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吐了吐舌:“既然如此,那现在奴婢就很想死皮赖脸地留在皇上身边儿。”
赵踞笑起来:“好啊,这句话朕收下了,那你且安心地留着吧,别再动辄想着这个心上人,那个心上人。”
仙草忍不住瞪向皇帝。
赵踞笑道:“怎么,莫非冤枉你了?”
仙草不语。赵踞哼道:“别当朕不知道,你不是曾经对人说过,禹卿是跟你两情相悦的人吗,怎么突然间如璋又信誓旦旦地说,他才是你的心上人,你倒是有几颗心?能给几个人?又能容几个人在心里?人看着不大,心倒是野马一般,你也不怕撑死。”
仙草给他一句一句说中了,心怦怦乱跳:自己像禹泰起撒谎说,小国舅是心上人,颜如璋从禹泰起那边儿知道了,皇帝也知道了,不足为奇。
但是自己说禹泰起是心上人,回头想想,自己似乎只对罗红药一个人说过。
难道是罗红药先前告诉过皇帝?可是……这没有道理,那皇帝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大概是看出仙草在狐疑,赵踞道:“行了,在这儿又嚼舌了半天,你赶紧下去吧。”
仙草忐忑地行了个礼,正要退下,赵踞又道:“等等。”
仙草回头,不知他还有什么吩咐。
赵踞说道:“你的身子……最近觉着怎么样了?”
仙草听他提到这件事,忍不住脸上微微泛红。
那一次她月信来了,皇帝不知情由,还以为她病重,对太医大发雷霆。
事后她听说,窘迫的无地自容。
雪茶更是将此视为天大的笑话,自那次后有好一段时间里每次见了她,脸上都是似笑非笑的,弄的她越发窘然。
“回皇上,已经,已经都好了。”仙草回答。
赵踞看着她脸上浮现的一丝薄薄地樱粉色:“嗯,好了就成了,朕可不想身边有个病恹恹的,看着就不痛快,只是如果有什么不适,记得赶紧说,别只闷着。”
这人……真是越来越口是心非了,明明是有些关心自己,说出来的话却仍旧带刺儿。
仙草暗中叹气:“那奴婢先退下了,皇上,要什么时候安歇?”
赵踞道:“还有几份折子要看。”
仙草扫了一眼桌边上那堆积的奏折,将想要出口的话重又咽下:“皇上若是需要什么,只管传奴婢。”原来她本是巴不得离开他身边,但是今晚上,却突然有些莫名不舍,假如皇帝开口,只怕她会毫不犹豫留下来陪侍。
皇帝却道:“知道,你去吧。”说这句的时候,赵踞的口吻莫名地有些温和。
就像是无形之中有一只手轻轻地在心弦上拨了一下,发出了嗡嗡地响动。
仙草深深呼吸,重又转身,才迈出一步,赵踞却又道:“等等。”
仙草诧异地回过头来。
赵踞却并没有开口,又过了会儿,才道:“算了,你去吧。”
仙草看了少年半晌,终于转身,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皇帝,皇帝却并没有再叫她“等等”的意思,仙草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地退到了内殿。
虽然说是并没近身伺候在皇帝身旁,这一夜对仙草而言,却也算是个无眠之夜了。
她守着一盏灯,听着外头秋风吹窗,心中竟有种想法,想让时间变得慢一些,不要来到那注定惊险而吉凶莫测的明天。
仙草本还预备着皇帝会叫自己,且又打心里不愿意睡。
枯坐了半个时辰后,突然想起当初在冷宫的时候,苏子瞻曾经送了些书给自己,当时她正是装拙的时候,且也忙的很,所以并没有看,这会儿便犯了出来,却有一本《小窗幽记》,当下一页页地翻看起来打发时间。
突然看见:“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简直如同自己当下的写照,只不过那三分七分怕是要调转过来了,不由哑然失笑。
又见写:“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却仿佛说的是皇帝如今的处境。
仙草看一会儿,默想一会儿,感叹一会儿,心绪千转。
如此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面前的蜡烛短了一大截,外头仍旧毫无动静。
