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只好估计着天子的意思道:“下官听得宫中小有传言,只说那松巍子当真有几分医术,他给外头不少百姓都看过病,无不得愈,想来应当还是有些能耐的。”
郑莱这一番话看着十分平淡,可里头又有“好似”,又有“听说”,再有“外头”,看着像是表了态,其实认真分析起来,其中没有一句是他自己想的,当真遇得事情,想要推脱也不难。
赵芮其实当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想太多,听得郑莱这般回话,也不再多说,只是从胸中长长透了一口气,径自望着面前笔托上那一杆沾饱了墨的羊毫出了许久的神,过了半晌,才自言自语一般地道:“……都说他有几分医术啊……”
也不晓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旁人听的。
郑莱等了一会,不再见得天子吩咐,便招来一个小黄门,叫对方将那一个木盆抱了出去,自己则是小心翼翼地上前道:“陛下,您召了那松巍子申时入宫觐见,正巧下官来时路过慈明宫,见得他正往那一处过去,想是圣人也宣了他……”
赵芮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哦”了一声,忽然道:“好似今日顾卿也要入宫罢。”
郑莱这回立时就回道:“正是,陛下可是有什么交代?”
赵芮摇了摇头,失笑道:“当日好似是叫他过了未时再来,不晓得陈笃才那一处后头的事情查得如何了……若是事情复杂,怕是要说到晚间了……”
郑莱陪着笑,并不多言,心中却是暗暗提醒自己,必要将这一位顾副使记得牢一些。
这几个月以来,每回提起对方,虽然其人距离砥柱中流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可不知为何,天子却对他十分喜欢,一旦说到,连面上都多了几分笑,今次还好,上回宣召人进宫陛见,说事完毕,竟还问起了对方平日之中饮食喜好。
同样的话,天子不是没有问过其余臣子,然则被问到的全是肱骨之臣,便是没有一把清凉伞在头上顶着,也有一套朱紫朝服在身上穿着,像他那样品级的官员,虽说京畿提点刑狱副使也算得上是极重要的差事,可到底都不是一码事。
身着绿袍而得天子如此待见的,这二三年来,除却御史台的郑时修,这一个顾延章,还是独一份的。
赵芮自然不会去考虑一个内侍的想法,他一面焦急,一面又有些期待,复还有些烦躁,不知为何,今日十分静不下心来,坐也坐不安稳,站着也不觉得舒服,想要出去走几步,偏偏外头骄阳似火,只好又回来重新坐下,他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看了七八份折子。
***
风轻云淡。
烈日已经偏西,可依旧不断地向地面挥洒着热力。
顾延章一路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向前行走,只觉得才走了不过半盏茶功夫,身后已是全是汗水。
正过了一处拐角,那黄门忽然回头道:“顾副使,前头有一段行不得人,怕是要往外绕一节,若是不走大道,就要多走半里路,若是走大道,便要遭太阳晒一会,不知您想怎的走?”
顾延章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果然见前头一段回廊处被一棵大树横倒而下,竟是整个被砸塌了,从中断了一节。
那大树足有两人环抱粗,枝叶繁茂,从此处看过去,正好瞧见中间一道焦黑色的树身,怕是前几日京中下暴雨时遭了雷电,被从中劈断的。
此时虽然地面上的瓦片、碎石已是收拾妥当,可那树太大,也不知道为何,宫中竟是没有第一时间将其腾挪走,而是任由它将路给挡了。
古树遭雷劈而斩,并不是什么吉兆,顾延章看了一眼,也不多问,更不做探究,想了想,道:“多绕一点路罢。”
如果走大道,在这般烈日下行得过去,怕是到得文德殿,自家身上已经全是汗水,带着一身臭汗去见天子,若是能选,他自然不愿意。
小黄门应了一声,带着顾延章转了一个弯,打另一处小路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正在行着,却是忽然听得隔着一扇墙,隐隐约约有人正在说话。
“你舌苔带黄,舌后有厚白印,印堂带青,眼白有血丝,脉象躁而急,当是有数月没有真正睡好觉了罢。”
这一道声音哑哑的,还带着几分粗糙,仿佛说话人的嗓子被砂子磨过了一般,乍一入耳,便叫人听来有些不舒服。
“道长果然厉害!我已是有小半年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往日也悄悄叫人帮着捡了药来吃,只是到底在宫中不方便,好容易吃得两日,一进宫中,又要断了……算上昨夜,我这旬月以来已是十余天没有真正睡着过一个时辰了!”
