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一行人走过熙春楼后,熙春楼二楼临街的一扇窗户被打开了,一个两颊下陷,挺着大肚子的妇人站在窗前,面如槁木,呆呆地看着元安的马车渐行渐远。
长公主早就等急了,隔一会就要派人去前面看看元安回来了没,好不容易盼到小厮说元安已经快到门口了,长公主立刻就坐不住了,忙抬脚往大门处接女儿。
长公主一见到元安,便红着眼圈把元安搂着怀里百般摩挲,“我的心肝儿,可想死母亲了,终于回来了!”
元安趴在母亲温暖的怀里,也忍不住掉了眼泪,腻在长公主怀里撒娇,“母亲,安儿也好想你~”
沈国公和沈明哲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母女二人黏在一起你想我我想你,还是朱嬷嬷在一旁抹着眼泪劝长公主道:“娘娘和郡主都快别哭了,太后娘娘还在宫里等着呢,娘娘快带郡主进宫,让太后娘娘好好看看郡主。”
元安忙擦了眼泪,从长公主怀里起身,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朱嬷嬷道:“嬷嬷怎么亲自来了,这不是折煞安儿了吗?”
朱嬷嬷笑道:“太后娘娘从二爷出发时就日盼夜盼郡主归来,好不容易盼到郡主回来,太后娘娘非要亲自来,我说我替太后娘娘跑一趟,太后娘娘才没出宫,再说,我也想着郡主呢,这才向太后娘娘讨了这个美差。”
于是,元安刚进沈家大门,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又被长公主带着进宫了。
卫老太太身边的孙妈妈,话都没和元安说上一句,长公主已经带着元安走远了,她只能苦笑一声,摇摇头回西院复命。
卫老太太闭目靠在榻上,听完孙妈妈的话,半晌没有说话。
孙妈妈望了一眼卫老太太,见卫老太太脸色不算好,小心翼翼赔着笑脸劝道:“太后连最器重的老嬷嬷都派出来了,郡主自然只能先去宫里,等郡主回了沈家,肯定第一时间来给您请安。”
“唉……”卫老太太缓缓睁开眼,长叹一口气,“我待安儿一直不算好,她不与我亲近也是人之常情,太后把她捧在手里疼爱,是安儿的福气,我只有为她高兴。”
孙妈妈忙笑道:“老太太这说的哪的话?郡主待您也十分亲近。”
卫老太太苦笑一声:“我这些年被猪油糊了心,放着乖巧懂事的小孙女不疼不爱,偏偏去护着一个眼里没有祖宗的混账!”
孙妈妈噤声不敢说话,老太太这是被惠姑娘伤透了心。
孙妈妈有些不忍地看了一眼卫老太太,坐在榻前的脚踏上轻轻给卫老太太捶着腿,老太太也是可怜,疼了这么多年的孙女是个糊涂东西,现在回过头想疼另一个她忽视的孙女,那个孙女却自有外祖母千娇万宠,哪里轮得到她。
元安刚踏入泰康宫,太后便急急迎上来,拉着元安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搂着元安哭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元安却看到太后第一眼就惊呆了,短短几个月,太后却像老了十岁,原本花白的头发如今全成了银发,就连拉着元安的手也皱巴许多。
“外祖母,您怎么了?”元安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问道。
太后抚摸着元安的脸,眼含热泪,“傻孩子,别哭了。”太后擦着元安脸颊上滚落的泪珠,含泪笑道:“外祖母只是老了,你们都长大了,外祖母自然就老了。”
元安闻言越发悲痛,她窝在太后怀里一边哭一边嚷道:“我不要外祖母老!”
太后无奈地笑了下,轻轻摩挲着元安的头发,似是安慰元安,又似喃喃自语:“哪有人会不老呢……”
长公主和朱嬷嬷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落泪。
元安伏在太后怀里心痛不已,从太后满头银发就知道,这几个月太后是何等煎熬,可是太后送到淮阳的信里却只有对外孙女的殷殷关切,丝毫没有提到自己这些天是如何难过。
其实也能想见,儿子晚节难保,甚至隐隐有宠妾灭妻之势,自己两个孙子也反目成仇,太后如何不伤心难过?
元安强压下满心悲痛,扬起笑脸哄着太后道:“安儿从熙春楼给外祖母带了好些点心,听说熙春楼这些天出了好多新品,安儿都没吃到,您陪安儿一起吃可好?”
太后见元安如此孝顺,心里也舒畅不少,忙让人把元安带来的点心拿上来,然后点着元安的娇俏的鼻子笑道:“你个小馋猫,刚回来就惦记着吃。”
元安忙道:“安儿最惦记外祖母!”