仙草竟有些坐不住,于是把书合起来,起身往外走去,来至殿前往外看去,却见皇帝依旧正襟危坐,好像心无旁骛地还在批阅奏折。
旁边的雪茶揣着手低着头,也并没有看见她。
如此,这一夜之间,仙草断断续续出来看了三回,直到寅时将至。
外间更鼓敲响,已经有太监进来请皇帝沐浴更衣,预备今日的九锡大典。
仙草听到外头的响动,早就跳了起来,想也不想便冲了出去。
殿内,皇帝已经自案前起身,又是一夜通宵,皇帝却毫无倦色似的,精神抖擞地自桌后转出来。
雪茶早吩咐小太监们将窗户都打开,清冷的晨风一涌而入,将皇帝明黄色的龙袍吹的鼓荡起来。
赵踞迈步走到殿前,缓缓地吁了口气,迎着尚在沉眠中的夜色微微地张开双臂。
头顶的天色仍是暗暗深沉的墨蓝,一轮极圆的明月悬挂在天际,光辉洒落,屋顶跟地面上看来就像是铺着一层薄薄地霜雪般。
皇帝的身影恰在乾清宫的门口,微微地明黄色竟透出些朝阳的颜色,宽肩细腰,身形矫健的仿佛将要腾空而起的真龙。
仙草出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
她本是有满腹的话想说,可是眼睁睁地看见这情形,却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正在此刻,雪茶上前道:“皇上,怎么又忙着吹风,留神着凉。”
赵踞回头,还未开口,就看见前方才出来的仙草。
他的目光闪烁,望着仙草道:“你怎么……”打量她衣着发髻皆都十分整齐的模样,却突然明白过来,她是一夜未眠。
刹那间,皇帝深沉如夜色的眸子里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
仙草见赵踞已经看到了,便忙走出来几步,行礼道:“参见皇上。”
赵踞道:“你没睡?”
仙草勉强笑了笑:“是啊,今晚上不知为什么总睡不着。”
雪茶在旁忍不住道:“睡不着怎么不出来陪着皇上,让想睡的人去?”
“放肆。”赵踞哈地笑了声,抬手在雪茶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雪茶忙捂着脑袋:“奴婢不敢了。”
仙草看着雪茶愁眉苦脸的模样,便也笑了。
赵踞看着她宛然生辉的笑容,却总觉着她的笑里带着一点悒郁。
皇帝咳嗽了声:“朕要去沐浴,你这是要跟着去吗?”
自打仙草来到乾清宫,皇帝不知出了多少为难人的招数,但幸而并没有太过分。
比如伺候洗浴这些事,皇帝从没开口让仙草亲力亲为。
此刻突然这样说,仙草一愣,诧异之余,面露犹豫之色。
赵踞却打量着她的脸色,嗤地笑道:“你还当真了,就算是你巴不得,朕可还嫌你的手粗呢。滚一边儿去吧。”
赵踞说着,一甩衣袖,迈步将出门。
仙草忙道:“皇上!”
赵踞回过头来。
仙草咽了口唾沫:“等、等皇上顺利忙过了今日的事,奴婢……再伺候皇上。”
赵踞诧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仙草低下头去,没有勇气再说第二遍。
雪茶却听得明白,当下忍笑道:“皇上,小鹿说,今儿的事儿完了后,她再伺候皇上沐浴呢,今儿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说着便又狐假虎威地对仙草道:“皇上都说你手粗了,何况有我呢,哪里用得着别人。”
仙草正有些脸热,才要顺着雪茶的口风下坡,却听赵踞道:“既然你这样勤勉,那么朕倒要给你一个机会。”
雪茶跟仙草双双吃了一惊。
两人心思各异,还没开口,赵踞仰头轻笑,转身出门。
仓促中雪茶踹了仙草一脚:“你又没伺候过皇上,粗手粗脚的别弄疼了他,逞什么能。”
仙草苦笑,又叮嘱他说:“你快去跟着皇上吧……今儿的事非同一般,且记得、机灵点。”
雪茶不以为然地说道:“公公我是宫内头一号的机灵人,用得着你说?”
两人说到这里,前方的赵踞止步。
然后皇帝转过身来。
他看着仙草,眼中掠过一丝犹豫之色,竟道:“你、可相信朕……今日会一切顺利吗?”
