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云飞问:“你是说那个不知自己来历的女孩子?”
禹泰起道:“正是,她如今已经记起来了。”
冯云飞斑白的眉毛一皱:“是吗?”
禹泰起点头,扬声道:“你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先前那原本衣衫褴褛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此刻的她却已经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裙,妆容也收拾的很是齐整,已经不似先前那样可怜的模样了。
冯云飞皱着眉头,并不言语。
禹泰起道:“你还不谢过老将军?若不是他,你也不会恢复如常。”
那女孩子上前跪倒,口齿伶俐地说道:“多谢老将军。”
冯云飞不看她,只看向禹泰起道:“你说她记起来了,是什么意思?”
禹泰起看向那女孩子,女孩子说道:“我并不是河阳人,其实也没有失去记忆,只不过……是有人教我这样做的。”
冯云飞目光沉沉:“有人?什么人?”
女孩子说道:“我原先本是清流社江南分社的人,对邺王殿下忠心耿耿,因殿下兵败身亡,我们立志报仇,又知道宫内皇贵妃跟禹将军的关系,所以才想出了这招离间之计。假装禹将军的妹子,混迹于幽州,故意给您撞见。”
冯云飞深深呼吸:“混账……你、当真是邺王的人?”
女孩子说道:“回老将军,千真万确,且老将军身边也有我们的人,不过是想挑拨你们跟朝廷的关系,好为邺王报仇而已。”
冯云飞咬了咬牙:“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反叛了他们?”
女孩子抬头看了一眼禹泰起,道:“我本来的任务是挑拨离间,让禹将军怀疑皇贵妃,从而跟朝廷离心,如果实在不成,便借机对将军不利。但是自打跟了禹将军后,我……当初我也是因为遭受兵祸、家破人亡流落无靠的,才给江南分社收留,我又为将军的心胸跟为人折服,不想再欺瞒哄骗他,所以才将计划和盘托出。”
冯云飞狠狠地握着交椅的扶手,嘴角微动,却未曾出声。
禹泰起道:“你下去吧。”
女孩子行了个礼,才退了出去。
军机堂上重又一片沉寂。
半晌,冯云飞转怒为笑,道:“没想到老夫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真是不得不佩服禹将军,能让百炼钢成绕指柔,这般精明的细作,你也能轻而易举的收服。”
禹泰起道:“只不过是她良心未泯罢了。她又是跟我有过同样经历才导致家破离散的,自然会幡然悔悟。”
冯云飞道:“那么,将军你发的密信里说有要事相商,又是指的什么?”
禹泰起从京城传密信给冯云飞,冯云飞得到,还以为他相信了细作的话,跟朝廷离心,所以想跟自己“共商大计”。
因此而苦苦等候。
没想到,竟是现在的局面。
禹泰起说道:“我想跟老将军商议的大事,就是如何携手同力,镇守好夏州幽州,以确保皇上在夏州的通商大计顺利进行。”
冯云飞忍无可忍,此刻已经知道自己中了禹泰起的“缓兵之计”。
先前禹泰起不在夏州的时候,他本可以趁机举事,偏偏因为禹泰起那封信,以为将跟禹泰起联手,才错过了大好时机。
此刻冯云飞霍然起身,满脸怒色:“本以为你是可以同心戮力之人,没想到竟是冥顽不灵。”
禹泰起依旧沉静:“老将军这话何意?”
冯云飞厉声道:“皇帝独断专行,任人唯亲,扶持外戚,逼迫宗室,对内又专宠皇贵妃,任由她残害中宫,禹将军可知道,在你回来的途中,宫中又出了一件大事,怀有身孕的一名美人给毒害,这种手段,人神共愤!”
禹泰起皱眉道:“老将军请慎言,叫我看,皇上登基以来,剪除权臣,广施仁政,何来独断专行任人唯亲之说?所谓外戚又指的是谁,是颜家还是我禹泰起?若说是颜家,除了颜如璋一人从小便陪侍皇上身侧,是得力重用之人外,其他众人,打从太后还在的时候,太后屡屡替他们讨封,皇帝都未曾准许,哪里有半点宠纵。若说指的我禹泰起,我可真担不起这名儿,当初皇上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跟我私下联系,有重用之意,那时候此刻的皇贵妃娘娘还只是过世的徐太妃身边一名宫婢,难道从那时候起,皇上就未卜先知地看出我跟皇贵妃有亲?”
冯云飞皱眉,禹泰起不等他开口,又道:“另外老将军说宫内的事情,叫我的愚见,一来这是后宫里的事情,女人间的事情本就多而复杂,我跟老将军又都是外臣,无凭无据并未亲眼所见,岂能贸然插嘴判论?而以老将军素来光风霁月的性子,自己只怕是不会去猜测这些的,应该是那些故意挑唆的人,从中行事吧?”