太后闻言喜之不迭,越发觉得元安可人疼。
太后看着摆上来的五样点心,一样醉夏饼,细面做的薄饼,裹上肉菹酸菜,肉香四溢却不腻口;一样百草饼,百草芽揉粉制成的饼,碧绿碧绿的让人口舌生津;一样鲜花饼,用茉莉、栀子、兰、芙蓉等鲜花为馅料,用模子制成各色鲜花样式的面点,又好看又好吃;一样巧水,把各种果子放在秘制的蜜糖水里浸泡一宿,弃果食糖水。
最后一样是元安最眼馋的酿梅,把菖蒲、生姜、杏、梅、李、紫苏等切成细丝,一半腌在咸盐里曝干,一半用糖蜜腌渍,放在雪白的瓷盘里格外诱人,还没吃就感觉嘴里有了酸味。
太后笑呵呵地看着几样点心,都是民间时令点心,并不如宫里的点心精致,但是偶尔一次也能尝个新鲜,更何况这些还是元安对她的一片孝心。
太后吩咐一旁的宫人,“每样拣些送到偏殿给仪嘉郡主。”
宫人忙答应了,取了一个食盒,每样都拣了些送去偏殿。
元安猛然听到仪嘉的名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太后:“外祖母,怎么仪嘉在您宫里吗?”
太后点头笑道:“仪嘉被你舅舅许嫁给虞国皇帝,九月就要出嫁,她一个待嫁的姑娘不好一个人住在诚王府,我就把她接了过来,从泰康宫出嫁她也多几分体面。”
元安呆若木鸡,仪……仪嘉要嫁给虞国那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
太后虽然也可惜仪嘉年纪轻轻就要嫁给一个老人,但是一想到她不嫁,自己的宝贝外孙女或许就逃不过,心里便多了几分庆幸,她见元安满脸不敢置信,叹了口气,摸着元安的发髻道:“仪嘉如今是你母亲的义女,说起来还是算是你姐姐,你待会去看看她吧。”
太后犹豫了一下,又道:“看完仪嘉,你去凤仪宫看看你舅母吧,她这些日子心思重,一直病着卧床不起,你最会哄你舅母开心,也去劝劝她。”
第86章
却说元安陪太后吃过点心, 太后有心留长公主单独说些私密话, 便打发元安去偏殿看望仪嘉,看完仪嘉再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偏殿殿门紧闭,元安咬着下唇在门口辗转徘徊,她只要一想到因为自己避婚, 害的仪嘉搭上自己一辈子, 她就十分内疚不安,在门口几次抬手想敲门, 却又默默放下了。
仪嘉的侍女问霞一打开门,就看到元安在门口踯躅,忙放下手里的茶盘行礼,“元安郡主来了,快请进, 我们郡主一直问您过来了没。”
元安勉强对她笑了下,被迎进了殿内。
“郡主!”问霞对着内殿喊道:“您看谁来了?”
一身素雅宫装的仪嘉从内殿走出来,见到元安十分欣喜, 忙拉着元安的手落座,一边亲自给元安斟茶一边道:“你送来的点心我很喜欢, 下次入宫你再给我带些。”
元安自觉无颜见仪嘉,一直垂着脑袋,仪嘉说什么她都只嗯嗯两声。
仪嘉说了几句,见元安一直垂头丧气, 便笑问道:“平日里你来栖霞庵找我, 每次都是滔滔不绝, 我反倒插不上话,怎么今日我话多了,你却哑了口?”
元安抬起头看着鲜活年轻的仪嘉,眼中滴泪,哽咽道:“仪嘉,我对不起你,如果我没有避到淮阳郡,你也不会要嫁给一个老头子。”
仪嘉闻言淡淡一笑,“这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选择。”
仪嘉走到窗前,看着院内宫人正在修建茉莉花,眼中多了几分怀念之色,,“从前我祖母还在时,我也常住在这里,那时候院子里种的还是名品牡丹。”
她转头对元安微微一笑,“你知道吗?陈国国破以后,我时常做噩梦,梦里都是遍地饿殍,横尸遍野,他们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怨恨地望着我,问我,为什么我们一家锦衣玉食,他们却只能活活饿死?我是陈国公主时,只知骄奢,不懂得爱护体恤自己的子民,如今我是尧国郡主,总该为百姓做些什么。”
她重新坐到元安面前,拿起面前的茶盏,对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细细观赏,这套茶具其实不算上等,虽然也是玉质,但却不是稀世好玉,对着阳光还能看到玉质里微小的杂质,整个泰康宫,包括太后用的茶具都是这种,仪嘉从前用的茶具好过这千倍百倍,那玉杯和一汪清水一样莹润透亮,没有一丝杂色,更没有杂质。
仪嘉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浅浅尝了一口,这套茶具泡出来的茶比价值连城的玉杯泡出来的茶更香醇些。
她看着还是不得开怀的元安,突然问道:“你可知为什么虞国来求亲,当今只能让你避婚,而不敢直接拒婚?”
元安点点头,这她自然知道,“大尧建国不到十年,尚且国衰民贫,比不得虞国建国一百多年,底蕴深厚,国富兵强,若不是虞皇昏庸,早在当今入主临城前就被虞国的铁骑踏平了。虞强尧弱,如今尧国只能与虞国交好,不能交恶,虞国来求亲,为了两国和睦,自然不能拒婚。”
仪嘉赞赏地看了元安一眼,“你既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你就该为我高兴才是。”
元安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仪嘉。
仪嘉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是认识仪嘉以来,见她笑得最轻松最开心的一次。
仪嘉笑道:“我总算能有机会为我父亲也为自己赎罪,我总算能为百姓做些贡献,我不该高兴吗?”
