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看了一眼身边端坐的银发男子,对上他一双深沉如水的眸子,那里蕴含的沉着冷静让他安下心来。于是萧焕成将视线转向金銮殿上的大魏皇帝,拱一拱手,高声道:“那就有劳陛下了。”
秦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笙歌又起,浮华宫殿内一场盛宴觥筹交错,鼓乐齐鸣,酒香四溢间宾主尽欢,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个样子。林清执起石榴换上的白玉酒杯,连灌了七八杯,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对面石台。
正在饮酒的萧焕成不自在地拿起酒杯遮住了自己的脸,悄声对身边人道:“我怎么觉得贵妃娘娘一直在盯着我看啊?”
玄衣男子轻笑一声,嗓音低哑暗沉:“兴许是王子俊美,惹来姑娘垂青。”
萧焕成瞪大了一双眼睛:“俊美?我?算了吧,那是形容大魏男子的词,咱们西凉人最讨厌的就是肤白如玉的男子,娘们唧唧的,还不如满脸疤痕……”想起身边男子脸上狰狞的疤痕,他渐渐消了声,怎么可以在他面前提起有关容貌的话题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萧焕成支吾了半天,不知该如何解释。
玄衣男子似乎没有在意,不温不淡地扬声:“殿内闷热,我去外面透透气。”
“好好好,你尽管去。”
林清时刻关注着这位肖似秦修泽的西凉使者,他起身的一瞬间自己当然也注意到了,她匆忙放下手中的酒杯,在石榴复杂的视线中追了出去。
第42章
出了朝辉殿, 冷风一吹,片片雪花落在头上, 身上,林清身子一抖,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殿内温暖如春,不像是冬天,可殿外才是真实的温度。她出来的急,连披风也没系上,此刻唯有抱紧了双臂,迎着风雪前行。
那个身影还在视线之内,他走的不快, 完全是自己可以跟上的速度。林清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身姿轻盈, 步履轻缓,在夜色的掩映之下, 前面的人似乎没有发现。
转过一个路口, 前面是一座被白雪覆盖的亭子, 宫里大大小小的亭子太多了,上面的匾额也被雪遮住,她一时认不出这是哪里。玄衣男子拂了拂身上的雪花, 抬脚步入亭中。她一时停住脚步,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娘娘跟了一路,怎么反而不进来了?”亭子里传来一道低哑暗沉的男声, 在冰冷寂寥的雪夜里低回盘旋,奇异的牵动了她的心神。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秦修泽的声音。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难过,她理一理袖子,径直走入亭中。
亭中一张石桌,三两只石凳,玄衣男子却悠悠地倚在廊边,抄着手望着台阶之下的林清,看不清神情,姿态却是放松又随意。
林清慢慢靠近,在离他最远的一只石凳上坐下,抚平了衣裙上的皱褶之后,才微微抬起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方向。银色的面具在月光的勾勒下闪烁出神秘的光泽,他勾一勾唇角,梨涡微微上扬。
“娘娘似乎对在下颇为好奇,方才宴上也是,用这样细密热烈的视线望着,让人想不在意都难。”
“不错,我想看你的脸,你肯摘下面具吗?”
似乎没有料到她这般直白,男子顿了一顿,轻笑一声:“娘娘真的这么想看吗?”话音刚落,他已趋近她的身前,一只手撑着她身后的石桌,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修长挺拔的身躯越靠越近,银色的面具似乎就要贴住她的脸颊。
林清一个想字挂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兴许是潜意识里将他当做是秦修泽,她的身体并没有表现出抗拒,面对他的靠近,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反感。相反的,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淡淡冷香,在夜幕的斑驳下,显得神秘又深邃,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娘娘……”他在她耳边说话的同时,她微微侧过脸,像是漫不经心,冰冷的嘴唇擦过他更加冰冷的面具,落在了他的眼睫上。他条件反射的闭上双眼,任她的唇落在上面。雪落无声,有一瞬间的寂静,他的手才滑过她的肩头,带走上面一片轻薄透明的雪花。
原来只是为了替她拂去肩头的雪。唇移开,她的脸上渐渐生出些红晕,头也越来越昏沉,席间饮的酒多了,阵阵酒意上涌,她撑住脑袋,努力稳住心神,声音却显得虚无缥缈:“面具......摘下你的面具......”
静默了良久的男子突然抬了抬手臂,似乎要解下脸上面具的束缚,有冷香袭来,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月色下他的脸庞变得虚幻,只看到银色的长发在夜空中飞舞,分不清有没有面具,只觉得那容颜似曾相识,她忍不住呢喃出声:“修哥哥......”
