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抱起元宝啃他的小肉手,逗着问:“想不想见爹爹呀?”
元宝听着找爹爹,精神大振,咧着嘴呃呃要走,小月亮也跟着学样。
舜钰便叫翠梅抱了小月亮朝邻房去,董娘子闻声开门,显得有些惊讶。
这一大早拖家带口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二爷起了没?”舜钰扫了一圈没见沈桓等侍卫的影子。
董娘子回话:“昨晚儿二爷寅时才歇下,这会儿还睡着。”至现时二个时辰还未有。
舜钰脚足微顿,神情有些犹豫:“倒来得不巧。”想着辄身打算回去,元宝不乐意了,指向正房拱着身子直扑,小月亮瘪嘴儿要哭不哭的样子。
奇怪……啥时候跟爹爹这么要好了!
听得院门嘎吱一声,沈桓拎着大圆白糖烧饼和猪肉心烧卖过来,见得舜钰拱手作揖,也未多话,径往厨房里去。
“娃儿想爹爹,我带他们看一眼就走。”舜钰自言自语,董娘子伶俐地走前头小心打起帘栊。
屋里昏暗静谧,阳光透过窗缝溜进亮色,烛火与炉香一明一灭终是熄了,四个用过的茶盏搁于香几面。
舜钰暗忖昨晚她走后定是又有人来过……轻撩起帷帐,沈二爷仰面坦直躺着,胸前搭着锦被,紧阖双目,呼吸平稳,睡得很是熟沉,连她们到榻沿边都未曾惊醒。
元宝蹬着肥腿儿要下来,舜钰把他放在榻角边玩,哪想得了自由便不由娘,手脚并用飞一般朝爹爹爬,爬到爹爹的脸前,翘起屁股一个墩儿坐结实,得意地嘎嘎笑起来。
舜钰忍不住也捂着嘴笑,沈二爷此时不醒也得醒了。
把元宝肉嘟嘟的屁股蛋拨到一边,他吸着气坐起身,翠梅将小月亮搁到锦被上,偷笑着退下。
沈二爷看着元宝和小月亮兴奋地直往他怀里扑,顿时心化成一滩水,再望向原本笑容憨媚的舜钰,视线相碰,她忽儿眼眶发红……其实很明白,她是带娃儿来讨好求和,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
既然这般七窍玲珑,怎就猜不透他的心意呢!
沈二爷叹口气,伸手将她也揽进怀里抱着,嗓音很柔和:“眼睛红甚么?愈发地娇气。”
“才没红。”舜钰素日里由他宠惯了,昨晚被那般冷待就委屈,此时见他愿搭理自己,反倔起性子看向帷帐,言不由衷:“是笑小儿无赖,吾朝谁敢把二爷的脸坐在屁股下呢!”
“没有吗?”沈二爷扶着元宝在腿上蹦哒,神色很从容:“你不是也坐过……”
舜钰一把捂住他的嘴,羞臊的颊腮如抹胭脂,拿眼儿瞪他:“孩子在呢,教坏他们父之过。”
沈二爷咬她手心一下,也笑了:“我的孩子是教不坏的。”
放下元宝再抱起小月亮,小月亮的桃花眼同他如出一辙,笑眯眯地惹人疼。
舜钰嚅着嘴唇说:“二爷昨儿气甚么?那样的时候,若是真被皇帝玷污去身子,我也再无颜面见你……”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沈二爷打断她的话:“我只要你坚强地活下来,未来时日太漫长,没你相携至老不行!”