“可是虞皇说不定没两年就要——”
“没关系。”仪嘉打断元安的话,“我不在乎嫁给谁,也不在乎是不是嫁过去就要守寡,反正就算守了寡我也是虞国高高在上的太后。我祖父还在世时,我那些庶祖母为了太后之位日日勾心斗角,夜夜殚精竭虑,结果都没成功,我不用费心思就是太后,你不该为我高兴吗?”
元安知道这些话都是仪嘉为了安慰自己才说的,她也是女子,怎么会不知道,一个青春正茂的女孩嫁给一个垂暮老者是何等残忍的事,仪嘉越这么说她就越难过。
元安萎靡地望着仪嘉,半晌方不忍道:“你才十七岁,你还没有心上人,就要嫁给一个老者,我这心里实在难受的紧。”
仪嘉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缓缓放下茶盏,眼神微微黯然,“我有心上人的,只是我的心上人如今恨我入骨,不提也罢。”
元安本来以为仪嘉定然悲痛欲绝,没想到最后反倒是仪嘉百般劝慰于她,元安心知仪嘉嫁入虞国已经是定局,就算心中郁郁不乐,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如今已经七月中,九月中,仪嘉就要启程前往虞国了,再有两个月仪嘉既要远离故土,远嫁异国他乡。
元安从偏殿出来后,正要回正殿,却见朱嬷嬷独自一人守在殿门口,见元安要进殿,忙拦下了,对元安道:“太后和长公主正在说话,郡主不如先去给皇后请安,待请了安再来吧。”
元安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泰康宫被拦住,元安心知,外祖母和母亲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否则不会让朱嬷嬷亲自在门口守着,连自己也不能进。
元安在隔着殿门给太后和长公主行了一礼后,对朱嬷嬷道:“请嬷嬷帮我转告外祖母和母亲,我去给舅母请安了。”
朱嬷嬷忙点头应了。
泰康宫和凤仪宫离得不远,元安走一刻钟也就到了。
在凤仪宫门口时,元安看到奕王一身戾气迎面而来。
奕王看来去像是刚发了火,一脸暴躁,见到元安时微微收敛了下,对元安拱手问好:“表妹回来了。”
元安忙给奕王行礼,奕王对元安微微点点头,然后大步离开了。
元安转头望着奕王的背影,都说眼睛是最骗不了人的,奕王明明一身戾气,但是眼睛却十分平静澄澈。
元安若有所思地转过头,抬脚踏入凤仪宫的大门。
从宫门到正殿这一路,所有的宫人内侍都噤若寒蝉,甚至有些胆小的,腿杆子还在微微发着抖。
元安在正殿门口等候一阵,皇后身边的女官进来领元安进去。
元安一踏进正殿,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女官垂眸不语,默默掀开帘子,让元安进入内殿。
皇后披头散发,额头上紧紧扣着一条抹额,正靠在美人榻上假寐。
元安眼尖地看到美人榻旁有一滩水渍,像是砸了装着茶水的茶盏后留下的。
女官走到皇后身边,轻轻唤道:“娘娘,元安郡主来给您请安了。”
皇后缓缓睁开眼睛,元安忙上前两步行礼。
皇后笑着扶着女官的手坐了起来,虚扶起元安,“可算回来了,过来让舅母看看,这段时间过得可好?”
元安乖巧地走到皇后身边,在皇后的示意下坐在美人榻旁的绣凳上,皇后捧着元安的脸细细打量,见元安脸色红润,摸摸下巴,好像还圆润了些,便笑道:“看来在外头没受苦头。”
元安笑道:“舅母给安儿送了那么多吃的用的,安儿哪里能受苦?”
皇后拍了下元安的手背,“你过得好,舅母就放心了。”
元安陪着皇后说了好一会话,她见皇后虽然素面朝天,浑身没有一丝奢华之物,但是脸色尚且红润,眼睛也十分平和,既没有曹宝珠信里所说的那样伤心,也没有太后所说的病重,便越发觉得奇怪。
皇后和元安说说笑笑,不但没有不虞,反而看起来心情颇为不错,元安准备了一肚子安慰的话也没机会说出口,直到出了凤仪宫的大门,她还觉得有些晕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后明明没有病重,可是全内宫的人都知道皇后因为心情郁结不得排解病了,皇后明明心情尚好,可是全临城贵族都知道皇后因为几次被当今斥责不贤善妒而伤心难过。
这究竟是演得哪一出?
这样让元安摸不着头脑的诡异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八月初九,曹宝珠和奕王大婚。
足足两个月闭门不出的皇后,终于在奕王大婚前日出了凤仪宫的大门。她作为奕王的母后,又是皇室宗妇,奕王的大婚她自然不能避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