仙草双眸微微睁大,好像有一股力量扯着她的喉咙,不许她发声。
但是最终,仙草静静地说道:“我相信,一直都相信。”
她看着赵踞,微微一笑。
少年皇帝看着站在乾清宫门口的人,灯影下她的笑容,有一种超越熟悉的感觉,像是久违的什么人,突然站在跟前,是那种看穿一切,笃定而无畏的笑容。
四目相对,半天,皇帝一点头。
他什么话也没说便转过身去。
夜色深沉,但黎明将至,就如同皇帝此刻心中亦是光明跟温和的力量交织,如同初升的朝阳般蓬勃涌动。
第121章
天还没有完全放明,司礼监提督太监率领一干人等,从皇宫的太和殿到奉天门,文武楼,一路陈设肃立。
在清晨辰时将至之时,文武百官们已经来至午门,自午门入宫。
但早在辰时之前,太师蔡勉就已经进了宫。
按照九锡之礼,蔡勉会给奉仪官引领,一路进太和殿内拜谢皇恩,领受九锡。
在正式行礼之前,照规矩,要事先去武英殿拜见皇帝。
两名小太监头前带路,领着蔡勉往武英殿而行,身后又有四人跟随。
蔡勉且走且留心周围,随口问道:“皇上昨儿什么时辰睡的?”
头前的小太监道:“回太师,听说皇上批了大半宿折子,究竟什么时辰睡的,奴婢们却并不清楚。”
蔡勉突然道:“那太后呢?”
其中一个小太监道:“太后像是有些微恙,昨儿半宿还传太医呢。”
蔡勉道:“太后竟是病了?那么我倒要去看一看才好。”
两个小太监不知他是玩笑或者当真,彼此迟疑对看的时候,蔡勉已经说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头前带路。”
小太监们道:“太师,皇上还在等候太师呢,不如且见了皇上,再去探望太后。”
蔡勉不以为然道:“距离典礼的时辰开始还早着呢,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皇上若是责怪,有我在呢。”
两人见他甚是坚持,只得答应,后面的一名小太监听了,便先行去通知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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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内,赵踞正等候蔡勉,谁知久久不至。
正在忐忑之时,小太监飞奔而至,告诉道:“太师听说太后娘娘微恙,突然改道去了延寿宫探望。”
赵踞闻听脸色大变:“太师怎么知道的?”
小太监道:“是太师问了起来。”
赵踞挥手示意小太监退后,转头看向旁边的颜如璋。
颜如璋自然也听见了,道:“我即刻前去延寿宫。”
“你去又有什么用?”赵踞拧眉道:“太师比我们先一步,倘若他发现了太后不在宫内……只怕即刻就会疑心。”
颜如璋道:“千防万防,想不到会有这种变故,早知道就不叫太后离开宫里了。”
原来先前在蔡勉进宫的同时,颜如璋亦派了心腹之人,将太后悄悄地接了出宫。
毕竟今日所做的事非同一般,赵踞跟颜如璋自然豁出一切,但却担心若有万一,或者有不防备的禁军趁机骚乱,惊扰伤害到太后,所以便暂时将太后移出宫中。
本来这件事做的十分机密,加上时间又拿捏的很好,正在蔡勉进宫之时,料想绝对不会走漏风声。
只因为太后今日不露面,所以只称是昨日病重,传过太医之类的话。
谁知蔡勉居然要去探望太后?这难道只是他心血来潮?还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此刻赵踞跟颜如璋两人面面相觑,各自心焦。
赵踞准备加赐的那九锡之一的五百虎贲军,都陈列在武英殿外。
宫内各处禁军部属也都做了相应安排,殿内则有高五,谭伶等一些司礼监跟镇抚司的高手埋伏护卫。
务必保万无一失。
谁知道居然会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颜如璋道:“太师这一去必然发现端倪,不如先发制人。”
赵踞道:“你难道要带人去延寿宫拿人,贸然行动,反而打草惊蛇,而且这样大张旗鼓,有害无利。”
颜如璋忙道:“那皇上要如何应对?倘若太师发现不妥,在宫中首先发难的话,谁胜谁负,却不一定了,倒不如孤注一掷。”
这宫内的禁军表面上虽是归皇帝统率,但事实上至少有一半是听命于蔡勉的。
颜如璋虽然做了准备,却仍无十足的把握。
这种事情按照他的设想,最好兵不血刃,一击必成,如果真的打了起来,造成宫变,最后会如何,却无人能够知道。
赵踞环顾周围。
终于他闭了闭双眼,迅速做了判断:“你在此处按兵不动,朕亲自前去看看。”
“皇上!”颜如璋忙要拦阻。
赵踞道:“你放心,朕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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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勉来至延寿宫,却见寝殿帘幕低垂,光线幽暗。
蔡勉微微诧异,躬身道:“臣参见太后。”
里间账帘垂落,传来轻轻地咳嗽声,依稀似有说话声响。
顷刻,竟是江昭容走了出来,她含笑躬身道:“太师有礼,太师如何亲临?”
蔡勉道:“听说娘娘身子不适,特来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