说话的是一名黄门,听那声音,怕是有了些年纪。
被称为道长的听得对方说话,只顿了顿,复又回道:“我给你开个单子罢,其中不用药材,全用食材,你虽不得出宫,若是有法子请膳房帮着做了,也不用吃多,两日吃一回,吃过三回,保你便能睡一个好觉了。”
那黄门千恩万谢。
两边只隔着一道墙,越行越近,对方的声音也越发地大,等到顾延章转了一个角,这边两人与那边两人,却是正正好撞上了一个面。
只见对方须发皆白,一身道袍,一面走,一面同身旁的小黄门说话,等到听得对面有声音,这才往一旁让了让,正抬起头,仿佛只是不经意间往这边看了一眼,那道士的瞳孔却是默然一缩,紧接着,不知怎的,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第750章 重现
此处乃是小径,又是拐角处,占地并不大,两人一个自左边来,一个自右边来,恰好碰在了一处,之间相距不过咫尺。
那道人蓄了须,一身玄色道袍,手腕处还搭着一柄拂尘,他乍一见得顾延章,有一瞬间,整个人都抖了抖,老鼠被踩了尾巴似的猛然将左腿往后缩了一下,好险没有撒腿就跑,右手则是下意识地往上抬了抬,都已经举到了一半,正要掩面,却似终于察觉出不对,连忙又将手放了回去。
顾延章本来没有将对方放在心上,可看此人反应甚大,见得自己便如同见了鬼一般,如何会不奇怪,他定睛一看,只见对面一张生面孔,并不是从前见过的,更觉得莫名。
士人与佛道惯来颇有些泾渭分明,此处又是禁宫之中,顾延章不欲与对方搭话,只转头看了一眼身边跟着的小黄门。
那黄门倒也乖觉,连忙上前问道:“道长怎的了?可还好罢?”
只一瞬间,那道人便已经恢复了正常,他清了清嗓子,复又挺直了胸膛,一手抖了抖拂尘,仿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摇了摇头,微微向顾延章点了点头,便当做打了招呼,也不要黄门带头,径直往另一条道去了。
等到他行得远了,在前头领路的小黄门才小声对顾延章道:“官人莫怪,此乃方外之人,唤作松巍子。”
黄门乃是宫中之人,惯来不多说话,此时同顾延章点了这一句,已是十分给他面子。
顾延章略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那松巍子远去的方向,却是心中略有些奇怪。
他跟着那小黄门一面走,一面随口问道:“那松巍子是哪里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小黄门倒不觉得有什么,笑道:“听说这一位道长乃是徽州人,在杭州法喜观出家,是前一阵子才来的京城。”
顾延章面上一怔,复又问道:“他原就有些名气不成?怎的不曾听说过?”
时人多崇佛尚道,莫说是江宁、苏杭等地产出的和尚道士,便是延州、广州生出来的,只要有那么一二分的能耐,京城之中都不会丝毫都名气。
那小黄门道:“听说他原本在法喜观闭关许多年,不曾外出,也少有接触外人,只一心钻研佛道儒三教之法,又悉心研究医术,直到有了大成,复才出得道观之中,结果短短时日,已是打下偌大名头,后来又应人之邀,进京来给人看病,因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官人平日里忙,又才外出了一回,便是一时不曾听得也是有的……”
他一面将松巍子的来历粗粗说来,一面在前头带路,走了片刻,已是就要到得文德殿。
顾延章却是越听心中越是生疑。
都说吴地天气怡人,莫说江宁等地,便是那黄昭亮一个糟老头,去得海边的泉州做了几年知州,回来的之后,整个人都白了三分,这松巍子原籍徽州,在杭州出家,闭关十余年,才出来行走几日,怎的那一双手那样黑?
方才听他同那一个小黄门说话,明明就是一口京腔官话,哪里听得出什么吴侬音调?他那一只手托着拂尘,明明黑得同自己不相上下,可一张脸却是白的,再往下,那脖颈之间,挨着衣襟的地方是黑乎乎的,在往上,靠近下颌的地方,又是白得紧。
虽知道和尚也好,道士也罢,俱不管自己事,顾延章却是总觉得怪怪的。
尤其又回想起对方恰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当真是吓得毛都要竖起来一般,莫说两边没有过节,自家甚至都不认识这一个人,便是当真有国界,自己又不是老虎,难道能吃了他不成?
正想着,那仪门官已是进去通禀,不多时,便在几步外叫道:“顾延章入殿。”
顾延章行得进去。
上头赵芮已是等了许久,见得他来,忙道:“顾卿,那雍丘县常平仓一案,而今审得如何了?”
