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每年秦府的重头戏,秦老太爷偏爱聪明伶俐有才学的下辈,最不吝这方面的打赏,今这金锞子是浇铸成柳叶状的,比往年份量更实些。
舜钰边走边溜眼记了几个谜面,只道简单易猜。
走十数步方至正厅门前,放眼尽是各式锦绣花灯,高低次落挂吊,厅内用冰裂纹菱花槅扇门把厅分左右两区,左是府中小姐媳妇等女眷,右则是各房老爷少爷,和请来的宗族长者或子弟,十来桌席已是坐得满满当当。
最前面搭好了戏台,还未开演,时不时有鼻抹豆腐白的丑角,上下翻腾热场,逗得众声喧哗,笑语鼎沸。
秦仲领着舜钰绕席朝里走,不远便见秦老太爷端坐如意云头纹交椅上,头戴四方平定巾,着一身青布大袍,正淡定吃茶。
同席的有大老爷秦良,三老爷秦林、五老爷秦皓,还有两个少爷,分别是三老爷的二子秦砚宏、五老爷的长子秦砚春。
靠槅扇门簇立了五六个倒茶递馔的丫鬟,皆穿一色的荼白棉袄及裙,外罩水红比甲,十分简素。其中一个见他们过来,忙去取了黛绿缠枝莲纹的圆垫,摆秦老太爷的脚前。
舜钰上前跪下磕三头,说些寿比南山的吉言祥语,方算正式见过礼。
秦老太爷见他生得眉清目秀,着青布直身直缀,朴实乖觉的模样,已有几分喜欢,吩咐丫鬟多给了押岁钱,命他不要旁去,和秦仲一道坐他身边。
待舜钰坐下,逐又问他家中情形,可有进学,听他嗓音虽稚嫩,却对答如流,且又说为院试案首,获廪生之名,此番是得肃州府学举荐,进京入学国子监而来,也不过才十六七年纪。
众人皆暗啧舌,对他一时另眼相看。秦家祖上也曾出过一甲状元榜眼之流,做过二品以上大员,如今子孙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也就大儿秦良和长孙砚昭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现分做着四品和五品的官儿。
秦老太爷扫一眼砚宏和砚春两个孙辈,同舜钰差不多的年纪,正为块酥油鲍螺争抢不休。
只觉吃相难看,举止粗鄙,实看不出有大才能之相,顿时心中凉了一截,默了半晌,朝秦仲蹙眉问:“听说砚昭昨晚已回府,此时不来吃宴是何故?”
话音未落,便听有清朗声传来:“谁说没来,是祖父不曾正眼瞧我。”舜钰仰头,身侧不知何时,立着个轩昂青年,一身崭新的石青色团花绸杭直裰,发束起戴网巾,面容清隽,或因昨夜没睡好,眉眼间显了一抹淡淡的疲倦。
他利落的跪下给秦老太爷磕头,又朝各房叔叔分别见了礼,趁这当儿,但见个小丫头端过一张椅,踌躇着不知该摆何处,舜钰便从秦老太爷身边挪出地来,帮衬着把椅放好,小丫头细眉细眼的,朝她笑笑,福身走开。
待秦砚昭在秦老太爷身边坐稳,秦仲笑指舜钰道:“你还没见过他!这是肃州姨母家的哥儿舜钰,你的表弟,现暂住你院子西厢房里。”
“表弟?”秦砚昭视线落在舜钰脸上,噙起嘴角打量:“有没有认错?这明明是张女孩儿的脸。”
众人朝舜钰齐齐看来,都笑着称像。秦仲额头冒汗,声拔高了些:“砚昭不可妄言,你表弟只是略长得精致些!”
舜钰的心一吊,却很快平静下来,朝砚昭拱手作揖:“实因自幼体弱多病,母亲便把我当女孩来养活,言行举止偏了秀气,表哥提点的极是,日后定当努力矫正,免得再引人猜疑。”
秦砚昭嗤笑一声,摇头道:“我说着玩笑一句,你们慌什么?”将方得的押岁荷包扔进她怀里,神态戏谑:“拿去,权当给你压压惊。”
舜钰手握拳,强自抑着一丝怒火,这男人对她的恶意,实在莫名其妙,前一世她是欠他的,可这会儿,重新来过,她根本不想和他有一丝牵扯。
丫鬟恰过来续茶,陆续又摆上各色糕点。秦老太爷拈髯问:“昭儿年后可还要去地方为官?”