舜钰听得这话心如鼓擂,怔怔地难以言语。
沈二爷俯首温柔地亲她,这个一脸聪明相的丫头,碰到情爱的事就犯傻,还需多调教啊……
小月亮看着爹爹咂娘亲的嘴儿,也伸出粉嫩舌头咂吧咂吧。
而元宝手儿抓着爹爹肩膀,摇摇晃晃的使劲抻腿,忽而大喘气……站起来了。
……
杨衍终是出事了。
舜钰捧着复审卷宗寻他印章,恰锦衣卫指挥使罗冠、吏部尚书萧云及都察院右都御史高达同来颁旨,果不出先前所料。
他被以吾朝《附律》第二十条,文武官员凡有龙阳之癖者,不得担任秩品四品以上职阶为由,除大理寺卿职,左迁巡城御史,秩品四品、隶属于都察院,其职巡查京城内东西南北中五城的治安管理、审理诉讼及缉捕盗贼等事,在城门边设的巡城御史公署坐阵办理公务。
大理寺少卿姜海暂代其职。
待交割完毕,众人唏嘘离去,杨衍面无表情的整理自己杂物,不经意抬眼,舜钰还捧着复审卷宗站在窗前,神情复杂难辩。
杨衍拍拍指间尘灰,语气很淡:“冯寺正给吾倒盏茶吃罢。”
舜钰将卷宗放下,去提茶壶却是空里咣噹,盏里还沾着残茶,便提壶带盏出了正堂,拿水洗净碗盏,想去问谁讨要茶叶和滚水,经过少卿堂窗门前,听得里头叠声儿说笑,探头悄看,大理寺上下官儿挤得满当当,正在给姜海恭贺道喜,连历事监生张步岩也在这里打浑。
这正是:人情莫道春光好,只怕秋来有冷时。
舜钰去寺丞苏启明那里撮出龙井茶放壶里,冲好水回返,斟了递至杨衍的手边。
杨衍端起吃口再慢慢放下,窗外日阳当午,有秋鸟啁啾,若大的正堂仅他(她)俩面面相对,有股子冷清萧瑟兀自蔓延四散。
他心底倒满足,深知自己脾性有多讨人厌,更况朝堂无父子,花难百日红,当他离开时,能有一人挚诚相送已是福气……却是这人又让他放心不下。
稍顷抿起嘴角道:“冯寺正你怎么办呢?女儿身份、皇上觊觎,四围虎狼伺伏……我……护不住你了!”
舜钰听得鼻子莫名发酸,对杨衍……她其实一直都无甚么好感,清高傲慢爱折腾人,三不五时对沈二爷耍阴下套,各种手段也不算光明利落。
可若从他忠君护主的立场来看,却又可谅可解,更况他虽表面逞凶狠,却愿替她瞒下女儿身份、在她遭危难时挺身相救,明知会被削官剥职却义无反顾的做了。
她终还是欠下他的情!
第陆壹柒章 互离别
舜钰侧首去看窗外秋残的枝条,语气板板地:“你知你有多可厌!大理寺好容易今年柿子丰收,你却下令,无论熟的生的皆采摘精光丢弃……明知引众怒的事儿以后勿要再做了。”
杨衍不置可否:“是怕你触景伤情……昔时吏部柿子长得好,沈泽棠总命人筐筐往大理寺抬,吾晓得他是为你……哼!居心叵测。”
“……”
这个人真是……舜钰一时感觉难形容。
杨衍似想到甚么,警诫她:“万莫动辞官的念头!削藩之役趋紧,皇帝敏感多疑,朝堂气氛亦呈剑拔弩张之态,你若有心留意,此时提请辞的官儿,无论秩品高低,皆被锦衣卫巧立名目捕去了昭狱。是以处境再难也得熬着,实在走投无路你便来寻吾……”他首次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想找个交好的同僚照顾她都没有……
舜钰看清他的窘迫却不表,心底有股子暖流悄淌,遂软着声道:“城门那儿风雨狂更冷寒,杨大人请珍重加衣!”
