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对仙草来说却并不觉着意外,从蔡勉决意想插一腿的时候,她就猜到蔡太师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蔡勉瞄了一眼手中的纸团,又看向仙草:“现在让你来选,你若是选中了‘出’,自然放你出宫。但若是选到了‘死’,那便是天意要亡你,你可听清楚了?”
仙草苦笑问道:“太师,奴婢出宫是皇上许可了的,怎么又让奴婢抓阄呢?这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儿……出尔反尔呢?”
蔡勉冷笑道:“本太师是辅政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师,皇上有什么言行不妥之处,以及决断仓促之事,本太师自然可以帮着皇上纠正改善。怎么你觉着这也是逾矩?”
仙草说道:“这当然是太师的分内职责,可是皇上毕竟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太师这样好像……”
“住口,”蔡勉喝道:“这又不是国家大事,还谈不到什么金口玉言,你也不用拿这个来压本太师!你只说肯不肯!哼,方才你妄自非议本太师,我就该直接把你处死,只不过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才放你一马,现在给你生路选择,已经是开恩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踞听到这里:“太师,朕觉着……”
“皇上,”蔡勉回头,眼中流露探究:“皇上总不会是因为,这宫女是昔日紫麟宫的人,所以念旧情不忍吧?之前面对徐慈那逆贼,皇上就甚是心慈手软,现在对这宫女又是如此?”
赵踞听到“旧情”二字,皱了皱眉。
蔡勉又向仙草道:“你到底选不选!”
仙草面露为难之色,半晌才迟疑地说道:“既然如此,奴婢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不过……”
“不过怎么样?”
仙草战战兢兢地说道:“横竖都是选,既然太师说是天意,那么,奴婢大胆,想多向太师加个请求。”
蔡勉挑眉,却也有几分好奇:“你在说什么,什么请求?”
仙草憨憨地一笑:“奴婢先前在冷宫的时候,多亏了苏少傅隔三岔五的照料,如今少傅给太师革职,奴婢心中也怪难过的,所以奴婢就大胆想求太师,如果这次奴婢手气好,选了‘出’,那就请太师把少傅也官复原职好不好呢?”
若是放在平时,面对这种请求,蔡勉当然会一巴掌拍过去。
但如今情形不同,他看一眼手中的两个阄,心知肚明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可笑这丫头兀自在白日做梦。
于是蔡勉笃定地微笑道:“你倒是个念旧情的人,那好吧,本太师就格外开恩答应你。”
仙草大喜,也似不能置信般道:“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如今太师果然也是一样。奴婢多谢太师开恩。多谢皇上开恩。”
蔡勉嗤之以鼻。
方才赵踞面沉似水,直到听仙草说什么“讨个请求”,才重又抬眸,眼中流露疑惑之色。
等看到她这般喜笑颜开地谢恩,越发惊疑非常。
雪茶虽然不知道皇帝跟太师在弄什么,却本能地从赵踞的脸色神情里看出了不妥。
此刻忙不迭地向着仙草使眼色,半缩在袖子里的手鱼尾巴一样不停摆动。
仙草却视若无睹。
蔡勉得了一顶高帽,不屑而得意地一笑:“既然如此,那你就开始选吧。”
说话间,他的手一松,竟将两个阄儿随意地扔在地上。
纸团子在地上滚动片刻便停了下来,仙草打量着地上两个几乎一样的纸团儿,分毫看不清里头写的是什么。
她端详了片刻,探手向着左边的一个伸过去。
此刻殿内赵踞跟雪茶几乎都屏住呼吸了,只有蔡勉脸上得意之色不减。
仙草的手已经碰到了那纸团,一瞬间她抬眸飞快地扫了三人一眼,又慢慢地缩回手来,转身去拿另一个。
大家的眼神随之移动。
几乎抓到另外一个纸团的时候,仙草又停下来。
她瞄过赵踞,又看着蔡勉,有些不好意思般笑道:“奴婢、奴婢还是觉着先前那个好。”
蔡勉翻了个白眼,鄙夷地冷哼了声。
赵踞的浓眉深锁,自始至终就没有展开过。
仙草终于握住第一个,却不忙打开。
此刻是十月里,因为殿内寒冷,已经生了炭炉,仙草双手握着那纸团,回身竟向着铜炉跪挪了数步,然后跪直在炉子跟前。
蔡勉喝道:“你在干什么,还不赶紧打开?”