天子问询,顾延章自然不敢瞒着,便将这一阵子所得三言两语说了一遍,又说起今日棺前讯问的场面,再有回到州衙之中,李程韦的供认,听得赵芮勃然大怒。
“那李程韦究竟有无杀妻杀母,他所言朝中官员夜宿官妓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
有此一问的,自然不只是赵芮一人。
金梁桥街的顾府之中,几个丫头听得松香的探来的回话,尽皆哗然。
秋爽惯来沉不住气,已是第一个憋不住地问道:“这分明就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怎的他说不是,就不是了?徐三娘发病前他也在,李家娘子死时他也在,两回都只有他一人独自在,这还不算是证据,还要什么证据?!他又不是李家娘子亲子,怕是知道人发现自己乃是那姓陈的私生子,又怕李家娘子将他撵了出去,才行此大恶之事罢!”
秋露见她这样义愤填膺的样子,却是拦道:“话虽如此,可他说的却不是没有道理,你这些都是推测,有没有证据,除非当真找出那李家娘子同徐三娘死前身旁跟着伺候的人,细细问得清楚,再由他亲口认了罪,不然光凭这些,想要真正定案,怕还是不够……”
“怎的不够了?徐三娘也是脑后受针死的,李家娘子也是……”
“徐三娘却未必是中针而死,她脑后虽然有断针,可一般也中了砒霜,胸前还有铁钉啊!”
两人在此处说话,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等到争了一轮,回头却是见得季清菱并不说话,只看着她们争个不休。
秋爽便问道:“夫人,你说那李程韦究竟是怎的杀的徐三娘?”
季清菱道:“我又不是李程韦,也不是当日当日房中看着的人,如何会知道?”
她想了想,复又道:“不过按着方才松香所说,那徐三娘胸口有铁钉,脑后有断针,怕是先中的钉,复才下的针。”
秋爽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季清菱索性站起身来,指着里间的一方长榻道:“你且睡上去看看。”
秋爽果然进得屋中,躺在榻上。
剩余秋月、秋露二人看得十分稀奇,一并跟着季清菱走了进去。
季清菱见秋爽躺下了,便问道:“你可知风府穴在何处?”
秋爽腰肩使力,将头半抬了起来,一手托着自己的后脑,指着其中一处地方道:“是不是此处?”
她这般自己一手抬着自己的头,另一只手又指着那一处穴道,自然力道十分不好使,过了不一会儿,便再也撑不住,口中“哎呦”一声,复又躺了回去。
季清菱便道:“你且起来,叫秋露睡下去。”
两人依言换了一下。
季清菱又指着秋爽道:“若你是那李程韦,秋露是那徐三娘,你要给秋露脑后扎针,我与秋月便是当日那房中许多旁观者,你待要先如何做?”
秋爽道:“要先将夫人同秋月姐支开。”
季清菱点了点头,问道:“你虽是支开了我二人,可我们只在外间去寻那药丸,过不得多久就要重新回房,你怕被人撞见,会要如何行事?”
秋爽迟疑道:“拿针扎秋露的后脑?”
季清菱随手在一旁捡了一杆短笔,递给秋爽道:“你且试着扎一扎。”
秋爽将那毛笔接过,半坐在床榻上,一手要去扶起秋月的头,只是才扶得起来,却是不好寻了穴位,又不好往后脑之中插,正着急间,却是忽然听得季清菱又道:“徐三娘忽染急病,她卧病已久,当日天气甚热,床头处有一个木架上头搭着铜盆,里头装了冰水。”
秋月听着季清菱道,便从一旁挪了一个水盆架子过来,移到床头。
季清菱又道:“当时正是午时,床榻上架了一个小木几子,上头摆了粥水,是要给徐三娘吃的。”
秋月又移了一个小木几子过来,架在床上,将秋露小半边身子都罩住了。
“你再来扎针。”季清菱道。
秋爽坐在床上,想要去抬秋露的头,只是稍不小心,脚就踢到了那床头处摆着的木架子,手就碰到了床上的小几子。
季清菱又道:“徐三娘此时只是睡了,并非昏迷,你去抬她的头,她会不会醒来?”
秋爽犹豫了一下,道:“这我哪里知晓。”
季清菱便道:“若是你针扎到一半她便醒来,你当要如何?”
“针刺风府穴,人并不会晕厥,也不会声哑,徐三娘只是生病,你说她醒得来,忽然见自己丈夫拿着针要扎自己的后脑,她会不会喊叫?”
秋爽想了想,抓着那笔杆道:“那我不扎针了,我用铁钉来试。”
秋露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布。
秋爽看了那棉布一眼,将其往秋露身下掖了掖,复才半侧着身子坐下,一屁股压在那棉布上,一手扯开秋露的衣襟,将她的胸脯露出来,揣度着胸腔所在的地方比划了下,忽的伸出手去,左手捂着秋露的嘴巴,将其死死摁住,右手则是用力往秋露胸膛处用力一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