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舜钰神情不置可否,他便有些生气,撩袍端带站起,开口多冷厉:“沈尚书一时繁华,终将风吹雨打落去,他的下场极惨,不是你能所想。旦听我支言片句,亦是救你自己性命。”
“你此话是何意?”舜钰怔了怔,待要问个详细,那秦砚昭铁青着脸不语,与她擦身而过,径自朝房外走了。
……
舜钰被秦砚昭一席话弄得魂神不宁,在廊上呆站了会儿,一个婆子正拿把旧蒲扇,在朱栏鹅颈承坐边煮药,那药味苦的直钻人鼻喉,她待青石板道上踏出的脚印,被大雪覆得无影,这才朝耳房去。
梅逊已然醒转,失神望着某处,听得窸窣响动由远及近,转目见是舜钰,嘴唇哆嗦着流下泪来。
房里大火盆烧着通红的银炭,舜钰攥握梅逊的手,只觉寒森森的,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才勉力笑道:“若是冯爹爹晓得你又病了,定要骂得我狗血淋头,还要去罚抄佛经百遍……瞧还忘同你说,前日他托人捎来信,大半面的字都是在提你,想念得很,小半面的字就是嘱咐我怎么照顾你。”
“……可把我气得哩,我也是他收留的一只孤零燕,他怎就不多偏疼我一些。不过想想冯哥哥又释怀,他倒更是可怜,好吃好穿好耍的、甚或入塾读书都紧着我俩先来……梅逊你说可笑不可笑。他明明有父有母,却跟无父无母似的。”
梅逊噗哧笑了,又哭了:“我俩纵使干千桩坏事,冯哥哥总站出来背锅,冯爹爹下手忒狠,抽得他背上皆是红条子,他还乐呵呵的不许我们认。”
他话说得一噎一噎地:“我想冯爹爹、娘娘还有冯哥哥……他们待我好……不会像四哥这般心狠,才初见就弃我自去。”
舜钰揽他靠在自己肩头,柔声抚慰:“世间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你道四哥又愿意这般伤你的心。他定有自己不得以苦衷。我与他有过几面缘份,瞧他说话,听他唱曲,虽表外皆是放荡不羁,却总能觉股子凄苦意。”
“你四哥那样的儒生,曾立云端,如今深陷泥淖,心性高傲的,怕是早已不愿苟活。或因他是陈家仅余的一条血脉,或因与我般想着要查明真相,使陈氏家门沉冤昭雪……”
舜钰顿了顿,忽而脑中如巨雷炸过。
或许太子朱煜谋划了这出毒杀大计,虽念旧情放过陈瑞麟一命,却将他糟践的无翻身之力。
或许陈瑞麟知晓太子暗中将他监视,怕牵累梅逊,索性以死相博。
或许沈二爷也牵扯其中……
舜钰看着梅逊苍白的脸颊,把到嘴的话咽下,默了默,从袖里掏出箱笼钥匙,塞进他手里:“这是你四哥平生全部家当,你好生收起,也莫怪恨他无情,往往看似无情却是最有情……”
她拿帕子边替梅逊拭泪,边低声细语:“你要日渐变得坚强果敢,才能同我一肩扛起两案,早些把身子养好罢,还有许多事等着筹谋。”
小红端着熬好的药汤进屋,恰见舜钰坐在床榻边,搂着梅逊挺亲密地说话,她心里有了丝异样儿,想着方才在正房里,主子与唤他表哥的那个清隽男子,亦是拉拉扯扯,这边又于小长随暧昧不清。
果然这世间是有男子不喜胭脂粉腻,只爱那一童一冠的,再觑眼他二三人相貌不俗,虽她年纪小不懂风月,却也怪道着实可惜。
舜钰命她近前来,把药碗接过,亲自用瓷勺舀了喂梅逊吃下,自然不知这丫头心底的翻江倒海,却是最好,倒是避过后朝的一桩祸事,此处不表。
第贰柒叁章 意乱生
已值深冬时节,又是一场瑞雪指点江山。
街道上人烟稀稀两两的,商铺子阖门歇了生意,唯有高挂的红笼面,卧了团白,被烛火慢烘融化,淌地滴嗒滴嗒。
一声铜锣沉响。
一乘青檐黑帷四人抬大轿沿路央前行,十数锦衣侍卫带刀跟随。
“兵部右侍郎夏万春递奏本,此次天地祭乃五年一次大祭,又值皇太后寿诞,各地藩王有十八位陆续抵京,其各自带来统共五万护卫在城外建营驻扎,人多必乱,请旨需遣派军士十万护城,其中宫内调二万,城内外调八万严加防守。内阁前日呈上票拟,今司礼监已将批红回递,皇帝奏准。”
轿里坐着两人,沈泽棠接过徐泾递来的热茶,吃了两口。
听得此话,徐泾沉吟问:“五年前大祭时兵部才遣调三万护城,宫中置区区二千军士而已,五军都督府竟未跳起封驳?”