冯云飞终于哂笑着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宫墙再高,也阻不住真相。”
“真相?恰好我也听闻过这般真相,”禹泰起道:“据我所知,那美人是因吃了酸橘给噎死的,而事发的时候,皇贵妃正驾临了工部徐侍郎府上,探望才分娩不久的谨宁公主母子,此事人尽皆知,怎么到了老将军这里,竟黑白颠倒了呢。”
冯云飞忍无可忍:“本以为禹将军你会幡然醒悟,却没想到仍是这样执迷,又或者你自诩已经是皇亲国戚,自然偏向着皇帝?但我有一句劝告,伴君如伴虎,等有朝一日,皇贵妃也落得跟我绛儿一样的下场的时候,且再看看禹将军还会不会这样替皇上说话。”
禹泰起眉峰微蹙。
冯云飞又眸色沉沉地说道:“禹将军虽跟我不同心,但是老朽的意思已决,禹将军既然来了幽州,那不如就在这里多住几日……”
禹泰起往外瞥了眼,淡淡道:“老将军,我奉劝一句话,千万不要贸然而为,行差踏错。”
冯云飞哼道:“我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朝廷对于武将本就苛刻,我尽心竭力了这一辈子,都换不来朝廷的彻底信任,还要被迫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去京城里,这真是我毕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我如今……”
正说到这里,外间突然有人道:“你是什么人?后退!”
同时,另一个声音大叫道:“放我进去!”
冯云飞正眼中噙泪,听见这声音,突然变了脸色。
这会儿那外头的士兵们一阵异动,同时有一名是禹泰起亲卫打扮的身影纵身跳了进来。
冯云飞定睛看着,见那亲卫疾步上前,同时把头上所戴的头盔一把摘下!
“父亲!”那冲进来的人大声叫道。
光天化日之下,冯云飞早就看清楚那人的脸,又听见这么一声呼唤,瞬间如在梦中:“你、你是……”
禹泰起皱眉看着此人,却并没有吱声。
原来这身着戎装的人,赫然竟是冯绛。
如今的她比先前在宫内的时候要黑瘦了许多,但是精神却好像比先前更好了似的,双眼里的光芒甚是坚毅。
冯绛上前,跪地道:“父亲!不孝女儿给您磕头了。”说着便伏身磕头有声。
冯云飞起初还以为是梦中,等到冯绛出声呼唤,又跪地行礼,他勉强定神,踉踉跄跄地走前几步:“你真、真的是绛儿?你怎么……在禹将军的亲卫队里?还有你不是已经……”
“女儿并没有死在宫中,”冯绛的泪一涌而出,“那不过是皇上故意弄的障眼法罢了。”
冯云飞窒了一窒:“障眼法?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绛深深呼吸,当下便把自己如何在宫内肆意妄为闹着要出宫回幽州,皇帝如何纵容不肯,皇贵妃如何替自己求情,皇帝终于无可奈何,答应放她离宫等等尽数说了一遍。
冯绛又道:“皇上因为怕贸然放女儿出宫,会让父亲觉着他慢待了冯家,所以不许让我再用原先的身份,更不许我踏步幽州。”
冯云飞如梦初醒,却又惊心动魄,颤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冯绛道:“自然是真。”
冯云飞呆呆瞪着冯绛,半天才顿足长叹:“你、你真是胡闹之极!既然皇上如此纵容你、好好的你为何竟要出宫?”
冯绛起初并没有说自己心系他人,见冯云飞问,便瞥了禹泰起一眼,小声说道:“女儿、不喜欢皇上,也不想留在宫内。”
“你既然为妃嫔,自然要留在宫中!岂能如此任性?”此刻冯云飞情急,竟忘了自己方才指责皇帝等的话。
冯绛跺了跺脚,索性道:“女儿心系他人,皇上也知道。”
冯云飞屏住呼吸:“你说什么?”他受人挑唆,本以为女儿给皇帝和皇贵妃害死在宫中,镇日后悔,想着该如何报仇,突然间听冯绛说出这种话……原来是女儿生了二心,竟是要给皇帝戴帽子,这如何了得。
冯绛又看一眼禹泰起,却见他端然稳坐,如渊渟岳峙,真是加倍的可喜可慕。
冯绛一时红了脸道:“皇上也知道这件事,何况原先送我进京不过是为了免除蔡太师疑心,一时的权宜之计,蔡太师既然给剪除了,自然该放女儿回来。”
冯云飞简直想狠狠地打上冯绛一顿,更给她气的脸皮发热。
“你、你,”冯云飞又是惭愧又是懊悔,无可奈何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你、方才说的你心系的那人到底是谁?”