秦砚昭放下茶碗,笑答:“旧年整年孙儿都在徐淮一带监管水利,不曾归得家中,李尚书体恤,现调配我分管织造局,倒可留京许久。”
三老爷秦林很是赞许:“织造局是个好去处!原以为你会子承父业,进太医院当职的,现却另有一番出息,定会前途似锦,极好!”
五老爷秦皓经商,主打买卖是棕丝、藤竹生意,听得秦昭竟入了织造局,顿时心思活络,那脸上笑容愈发亲切,话也愈发多起来。
大老爷秦良鼻息处冷哼一声,低得让人难以察觉。
舜钰不想听他们聊谈,朝戏台望去,台中正演着《八仙过海》,铜锣金鼓震耳,七八个戏倌勾着大花脸,各执兵器打进打出,跳上跳下,听不出唱腔,只能图场面荒诞取乐。宫里爱好神仙鬼怪戏,戏班深谙这些官家奉迎帝王心思,便多以此类剧目排演,再传至民间,反成流行。
舜钰不喜却也勉强听着,忽觉衣袖有人拉扯,偏头看去,是坐身旁的秦砚宏。
秦砚宏见得了她的注意,笑嘻嘻作揖介绍自己,再把砚春拉她认识,涎着脸埋怨:“老爷子实在偏心,三哥是拿俸禄的,还每年压岁钱给的最多,我们哥俩所得最少,竟连那些姐儿妹儿都不如,你说可憋屈!?”
舜钰瞬间懂了他俩心思,正嫌秦砚昭丢给她的银钱烫手呢,倒不如便宜他俩。
遂拿出递上,笑道:“我平日里花费不多,这个你们拿去,就当是三表哥给你们的。”
秦砚宏原想这个穷亲戚得了银钱岂会拿出来,权当姑且一试,并不曾抱有希望,哪想她却给的痛痛快快,当下大喜过望,急忙接过,打开荷包即数着,和砚春开始对分。
第肆章 猜灯谜
这时遮遮掩掩过来两个丫鬟,其中一个舜钰认得,名唤巧杏,是秦砚昭的妹妹,六姑娘翦云身边伺候的人。
另一个丫鬟走至秦砚宏身边,把手心里攥的纸条抻开,递他眼面前陪笑说:“这是晴姐儿让拿来给四爷看看,求帮着猜一个,也想赢些金裸子去。”
“寻旁人去,莫来烦我。”砚宏正在数银钱,头也不抬的驱赶。
丫鬟不死心,嘴里嘀咕道:“四爷的扇坠儿、荷包这些,晴姐儿平日里可没少做,就今求着猜个谜面,怎就不肯了,又不是多大的难事。”
砚春是个不嫌事大的,戳他胳膊取笑:“听说你年前被三伯锁在房里,狠命苦读四书,定读出个花来了,就帮着猜个又不费时。”
被这般一闹,秦砚宏手里银角子一抖,才数的又错了,心里窝一团火,瞟溜过谜面,写得是《西厢》中一句: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打诗词名儿。
顿时气虚半数,若论斗鸡养鸟,玩妓狎倌,呼朋喝友等乐耍无人有他精通,可这吟诗作对写文章却如鬼见愁般,又好面子,眉头一皱道:“愚顽的丫头,没见着我忙么?这谜面简单的很,让钰表弟答你就是。”
砚春打小就同四哥厮混一道,哪不知他意,待要嘲讽,又想老太爷方把这表弟一通夸赞,倒要看他多少斤两,眼珠子一转,附和着点头称是。
舜钰摇摇头,接过那丫鬟手上纸条,略沉吟,让她俯耳过来,轻声低语。丫鬟脸一红,福了福转身走了。
砚春没听清,忍不住问:“表哥所说的谜底是什么?”