仙草回头笑道:“太师莫要着急,奴婢是要祈求先帝庇佑。才敢打开。”
若不是“先帝”两字,蔡勉的冷哼只怕要冲鼻而出。
仙草则跪对着炭盆,双手合什喃喃道:“先帝哲宗陛下在上,如今太师发了金口,让奴婢抓阄选择生死,奴婢毫无办法,只能求陛下发神力保佑仙草,让我选中的是‘出’,遂了自个儿的心愿,也能让苏少傅官复原职。”
仙草说着,便跪地拜了三拜。
正在蔡勉着实不耐烦的时候,仙草举起合着的双掌,向着炭炉上轻轻地一放一开。
掌心夹着的纸团落下,正坠在那炭火之上,被通红的银炭一哄,刹那间便化作了一团炙热的火焰。
火光照亮了蔡勉惊怒的脸,也照出了在他身后皇帝的神情。
就如同那火光坠入了皇帝的眼中一样,赵踞原本凛冽暗沉的眼神也随着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蔡勉大惊之余上前一步:“混账东西,你在干什么!”
仙草回身,笑眯眯说道:“太师,我已经求了先帝哲宗陛下的庇佑,所以必须把这阄烧给先皇帝,让他老人家发神力才好。”
蔡勉气不打一处来:“你、你瞎说八道,烧了这阄,你还怎么开!”
“这个当然容易啦,”仙草的眼睛弯弯的,看着格外喜气洋洋:“反正太师写了两个,如今看剩下的那个就行了呀,太师不是写了‘出’跟‘死’吗,剩下的如果是‘出’,那奴婢选的这个自然是死,剩下的如果是‘死’,那奴婢选的这个当然是‘出’啦。”
蔡勉直到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却气滞了:“你!”
雪茶还不懂他们到底在闹什么,还在呆看,突然旁边小皇帝一脚踹了过来,向着他使了个眼神。
雪茶蓦地反应过来,当下急忙上前几步,把地上剩下的纸团捡起来。
打开看时,雪茶满眼的惊喜,忙叫道:“这是个‘死’,那方才烧掉的那个就是‘出’了?!”
“是真的吗?”仙草也是惊喜不能置信似的,合掌大声叫道:“阿弥陀佛!这一定是先皇帝陛下显灵!是皇上的恩典,不然我的运气不会这么好的!”
蔡勉的脸色铁青,却说不出一个字。
原来蔡勉先前在纸上写的,哪里是两个不同的字,却都是同一个“死”。
所以按照他的设想,不管仙草选择哪个阄儿,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因笃定如此,才又答应了仙草要让苏子瞻官复原职的话,毕竟他自诩胜券在握。
但蔡勉做梦也想不到,仙草会用火烧了纸团子这一招。
仙草笑嘻嘻道:“多谢皇上,多谢太师……太师怎么不做声?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不会赖账吧?”
望着少女似天真无辜般的脸,太师铁青的脸色又开始转白。
突然赵踞呵斥道:“还敢放肆!太师位高权重,一言九鼎,又有朕做见证,怎么会跟你一个小丫头赖账!”
他说着转头看向蔡勉,微笑道:“太师,或者真的如她所说,这是先帝的意思,兴许先帝被她一片诚心感动,又或是先帝也不愿看苏少傅给罢官才暗中庇佑,如今倒也不必为难他们了,太师觉着呢?”
蔡勉咬牙切齿,本以为天衣无缝,可以万无一失地将这小妮子置于死地,却没想到……也不知她是真的愚蠢透顶还是聪明绝顶,居然生生地杀出一条活路。
现在非但弄不死她,连才给踢开的苏子瞻,也要官复原职。
到如今真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今又给皇帝补了刀,蔡勉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那就按照皇上的意思吧。”
蔡太师说了这句,迈步往外,经过仙草身边的时候,转头狠狠地看向她:“鹿仙草,本太师记得你了。”
蔡勉前脚离开了御书房,后脚雪茶冲上前,一把抓住了仙草,颤声道:“你这个小鹿崽子,你的胆子是什么做的,还一个劲儿的傻笑!你可知你把我吓死了!”
