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林蔓再不刁难李逸,起身向他告别。
林蔓走到了门前,单手拉开了门:“我听说,厂里的职位都紧缺得厉害,所以我向人事科科长建议,让他调你去别的省市的办事处。”
拖着绵软无力的步子,李逸强撑着送林蔓到门口。
听到林蔓的话,李逸突然停下了脚步。
在五钢厂,每个人都知道整个厂里,最苦的地方要属办事处。而办事处里,除了江城外光明公社的办事处以外,其他都是在边境城市的偏远地区,无不事苦的不能再苦的地方。林蔓让人事科调李逸去那种地方的办事处,无异于就是想让他去吃苦头。
李逸脸色微沉:“要是这样,可不可以让我先安置好我的母亲再去。我不能让她跟我去那种地方受罪。”
林蔓笑道:“你可以先带她去上海看病,等她病情稳定了,你再去办事处。”
“什么?”李逸不可置信道。
去上海看病?李逸虽然也曾想过这一可能,但后来托人打听办法之后,才知道那需要不少复杂的手续,以及一级又一级的人脉关系。于他而言,那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于是,他不得不就此放弃了。
林蔓道:“我会安排手续,让你可以陪你的母亲一起去上海看病。”
“真的?你不是在说……”李逸激动不已,酒气猛地上头后,迫得他连话都说不清了。
林蔓轻笑:“你醉了,但我可没醉。放心吧!我说的绝不是醉话。”
李逸道:“那去办事处的事怎么办?”
林蔓道:“你可以先办停职,等你母亲病情稳定后,再回厂里报道,到那时再去办事处也不迟。”
交代完毕后,林蔓随即转身走出了李逸家的门槛。
楼道里冷得出奇,寒风飕飕地穿堂而过。
林蔓裹了裹大衣的领子,迈步下楼。她知道李逸仍在开着门看她,看着她的背影隐没在楼下的黑暗里。她没有回头,任李逸胡思乱想去。
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李逸关上了房门。
当门被关上的一刻,李逸又一次难以相信地喃喃道:“难道她是说真的?”
走出筒子楼后,林蔓迎着风雪快步回家。
在路上,她隐隐觉得有人跟在身后。她惊地回头,恍然看见一队保安巡逻的人走向她。
她长舒了一口气,又继续赶路。
林蔓回到家时,秦峰仍没有到家。
打开桌上的灯,林蔓一边脱下落满细雪的大衣,一边翻出一张信纸。
在信的抬头处,她写下三个字:朱明辉……
两个月后,在朱明辉的安排下,李逸得以有机会带母亲去上海看病。上海医院的床位紧张,林蔓又拍了一份电报给刘丽华,托她想法腾出了一张床位给李逸的母亲。
之后,李逸便再无音讯。
偶尔有人提及他,最多只会漫不经心一句:“应该还陪他妈在上海看病吧!”
1965年年底,一个同样下着大雪的夜晚。
这时候,林蔓已经升为供应科的科长,搬进了厂区新建的干部楼的大三房里。
这天夜里,林蔓正独自在家整理东西。
静悄悄的楼道里忽的传来几下敲门声……
林蔓打开门,满身风雪李逸站在门口冲她笑道:“林科长!”
林蔓引李逸进门:“伯母的病怎么样了?”
李逸轻叹:“她已经去世了。”
林蔓无奈地摇了下头:“没想到去了……”
李逸轻笑地打断了林蔓的话:“幸亏她去了上海,才不至于在最后的日子里太幸苦。”
林蔓点了下头,又道:“那你今天来?”
李逸道:“明天我就要去办事处了,特意来向你道别。”
林蔓道:“你不怪我让你去办事处?”
李逸笑道:“你总有你的原因。单凭你帮我母亲安排看病的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林蔓勾唇轻笑:“也算是我没看错人了。”
李逸不解:“什么意思?”
林蔓笑道:“你先去办事处待段时间,之后厂里会有人调你回来。到时候,你会直接进厂委。”
李逸更不明白了,讶异道:“进厂委?”