舜钰端起茶碗吃茶,笑看他一眼,凉凉道:“这般简单的,你肯定知晓,何需来问我。”
正这时,方去了的那丫鬟重又回来,笑嘻嘻说:“晴姐儿得了金裸子,也没旁得可答谢,只让我把这个送你。”说完把手心里的一物搁舜钰桌前,似怕他不收,匆匆即走,叫也不理。
是个丝织的豆绿色荷包,上绣猫戏牡丹图案,看着颇为精巧。砚春拉拉砚宏笑道:“快快见过你妹婿。”
砚宏抓了一把钱儿扔给他,瞪眼低喝:“你还真敢胡说,再说就是要讨打了。”
舜钰皱了皱眉头,正瞧到巧杏手足无措还站在一边,巴巴看着秦砚昭同老太爷几个说话,不敢上前打扰,又不甘心走的为难模样。
前一世里,同舜钰最为要好的,就是六姑娘翦云了,彼此确真心相待的。
招手唤巧杏过来,问她讨过纸条,看了看笑问砚宏他俩:“谜面是,一点胭脂,谜底在四书中找,猜可是什么?”
砚宏装模作样想了会,才挠头道:“这个比方才那个难猜,好表弟直接说就是,莫来难为我们。”
舜钰朝巧杏道:“谜底是‘赤也为之小。”又把那荷包递她手里:“男女授受不亲,你帮我带给晴姑娘,她的好意我心领就是,这个就无需了。”
巧杏答应着回去,过会又过来把荷包复递还给他:“晴姐儿说送出去的谢礼,怎能再收回,钰爷若不喜丢了便是。”
舜钰默默半会,见她还站着不走,奇怪问:“你可还有事?”
“云姐儿问谜面是官场如戏的,谜底是四书里的什么?”
“仕而优。”舜钰吃口茶,巧杏咚咚的跑了。
“傍状台,端正好;踏莎行,步步娇,上小楼,节节高。”巧杏念着纸条:“这谜底打一物。”
“梯子。”舜钰也不晓得这是第几个了。
巧杏正待扭身要走,却突然见秦老太爷还有几位爷,齐齐盯着她,唬得一哆嗦:“是小姐……小姐让奴婢来问的。”
秦老太爷拈髯,道:“不许再来了!再来,刚才猜中得的金裸子全还给舜钰。”话听着严厉,脸上倒并无怒意,却也让巧杏战战兢兢的,慌忙忙领命退去。
晓得她这回是真的不敢来了,众人也都笑起来。
只有秦砚昭表情实在难以琢磨,看她的眼神亦是明亮锐利,舜钰只觉脊背阵阵发凉,好在秦老太爷不晓得想起什么事,让砚昭陪他去书桌说话,两人起身相携离去。
……
正巧着边上过来一小厮,凑近秦砚宏耳边一阵嘀咕,听得他面露喜色,又和砚春低语几句后,再看向舜钰,笑着扯她衣袖道:“这里吵吵嚷嚷的,听得头昏脑胀,府里年轻子弟要好的几个,在木葵堂备了戏酒,特请我和砚春去,你也随了一道吧,听戏饮酒作乐,比这里清静好耍的多。”
舜钰前一世在秦府虽居内宅,却也零散听说过这砚宏砚春极其不长进,混着府里别个庶出子弟,终日花天酒地,聚赌嫖妓,是一群倚财仗势,骄横恣纵的纨绔恶少。现邀她同去木葵堂,还不知是怎样藏污纳垢的地方,便笑着欲要推辞。
砚宏以为他是认生,更是热情劝说:“你是要入学国子监的,日后在京为官怎能没有人脉,今来的有刑部尚书周大人长子周海,詹事府詹事魏大人三子魏勋,王大将军之子王延赞,还有些其他的官家子弟,总要在他们面前混个脸熟,对你定是有利无弊的。”
舜钰心一动,倒不是被砚宏此番话打动,而是听到周海在。
她田家五年前满门抄斩,正是刑部尚书周忱带锦衣府侍卫所为,后竟放火一把,将宅院熊熊烧了两日两夜才熄。
“四表哥好意,我若不领便是不识抬举,随你去就是。”舜钰撩袍起身,却听三老爷秦林蹙眉叫住砚宏,喝道:“不在这里听戏吃宴,又要哪里厮混去?”