仙草满不在乎般笑道:“公公别担心,我福气大着呢。”
这会儿赵踞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极快地回身,抬起衣袖将额头上的冷汗极快拭去。
然后他回身看向两人,淡淡地咳嗽了声。
雪茶才醒悟过来,忙放开仙草退后。
赵踞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的仙草,踱前数步。
仙草原本还笑逐颜开的,见他逼近,便慢慢敛了笑,低下头一声不吭。
半晌,赵踞说道:“你很好,你果然能耐之极。”
仙草唯唯道:“是托了皇上的洪福。”
赵踞道:“朕自忖没有那么大的福分,只是靠你自己之力罢了。没想到你临去还帮了朕一个忙。”
仙草听到这里才抬头笑道:“奴婢也没做什么,只是胡闹罢了,皇上不必这样说。”
赵踞的脸上却全无笑意,他的身姿仍然笔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的少女,字字清晰道:“朕,不管你是鹿仙草也好,是谁还魂也罢,朕跟紫麟宫的旧日恩怨,就此了结……限你两日内离宫,朕从此不想再看见你。”
仙草这样机警聪明的人,这会儿却也撑不住脸上的笑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小鹿的缘故,听了皇帝这几句话,心头竟隐隐地有些钝钝的痛。
终于,仙草低头缓声说道:“谢主隆恩,奴婢遵旨。”
她起身后退,到了殿门口转身,却见雪茶殷殷地看着自己,又焦急而盼望似的看向赵踞。
仙草也看向少年皇帝,望着那张裹挟寒冰霜色似的脸,勉强咽下心底的话,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直到仙草离开,雪茶才终于忍不住:“皇上!就这么、让她走了吗?”
赵踞并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空空如也的殿门口。
雪茶咬了咬唇,他至今仍然不知道方才仙草是用了什么法子转危为安的,但是他本能地竟不想要仙草离开,从此天长地久,再不相见。
雪茶小声说道:“小鹿、她是个孤儿,这样出宫去,又能去哪里呢。”
“她去哪里都跟你没有关系,也跟朕没有关系,”赵踞终于开口了,“她就算就此死了,都是她应得的。”
皇帝的声音又冷又硬,但是雪茶却听出了异样:“皇上!”
“够了,朕不想再听见这个人的名字,或者任何有关她的事。”皇帝淡淡地转身。
雪茶满面失落,却不敢再说。
赵踞回到书桌之后,缓缓落座。
眼前是那头带一点瑕疵的玉狮子,赵踞盯着那小狮子,眼前又浮现了杏花疏影里的那道仙姿玉影。
徐悯明着针对暗中庇护着自己,若说先前赵踞年纪小不懂事,倒也罢了,等到他过了懵懂未开、也开始玩弄心机的时候,他就隐隐猜到了徐悯的别有隐衷。
但是赵踞想不通的是,既然之前千方百计地要护着他,为什么到最后,徐悯居然一反常态的、那么迫切地想要置他于死地。
第39章
仙草离开了御书房。
本以为短时间内无法做到的事,突然竟得了皇帝金口玉言的应允,简直似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只是这惊喜来的太过突然,仙草飘飘然的,却又有一种美梦陡然成真的梦幻不实之感。
一想到以后将出宫了,双脚将在宫外的土地上走来走去,甚至有可能跟徐慈兄妹重逢,整个人越发喜欢的像是要随风而起,摇摇摆摆地下了台阶。
但是与此同时,心里却另有一种不合时宜无法形容的感觉……
细品,好像有一点点苦跟涩,追究这份苦涩的来由,心底却出现了在御书房内赵踞那面挟寒霜的脸。
仙草皱皱眉,竭力想将心中那份怪异的涩意压下,但就像是万里晴空之中的一片阴云,他终究不退。
这会儿日影将中,按照惯例,罗红药多半已经从延寿宫回到了宝琳宫。
仙草咂了咂嘴,喃喃道:“大概是好久没有去御膳房了,我现在需要吃一点甜的。”
因为牵念徐慈之事,仙草很少去御膳房打秋风,如今眼见出宫在即,心里又有些略苦的不大受用,正适合去弄些香香甜甜的东西来压一压。
一念至此,忙往御膳房而去。
将到午膳的时候,御膳房内正忙的热火朝天,仙草闻着香味走来转去,双眼发光。
有两个相识的御厨见了她便笑道:“小鹿姑姑好久没来了,今儿亲自前来,敢情是有什么要紧吩咐?”
仙草笑着摆手:“不打紧,你们忙。”说话间转到后厨,却见王御厨正在指点两名手下做菜。
王御厨见了仙草,忙撇下众人来到跟前招呼。
仙草悄悄地笑说:“王大哥,劳烦再做点上次的琉璃肉。”
王御厨笑道:“怎么专爱吃那个?你要吃也不早说,这御膳房内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可就那猪膘肉少见。”
毕竟那猪膘肉是微贱之物,上到天子太后,下到嫔妃宫人等,很少有人稀罕这种肥腻大油之物,似那些出身尊贵的后宫娘娘们更是一辈子不会碰这种东西,所以这御膳房内并不准备这个。
仙草大为失望:“我一时心急,竟然忘了!”
王御厨笑道:“不急,你既然说了,我立刻吩咐采买,让他们明儿带一大块进来,让你吃个够怎么样?”
仙草笑道:“明天怕是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