀武扬威,半点不惧,直到被杨奎领兵痛击,才老老实实安分了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