林蔓道:“我需要你为我做一根钉子。”
林蔓嘴角笑意渐浓:“你要牢牢记住,除非我主动去找你,否则你就一直待在那里。无论我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要管。”
李逸道:“任何事?“
林蔓道:“没错,哪怕因为什么事,我被踢出了五钢厂,又或是进了监狱,甚至就是我死了。你都必须要装作无动于衷。“
第273章 福利分配问题(上)三更
1964年的最后一天一过就是元旦。元旦再一过去, 五钢厂立即进入了放假的倒计时。
这一年, 厂里提前五天大扫除,卫生科说这是为了应付市里下来的检查团。
在打扫卫生一事上, 五钢厂上下一众人等, 一时都没了分别。无论是车间主任还是车间工人,哪怕是普通科员又或是科级干部,科长也好,副科长也好, 乃至连厂委的三巨头都不例外,各个有自己要打扫的一片区域。
于是, 难得的稀奇风景出现了。
副厂长弯腰扫地, 工会主席吴忠拿起了墩布, 刘中华和办公室主任徐大姐各爬上自己负责的窗户,仔细地用干抹布与湿抹布轮流地擦, 务必擦到一尘不染, 连一道小小的印子都不许有。
供应科里,林蔓、王倩倩和其他女科员们负责擦窗,其他的男科员们负责扫地拖地。因为要接受市里的卫生检查, 所以大家都清扫地格外用心。
办公桌被摞在一起,一把椅子又叠在了上面。
几个男科员用心地扶着桌椅,一个胆大的年轻男科员站上桌子、又爬上椅子。他小心翼翼地踮起了脚, 手持着一把刚刚拧干了水的墩布,一次又一次地将墩布举过头顶,够天花板上的吊扇。
“左边, 左边,再右边……”
下面的人一个劲儿地为他指引,当他偏离方向太远时,他们会齐齐发出轻叹。
“嗨,又远了,远了……”
林蔓和王倩倩擦一扇玻璃。两人在玻璃上细心地擦擦弄弄。遇到顽固的污渍,王倩倩会往上哈一口气,再用抹布的一角抹,而林蔓则是径直擦湿淋淋的布上去,再就着滑下来的水珠一起用干抹布抹干。大开大合之间,林蔓手下的玻璃一时淋的全是水,一时又很快地擦净了。
透过明净的玻璃,明媚的阳光照在林蔓娇俏清丽的脸颊上,又耀过王倩倩媚光四溢的眼。
活快干完了,林蔓抻了下僵硬肩背,随口问王倩倩道:“唉,今年的福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都这时候了,连清单都没下来。”
“我听说那批福利的东西早到了,就是清单一直定不下来,所以拖到现在。”王倩倩仍有一个角落没擦完,回答林蔓的话时,她的视线一直停在上面的一小块印子上。为了不在擦玻璃时,让手带更多的印子上去,她小心地卷抹布在手指上,只用指上抹布地一角触碰玻璃。在她小心地擦拭下,玻璃上的印子终于没了,原来污渍的一块终于同周边的干净玻璃融在了一起。
“你就不觉得反常,一点也不着急?”林蔓感到奇怪,怎么王倩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问她话,她半点反应也没有,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地擦玻璃。
“急什么,哪年发福利,我们供应科不是拿头份?”王倩倩觉得林蔓大惊小怪。解决了最后一块污渍后,她又将眼前的玻璃再检查了一遍,生怕留下错漏。
林蔓无心再擦玻璃,跳下了窗台:“凡事有万一,谁都有说不准的时候。”
王倩倩道:“要不然,红楼明天那个讨论福利清单的会,你去开好了。”
林蔓有了兴趣,走回到王倩倩跟前:“你上次开这会时,他们都说什么了?”
懒懒地坐在窗台上,王倩倩扔手里的抹布到一边:“前几次会都不是我去开,是邓萍去开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林蔓道:“你和其他科长开会时,问过他们吗?”
王倩倩道:“我问过,不过他们的脸色都不好看,一个个都不想多说,有些人态度好点,就劝我别费劲多想了,到底怎么回事,下次开会自然知道。”
大扫除已经接近了尾声,有人来向王倩倩请示,要不要把桌子归回原位。
王倩倩环视了整个科室一眼。偌大的供应科科室里焕然一新,每一个角落皆透着肥皂水的清新香气。
王倩倩道:“让段大姐检查一下,都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让他们把桌子搬回去吧!”
科员得了示下,马上去找段大姐。
忽的想起了一件事,林蔓对王倩倩说道:“明天卫生科好像还要派人来检查一遍。”
王倩倩道:“没错,每年还要抽几个科的人跟着一起检查,说是以示公平。”
“又要评流动红旗了?”林蔓一听到“检查”“公平”几字,不是联想到流动红旗,就是觉得跟劳动嘉奖有关。
王倩倩摇了下头:“流动红旗年底不评了,还是为了市里的卫生检查。”
林蔓轻笑:“该不是厂委还想挣个市里的卫生标兵吧?”