沈泽棠语气平静:“夏万春增强防守倒是有理可辩,皇帝春秋不豫,国嗣未立,藩王又带重兵临城,防患于未然无错,只是他此番动作如大军压境,又未免令人疑窦。夏万春是太子的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蔡将军,去交阯国平乱未回,现由右都督薛光裕统辖,他与徐炳永有十年的交情。”
徐泾恍然大悟,旋即浓眉深锁,低问:“二爷……难不成太子为皇位,要铤而走险不成?”
沈泽棠神情冷肃,沉默半晌才回他:“皇帝疾不可为,司礼监阉党欲挟皇子专政,昊王存备不足以乱世。以天下百姓社稷为重,太子继位实为众望所归。”
他顿了顿,掀帘望向阴蒙天际,一如朝堂局势般波谲云诡。
恰这时,沈容忽然近前禀报,大理寺卿杨衍派侍从来通传,邀他去柳青胡同的沁园阁吃茶。
沈泽棠皱了皱眉,果然望见距十数步开外,有乘官轿正躅躅缓行。
……
沁园阁与嬉春楼同为品茶听戏的场子,却比后者风雅许多。
无什么雕梁画栋、镶金嵌玉,一切皆靠天然来雕饰,若说有,便是那悬挂的许多盏花灯,看去十分精致。
也无小包间,皆是敞开堂内坐,一张花梨圆盘桌,配四张水磨楠木椅子,列为一席,打圈儿摆,腾出中央地搭个小戏台,两个画面的伶人,一个弹筝,一个拨琵琶,正唱着《朝元歌》。
沈泽棠随着侍从至杨衍坐处,略扫四围,心中起了赞赏之意。
选的此位极好,窗头被叉杆撑得半开,可观景赏雪,也能看伶人踱步甩袖,听曲调婉转悠扬,却不显喧闹嘈杂。
杨衍前来拱手作揖,沈泽棠把黑色大氅递给沈容,朝椅上坐了,桌下搁着火盆,覆着铜罩子,兽炭燃得孳孳作响,腿足被烘得暖热,浑身自然不觉得冷。
侍童捧来茶壶及两个掐丝珐琅钟儿,先在钟儿里斟满龙井,又有个侍童,拎个白皮小炉摆桌上,燃的不是炭,只往内里贮满烧酒,再点燃,起了一片蓝莹莹焰腾腾的火苗,把紫砂壶蹲在上面,煨得茶水热热的,倒无烟火气熏人。
沈泽棠微笑着道:“朝中同僚与我说过数次,最喜与杨卿一道吃酒品茗,此番看来,果然是所言非虚。”
杨衍噙起嘴角不语,沈泽棠面容很温和,却也不再说话,只赏看雪景、暝听伶音,很有耐心地吃茶。
半晌过去,杨衍钟儿里的茶水浅底,他开囗,问得直截了当:“沈大人与冯舜钰的传闻可是属实?百花楼那晚,我知晓你抱走的是他。”
沈泽棠淡笑着颌首:“此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恰是真的!”