杨衍抿起唇瓣,午后秋阳透过窗牖,映上她瓷白脸儿晃啊晃,晃得他有些神魂颠倒:“冯舜钰,你……”
想说沈泽棠已逝数月可缅怀但不要多掂念,想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想说请珍惜眼前多情人他真的也很不错,想说的话这么多,喉结滚动怎就难发声……终是嗓音暗哑道:“你给我缝个袍子罢!我喜欢竹子纹。”
往日看沈泽棠穿过一件翠青薄绸直裰,胸前飞一只展翅苍鹰,绣工极了得,听闻是他夫人亲自缝的。
舜钰听得有些意外,杨府家大业大有的是技艺高超的裁缝绣娘,哪需她来动手呀!
恰有个寺吏隔帘回禀:“五军都督府徐将军要见冯大人。”
“元稹?!”舜钰眼睛一亮,暗忖他并不常主动来寻她,想必是有紧要的事儿,遂转而看向杨衍辞别。
杨衍只微颌首,待她的身影渐失帘子外,把手边张纸儿揉成团掷进火盆里,有些心气不顺。
侍童进来抬起箱笼,他环顾四周,再把盏里的茶一饮而尽。
“走罢!”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杨衍起身撩袍端带,挺直腰背、足履缱风一径往门外去了。
……
再说舜钰进厅内,徐蓝大马金刀坐在椅上,腰间挎着青龙剑,面容沉静,见得她来,目光掠过一抹柔色。
他指指自己身侧椅子给舜钰坐,再从袖笼里掏出个油纸包:“从太平县回时经过万昌字号卤食店门前,瞧着新卤出的红酱蹄子许多人排队购,我便买了几只送你尝鲜。”
舜钰称谢接过,放鼻息间嗅嗅香味儿,不由眉开眼笑,晚间可以同二爷一道下酒吃。
“你就是来给我送蹄子的?”
听得她问,徐蓝笑容淡淡敛起,摇头并压低声音回道:“凤九,我今夜间即率兵士离开京城……赶往云南削藩。”
舜钰手一抖,差点把油纸包掉落地上,瞪圆了眼叠声问:“怎一点风声也未闻呢?徐阁老他不是不肯发兵么?永亭可知晓?”
徐蓝凑近她耳边:“我也是突接谕旨,得命不能外扬……“又顿了顿:”此去后不知何时才能再于你相见,遂冒险前来与你告辞。”
此次同行的还有兵部右侍郎刘燝、五军都督佥事杨凤,这二人皆是徐炳永的党羽,前时入了昭狱,谕旨命他俩将功补过一同随军南伐,倒也无谓,只更蹊跷的是,历年将领带兵出征,虎符皆握将军手中,而这次却交由刘燝与杨凤共同执掌。
持符者有调兵遣将之权,他虽是将军,却显然要听命受制于他二人,午时已言语交涉过,其们嚣张跋扈之态,令他暗生隐忧,此趟之行势必凶险异常。
这让他更渴望见舜钰一面,怕有些话此时不说,以后都没机会说了。
他想说在江西吉安一役时,那晚战前军帐里,他曾同舜钰坦承:“此次役后回至京城,我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你就嫁我罢!”那时她与老师情投意合,他甘愿成全,而今老师不在了,他也将要踏上征途,前程未卜、归期难定,能确认的是欢喜舜钰的这颗心从未改变,还要把那话儿再问一遍,期得她心甘情愿。
他润润干燥的唇正要开口……
舜钰想起沈二爷特意嘱咐她的话,说道:“我同你说桩秘密的事儿。”
却没见他吭声,不由仰颈看来,彼此视线相碰,他的眸光濯濯发亮璨若星辰,甚抬手摸摸她的发,嗓音很柔和:“凤九先说。”
舜钰轻悄道:“沈二爷他还活着。”
“你说甚么?!”徐蓝脊背倏得僵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舜钰继续道:“别怀疑,二爷真活着,就宿在我的邻房,他前日里交待过,若元稹得谕旨率军南上削藩,事关重大,务必要先去见他一面为宜。你今儿定要来呀!”