王倩倩点了下头,笑道:“你猜对了,去年咱厂卫生被给了一个中评,今年吴主席说一定要争回面子。”
桌子摆好之后,电话被一个个地放回了原位。
王倩倩刚一回到她的办公位上,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喂,明天上午啊?”王倩倩手持听筒,略蹙了下眉。
“……”
“不能改期了?”王倩倩眼光瞥向林蔓,林蔓正在整理桌子里面的东西。刚刚科员挪桌子时,将她抽屉里的东西摇得乱七八糟。她不得不将其一一地拿出,再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好,好,那我让林蔓去吧。”王倩倩最后一口答应道。
电话一挂,王倩倩立刻对林蔓说道:“唉,明早讨论福利问题的那个会,你帮我去开吧!反正你不是也好奇到底怎么回事么。“
埋在一堆文件编号里,林蔓勉强抽空抬头道:“我去开会,你去做什么?“
王倩倩道:“市里有个会,要各厂供应科的干部出席,说是要谈一下明年的工作精神。”
“市里?市里领导不是大都放假了么,怎么还有兴致叫你们去开会?”林蔓勾唇轻笑,不由得暗嘲这位要开会的领导,可是够热衷工作的。
王倩倩无奈道:“这么冷的天,我也不想江南江北地跑,可谁让这位领导刚刚平反,八成是闲的时间长了,恨不得连年假都不放,好追上遗失的工作进度。”
话罢,王倩倩又长叹了一口气,抱怨了两声。
平反?
林蔓想起前段时间去市里开会,恍然也听不少人说到过。近两个月来,有不少过去下去的大人物得到了平反。她不禁想起了高毅生。在五钢厂一众人的口中,高毅生仍在外省疗养。在厂委那里,亦一点也没有他要回来的迹象。照此推理,林蔓判断高毅生应不是在这次平反的名单里了。
科室里,桌子被陆陆续续地摆好了。
王倩倩看时间不早了,便放一众科员们提前回家。
林蔓收拾完东西后,同王倩倩一起走出厂区。在厂区门口分别时,王倩倩一再地叮嘱林蔓,别忘了第二天上午的会。
林蔓表示记下来了,又问王倩倩道:“你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中午应该能回来,那边不管饭,到时候你记得帮我去食堂打一盒菜。”王倩倩认真地嘱咐,生怕林蔓没放在心上,使她回来时只能吃点残羹剩渣。
“知道啦!不会忘。”林蔓嫌王倩倩啰嗦,转身朝放苏楼的方向走去。她只留给王倩倩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背对着王倩倩,她挥了两下手,算是告别。
回家的路上,林蔓念念不忘福利的事。
她暗暗地思忖着:福利既然一早就到了,没道理一直压着不分啊!就算不分,至少清单也该出来了,好让各科人心里有个数,大家也就没那么着急,自会安心地等。可是现在倒好!清单没有,要分发的福利更是连影子都看不见。现在厂里什么说法都没有,甚至有人煞有其事的口口相传,说是今年效益不好,福利不发了。真是的,厂委这事是怎么办的?
不知不觉间,林蔓走到了仿苏楼下。
她看了一眼手表,觉得时间还早,算着秦峰下班的时间要到了,今天倒是可以去码头接他,给他一个惊喜。
近段日子以来,秦峰坚持每天送林蔓上下班,从没有一天间断。要不是这日大扫除,王倩倩早放众人下班,林蔓还真是没有一个人走回家的机会。
打定主意接秦峰后,林蔓立刻回头转身,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码头上,江风刮在脸上格外得冷。
眼看着一艘摆渡船正驶向岸边,林蔓便也不进候客室,径直站在了码头上,向着渐行渐近的摆渡船上张望。
桃花江上一早结了厚厚的冰。
为了能让摆渡船在江上行驶,破冰船在江南江北之间,开出了一条宽阔的水路。
江水拍打在摆渡船上,泛起一朵朵比雪还白的浪花。
浪花追赶着摆渡船,一路驱赶着摆渡船,直到它重重地靠上了岸。
秦峰一早看见了岸上的林蔓。
船停稳后,秦峰第一个跳下船,快步走到林蔓面前:“不是让你等我吗?”
秦峰的语气中尽是担心。
林蔓觉得秦峰过虑了,不以为然道:“单位早放了,我就来接你了。大白天的,能有什么事?”
秦峰欲言又止,终是没把心里的担心说出来。
“你们快放假了?”秦峰问道。
摆渡船上的人稀稀落落地下船。
林蔓和秦峰走在下船的人中,迈着闲闲的步子,走出了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