杨衍有些怔住,他以为他会假以托辞,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而沈二爷有足够的智慧。
谁成想他却认了,坦荡荡的很,反让杨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默了少倾,他让侍童去寻伶人来,也就几口茶的功夫,果然过来两个穿白绸衫子,海棠红罗裙的伶人,一个竖抱琵琶,一个斜拿月琴。
杨衍问她俩:“可曾会唱黄四娘的那首新曲子,名叫虞美人。”
其中稍年长的伶人陪笑道:“会倒是会,怕是没黄四娘唱得动听。”
“无妨。”杨衍转而朝沈二爷笑说:“光是呆坐吃茶有甚乐趣!我请你听曲子,这首虞美人,是我与冯舜钰同填的词,黄四娘吟得谱。”
沈二爷神情若常,目光深邃,依旧是沉稳的作派。
那两伶人不敢怠慢,把弦调定,清润喉音,唱曰:“往事低徊那忍说,旧游枨触最为情……桃花人面今犹在,我昔怜卿转负卿……”
伶人还待要唱,却被杨衍阻了,他看向沈二爷,语带几许挑衅:“沈大人即与冯舜钰双飞一对,想必对他知之甚深,大人不妨猜猜这曲子里,哪几句是冯生填的?”
沈二爷未见愠色,倒是笑了笑:“并不难猜,其中,笛里暗飞明月老,酒边易散彩云轻,桃花人面今犹在,我昔怜卿转负卿。这定是凤九填的词。”
顿了顿继续说:“我数日前做《浣溪纱》逗她,小别隔年才一逢,桃花人面正春风,情丝缭绕入彩云,当年往事却朦胧。哪想是个经不起逗的,当时就哭了,嗔我是个负心郎,娇气,直把她哄不住。”
“瞧她写得这是什么词,倒让杨卿见笑了,待我回去好生教训她。”沈二爷说着,眼里的笑意却缱绻。
想来那教训也非字面的意思!
在他这般大龄青年面前秀恩爱,真的好吗……故意气他……这沈尚书果然阴险……不要脸……老牛吃嫩草!
杨衍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耐烦地挥手让伶人走开,不听算罢。
沈二爷倒命沈容给了赏钱,那两伶人忙跪了磕头,千恩万谢地走了。
杨衍看得愈发心堵。
也不要人伺候,自拎起紫砂壶倒茶,喝茶,忽然濯濯看着沈二爷:“沈大人可知,冯舜钰并无与你出京历炼的打算。”
沈二爷淡淡颌首:“那又怎样?”