徐蓝脑里杂乱无章,心潮击拍滔天,他忆起曾踏梯上树打秋栗,瞟扫到邻房晾挂的石蓝缎绣仙鹤纹直裰,那时只觉眼熟似曾相识,可不就是老师的衣裳么,他实在是眼拙了。
倏得站起身要走,哑着声道:“我先走一步……去见老师。”
舜钰连忙扯住他的衣袖:“你不是还有话要同我说?是什么?”
徐蓝脚步微顿,回首看她一眼,笑了笑:“凤九你一定要活得幸福啊!”
舜钰听得有些糊涂,还待要问,却见他扬起胳臂洒脱地挥了挥,大步走出了她的视线。
……
西暖阁,静悄悄的。
朱煜脸色铁青坐于御案前批奏疏。
司礼监掌印太监魏樘、秉笔太监冯双林、首辅徐炳永、兵部尚书夏万春皆摒息而站。
朱煜忽然抬首,目光犀锐地将他们一个一个扫过,最后落于徐炳永的面庞上,哧哧冷笑两声。
徐炳永久经朝堂洗礼,怎会不心知肚明,皇帝龙颜大怒显见是冲他而来,纵然心中千头万绪,更是慌张不得。
他神情依旧镇定,双目炯炯有神,闭紧嘴唇不发一言,只静候皇帝发问。
朱煜将奏疏扔给内侍公公,转而朝徐炳永笑道:“此奏疏十分的有趣,定能博徐阁老一笑。”
第陆壹捌章 商国事
内侍公公不敢怠慢,捧着奏疏高举过头,躬腰递至徐炳永面前。
徐炳永接在手中,不紧不慢地展阅,他原不当回事儿,如今朝臣甚或言官呈的本子皆需经内阁先审,纵有漏网之鱼还有司礼监掌印魏樘那儿把守,谅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可此时手却一沉。
秦砚昭余光睃见他面庞渐凝重,暗忖能让徐阁老为之色变,足见此奏疏非同小可。
徐炳永撩袍跪下,嗓音因愤怒而愈显铿锵有力:“这奏疏简直一派胡言,皇上勿要中了昊王及其党羽的离间计。”
朱煜点头道:“徐阁老所言有理。”又朝内侍公公下命:“把奏疏传给诸位爱卿过目,可能瞧出也是离间计?!”
先是魏樘,再冯双林,依次而传,最后递至秦砚昭手上。
空气很安静,能闻见彼此小心翼翼地呼吸声。
秦砚昭一目十行看得很快,是昊王不远万里呈来的亲笔奏疏,直指徐炳永及其鹰犬终日构害忠良,奉凶承恶,贪赃枉法、甚屡进佞言馋语以蒙皇帝心智,使得朝官人人惜命保身,惧谏真言不思政务,致天下陡起异变、日月无光、灾害叠出、民不聊生。
再列数徐炳永十大罪疏,其中经徐炳永授命,遭酷刑拷打置于死地者,有内阁次辅沈泽棠、广州清吏司郎中瘳秋……逼疯远走工部右侍郎郭稼、毒杀工部尚书丁程,举荐其侄治理黄河从中贪墨、且又为鹰天盟幕后主使……
徐炳永罪孽深重,虽是朝廷老臣却不可纵容其行,鉴皇帝宅心仁厚故念旧情,昊王愿做恶人,务必五日内将徐炳永羁押往云南由他惩治,若拒之不行,将依吾朝“朝无正臣、内有奸恶,为清君侧,藩王可统领镇兵前来讨伐”之律例北上进京。
秦砚昭蹙眉,将奏疏还于内侍公公。
朱煜扫瞟众人,他问:“朕该如何为好呢?是将徐阁老交于皇叔?还是等其进京清君侧?或调兵遣将南征削藩?诸位爱卿可有甚么妙法尽管说来。”又看向双膝跪地的徐炳永,叹息一声:“徐阁老请起罢,终是廉颇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