冯绛本羞于启齿,但是把自己所经历的种种尽数在冯云飞跟禹泰起面前说了,此刻心中突然无所畏惧起来。
“我、我心系之人,”她转头看向在旁边端然稳坐的禹泰起,终于说道:“就是禹将军。”
禹泰起皱眉抬眸,却并不见十分惊讶。
冯云飞大为后悔自己居然问了这个问题。
他转头看着禹泰起,望见对方眼底流露的一抹疑惑之时,就知道禹泰起是不知情的。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孝的女儿。”冯云飞喃喃的,老脸通红。
这会儿禹泰起站起身来,却仍是面色沉静:“既然此处事情已经完结,禹某也该告退了。”
冯云飞忙道:“禹将军……”
禹泰起回头看着他,终于沉声道:“老将军也是一片爱女心切,才给歹人趁虚而入。只是当今皇上圣明,深知老将军有功于社稷……”
在冯云飞惊愕的目光注视下,禹泰起道:“皇上,其实比您所想象的更加圣明体仁。”
他一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冯绛见状叫道:“禹将军!”她顾不得自己的老父,忙追着禹泰起跑了出去。
两人在廊下站住,禹泰起看着拦路的冯绛:“冯姑娘可还有事?”
冯绛的目光闪烁:“你……这么快就要走吗?”
禹泰起道:“夏州还有许多事情待办。姑娘既然回来了,且留下来多陪陪老将军吧。”
冯绛盯着他,终于点点头:“你、你生气了吗?”
禹泰起笑了笑:“有你相助,才能让冯老将军偃旗息鼓,我为何要生气?”
“我偷偷地藏在你的队伍之中……”冯绛低下头去。
自从她离开宫中后,因为答应了皇帝不能回幽州,她又思念禹泰起,便千里迢迢到了夏州,费了一番功夫,才混迹在夏州军内。
后来禹泰起要进京,她忙又混入随军队伍里,一路辗转到了京城。
谁知她的所作所为,却都给皇帝安排的人看在眼里。
在禹泰起启程回夏州之前,赵踞已经私下里见过了冯绛一面。
所以今日冯绛才会及时出现,解开了冯云飞的心结。
禹泰起听了冯绛所说,淡淡道:“冯姑娘不必在意,我早就知道了。”
禹泰起这次进京,自然是为了夏州的商贸以及跟域外各国外交往来之事跟皇帝汇报。
本来禹泰起并没有打算跟皇帝说起幽州的那一个“小插曲”,可是在他述职完毕后,某日皇帝突然问起来:“幽州节度使冯云飞,你觉着如何?”
禹泰起见他突然问起来,还不知皇帝的意图,便只说了许多好话。
皇帝却道:“清流社先前离心的那些余党,听说是逃往北边,我想他们是追随叛臣邺王的,恐怕会在北边兴风作浪。冯绛先前亡于宫中,不知他们会否因为此事大肆挑拨。虽然冯云飞精明,但人一旦涉及自己的亲戚子女,只怕未必有素日那样冷静……”
禹泰起见他说到这个份上,就已经明白皇帝知道了。
那时禹泰起手心里像是捏了一把冷汗。
如果皇帝动怒,那么夏州好不容易迎来的短暂和平恐怕又将结束,毕竟冯云飞盘踞幽州多年,若是朝廷发难,冯云飞起兵,两下交战可要比西南的邺王要难对付的多了。
当下便把来之时跟冯云飞会见之事尽数告知,又忖度着该如何解决此事。
赵踞听了却仍旧波澜不惊,只问道:“禹卿觉着,那女子是你妹子吗?”
禹泰起想起怀敏乖乖地靠在自己胸口的样子,含笑回答:“臣早就找到妹子了,又何来别的妹子。”
赵踞哈哈一笑,说道:“那就好。”
皇帝又道:“冯云飞是老将,向来忠正,朕也不太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何况夏州才开始跟域外各国交际商贸,贸然进行内乱,势必将有影响。所以这件事朕想冷着处置,你先发信给冯云飞,将他稳住,在回夏州的路上你便去跟他照个面,另外……朕也安排了一个助力给你,兴许能够帮得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禹泰起听了皇帝这番话,像是吃了定心丸。
起初他并不知所谓“助力”是什么,但禹泰起的亲卫自然非同一般,虽然有皇帝的暗中相助,冯绛女扮男装,自然给身边之人看出了几分端倪。
亲卫长并没有打草惊蛇,只是暗中向禹泰起告知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