杨衍再替自个倒满茶,冷着声道:“未经我的首肯,他哪里也不许去。”
第贰柒肆章 锋对芒
店里侍童推一架半人高、底带四个轱辘的小车来,车面挖六个圆掊坑,燃起旺炭,火舌舔舐着一碗一碗紫瓯底,内里不晓得炖的什么,顶得圆盖儿“嘭嘭”地响动。
至沈杨二人桌跟前,那侍童揭开盖,一股奇异的甜香弥散开来,觑得那物莹润如脂,表面凝着层薄薄皮子,颤颤晃晃的,是关外流传来的糖蒸酥酪,一两银子一瓯,也就京城的达官贵人享用的起。
侍童小心捧了瓯儿欲给沈泽棠,却被沈容抬手拦下,他肃着脸道,我家大人不吃这物。
杨衍哼嗤一声,自接过去,因着滚热,端起慢慢吸尽,想了想笑道:“沈大人好没口福,这酥酪脂油甘沁,呷在嘴里鲜香绕舌,顺喉下融澈心脾,是难得的美味。”
沈泽棠表情很随和,仍微笑着道:“确是无此口福,不能嗜甜,否则浑身起满红疹,痒忍难耐。”
杨衍忽得忆起一桩事来,每每下朝会,宫里都会备精致茶点,供这些寅时就进宫的官员享用,有一回他拎着木樨菓餡糕回寺,随手要丢给冯舜钰,哪想他抚着圆滚滚的肚皮,打着嗝说:“巧着遇到沈大人,他不嗜甜,把热糕都给我吃啦。”
那嗓音跟他手里提的糕般,软糯糯的,他似乎从那时起更鄙夷冯监生了。
他倒把这茬给忘记。
收转回心神,却见沈泽棠嘴唇张阖说着什么,他开口打断:“烦沈大人重说一遍。”
沈泽棠静静地看他一眼,端起珐琅钟儿吃口茶,再放下。
他朝堂纵横捭阖,早过了轻易会被激怒的暴躁年纪,而杨衍若此性不改,即便再有贤能,仕途也终将难展。
他吩咐沈容给火盆里再添两块兽炭,觑眼望簇簇猩红重新燃旺,这才不疾不徐道:“杨卿于洪顺四年,任翰林院修撰半年未余,因病解职离开京城,回故乡南直隶休养,直至六年重回翰林院,后掌院事,九年擢升大理寺卿,官运虽享通,但因你不曾有观政的经历,除大理寺外,对其它各部职能想必不清。”
杨衍脸色变了变。
这朝堂官员除党同伐异外,还有南北地域之见,如沈泽棠者,同李光启、徐令及高达等同为京城子弟,自幼相熟相知,又是同窗同僚,彼此之间十分亲厚。
而杨衍身为南人,考功名进京入仕,后又离开再复回,加性格使然,与众官员关系冷疏,他难放低身段屈就,而高达等也不鸟他。
他虽才谋卓箸,政绩斐然,却也无甚同僚之谊可谈,此时沈泽棠的直言不讳,还是一语戳到他的隐痛。
沈泽棠继续说:“我不妨将吏部职掌讲与你听,吏部掌天下官吏选授、资任、迁述、考课、微勋等之法,务得实才以臻治效;考百官功过善恶之课,定官制品级之等,吏部以四才三实之范选授人才。”
“三品以上官由皇帝亲自任命,四品以上由内阁提名皇帝准批,五品以下官则由吏部清吏司选授注拟,并报吏部尚书审复即可。即便对尚书审复有疑义,至终报内阁重新核定。”
他顿了一下,淡淡道:“所以杨卿方才出言,未经你首肯,冯生哪里也不许去,想必是句玩笑话罢。”
话意昭然若揭,首辅如今空缺,内阁议政由次辅把持,他杨衍阻挠舜钰出京历炼,即便告到南天门,也逃不出沈泽棠的手心。
杨衍目光阴鸷幽冷,冷笑一声:“沈大人竟也需用官威压人,实在胜之不武。”
沈泽棠笑着摇头:“杨卿此言差矣!冯生不过历事监生,却被提拔五品寺正一职,是他能得你这伯乐赏识的福气。但其资历确实尚浅,难堵悠悠众人口,我又不忍封驳杨卿爱才之意,带她出京历炼倒是一举两得的法子,杨卿该高兴才是,实不该再来阻挠。”
杨衍闭闭眼睛再睁开,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算是顿悟了。
沈泽棠该说已言尽,站起身披上黑色大氅准备离开,却听杨衍沉声问:“沈大人巡察所经之地,多有贪官污吏横行,流民盗寇出没,要你命的或许也有,你以身涉险算罢,还要将冯生牵连其中?这就是你对他的深情厚意?”
沈泽棠本不想回他话了,走了两步,还是笑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凤九有何所惧?我亦如是!”
语毕即辄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
大理寺正堂议案毕,姜海留下,其它司丞如苏启明等,已前后脚陆续离开。
舜钰整理好桌上的卷宗,稍后要送还至案库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