自古万事总是一物降一物,砚宏虽素有“混世魔王”之称,却最怕自个父亲,听得一喝,立时缩肩垂头,惴惴不安说:“表弟对府里不熟,也听了半日戏,想带着他四处走走看看。”
秦林还欲斥责,五老爷秦皓忙劝道:“这几个能坐到现在已属不易,让他们自个乐去吧,年轻轻的不必拘得紧。”
又朝砚宏几个使了眼色,让他们快走。
秦仲有些担心,却不好显露,只闷声叮嘱:“钰儿不可吃酒,否则回来罚抄书百遍。”
舜钰颌首答应,砚宏已扯着她的衣袖,催着砚春,脚底抹油般朝外蹭蹭蹭急走,直到穿园过院,又走数十步,才大喘一声,松口气慢下来。
第伍章 戏婢伶
三人一路谈笑,才至木葵堂,恰见一丫鬟远远过来,穿黛青缎子袄,杏红绸裙子,乌鸦鸦发中簪着几朵新鲜绢花,手肘处搭着件鹤氅。身段如嫩柳娉婷,瞧着颇有些动人。
见到他们,忙上前福了福身,带着笑问:“各位爷可有瞧着三爷去了哪里?寻了一路不曾见着他。”
“你寻他做甚?”秦砚宏认得是柳梅,壮着胆子上前,去捏她的手。
柳梅唬了一跳,涨红着脸欲抽回手,碍着他是爷又不敢太造次,只抖着声回:“刚刮起卷地风,三爷早起穿得单薄,我给送件衣裳来,你晓得他的脾气,伺候怠慢了,发起火来可了不得。”说着抬眼朝舜钰望来。
早起时这丫头助纣为虐的轻狂模样,舜钰可是还记得的,瞧她说的这话,也吃不了亏,索性闭着嘴不吭声。
秦砚宏想想三哥冷肃严端的脸,起了些怯,正要放她走,却听砚春笑嘻嘻道:“此话过份,我们又没做恶事,只见你亲切,拉着说会话,三哥难不成就吃了我们?”
秦砚宏听此,又理直气壮起来,抬手指去摩挲她的脸颊,涎笑说:“三哥脾气不好,一年又难得回来几趟,瞧你跟朵花娇艳,却锁在房里无人赏,不如索性跟了我去,由你吃香喝辣,无人及我疼惜你。”
“四爷玩笑,奴婢是当年老太太在世时,命到三爷房里伺候的,如若四爷执意要奴婢去,还得三爷、二夫人及二老爷允了才可。”柳梅跪下含泪,身子浑颤不由已。
秦砚宏顽劣心性,只是嘴上说说,并不是真的极想得她,见她神情害怕,又听这话,顿觉得无趣起来。
便用指腹把她唇上的红胭脂一抹,放自个唇上咂了,又告诫她不可把这事宣扬,得了诺,才放她哭哭啼啼的离去。
“你不怕她在三表哥面前告你一状?”舜钰回头瞅一眼柳梅远去的背影,朝秦砚宏笑问。
“怕啥?正是年节喜庆里,老太爷图府里一团和气,上下安祥,三哥最谙事理,自会忍下。”砚宏满不在乎:“你莫以为那小蹄子可怜,实则可会来事,给她一个教训罢了。”
舜钰心头一动,暗忖原以为这秦砚宏是个酒囊饭袋,却也是个有些脑子的,逐淡笑不语。
逶迤转个角,已至内厅,三五丫头争抢着打起帘子,才踏进门槛,就见两个锦衣青年迎上来,其中一人拍手戏谑:“好个砚宏砚春,我可是瞧着你俩在调戏个美丫鬟,怎不把她带进来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