没有回应,他们明明靠得那样近,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修哥哥......”她又叫了一声,仿佛得不到回应就要一直叫下去。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有人轻轻拥住她,那暖暖温热的属于他的气息,浅浅的传递过来,雪夜不再冰冷,心中不再空荡,她心满意足的昏睡过去,渐渐失去了意识。
……
林清睁开眼睛,头顶是熟悉的华丽床幔,这里是露华宫,她的寝殿卧房。
有轻缓脚步声踏在柔软的地毯上,铃铛小心翼翼地进入卧房,手中捧着一盅汤水,“娘娘,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奴婢给您准备了醒酒汤,趁热喝了头就不那么晕......”
“修哥哥呢?”
什么修哥哥?反应了好一会儿,铃铛的笑容僵在脸上:“娘娘您说的是先帝……吗?”娘娘果然还是醉着酒吧,现在都说起胡话来了。
“昨晚和我一同的男子呢?”
“什么男子?娘娘您在说什么啊,奴婢怎么听不懂呢?”铃铛脸上的表情确实疑惑。
林清皱眉,换了一个问题:“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是石榴在朝辉殿附近的玉泉亭里找到您的,您一个人喝的烂醉,风雪又大,石榴这小丫头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您带回来,娘娘您一个人上那儿去干什么啊,也不跟身边人打个招呼……”
一个人?怎么会是一个人?清寒的雪夜,冰凉的面具,还有温暖的怀抱难道只是自己的幻觉吗?喝酒误事,昨晚的记忆就停留在一声叹息里,后面的事情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揉了揉脑袋,接过铃铛手中的汤水一饮而尽,擦去唇边残留的水渍,问道:“使者团住在哪里?”
使者团?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铃铛有些跟不上林清跳脱的思维:“使者团在京的食宿出行一般都是交由礼部负责,礼部的人应该早已安排妥当了吧。”
礼部,说起礼部,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礼部侍郎周启。
“铃铛,替我稍一封信吧。”
……
京城北街,四夷馆。
周启的信上来说,西凉使者团目前就住在这里。林清一身黑袍,头上戴着同色的帷帽,只身一人出现在四夷馆的大门前。
或许是她停驻的时间太长,门口负责迎来送往的小厮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有什么事吗?”
“找人。”
在四夷馆找人?找的是他国人士?“那请姑娘报上要寻的人姓名,我可以代为通传一声。”
“秦……请帮我找一个带着面具的银发男子,他是西凉使者团的人。”
他早晚守在这里,怎么从没见过什么面具银发男子。小厮面上有些为难:“这……姑娘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林清沉默,秦修泽,或许又不是秦修泽。昨晚什么也没问,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小厮见她沉默不语,有些不耐烦了,一个姑娘家藏头露尾只身一人跑来这里寻找一个男子,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真是浪费他的时间。脸上堆起的笑容冷却,他已经尽到了问询的职责,便不再搭理她,转身欲离。
“等等,我找西凉三王子,萧焕成。”
萧焕成出来的时候,林清立在雪中已久,黑色的长袍上落满了雪花,头上的帷帽更是一半黑,一半白。
萧焕成很是惊讶,自己初至京城,人生地不熟,更加不认识什么京城的女子,莫非是应了大魏皇帝的话,要给他找一个劳什子的世家女,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女方亲自上门来寻的道理吧。他纵使不懂大魏礼节,也觉得此番行为不妥。直到他看到了雪中的人影,竟然觉得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三王子,真是让我好等。”
帷帽下传来的清冷嗓音令他一怔,那是昨夜在宫宴上听过的,贵妃娘娘的声音。他简直是惊愕了。竟然不是世家女而是贵妃?大魏的民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开放了?皇帝的妃子不仅可以随意出宫还能私下会见男子吗?
“换个地方吧。”
萧焕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着林清来到了一处酒楼,二人上了楼上一间雅室后,林清摘下帷帽坐下:“三王子还站着做什么,坐吧,这里不是皇宫,没有那么多的礼节。”
萧焕成本就不喜诸多礼节,这会儿林清如此随意,他也不再拘束,撩了袍子坐在她的对面,开口问:“不知娘娘找小王是为了什么事?”
“为了你的手下,那个面具男子,我想见他。”
“娘娘说的是莫离先生?”萧焕成再次讶异,这位贵妃娘娘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昨夜宫宴上就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执着,今日居然还亲自跑来这里。
“莫离?他叫莫离吗?”林清皱了皱眉。
“娘娘找他有事吗?”不会真的是为了看一看面具之下的容貌吧。
林清沉吟道:“他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听了这话,萧焕成淡淡扬眉:“哦?娘娘曾经来过西凉?”
“未曾。”
萧焕成斩钉截铁地说:“那先生就不可能是娘娘的故人,他出身西凉贵族,从小身子就虚弱,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故土来到大魏,断不可能认识娘娘。”
林清一张脸血色尽失,西凉人,怎么可能?
对面的萧焕成看着她一张玉脸渐渐转白,暗暗惊叹,美人不愧是美人,失了血色的容貌也还是那么美丽,他不由联想起另一张相似的容颜,默默咬紧了牙关,无往不利的西凉兵马大元帅,人生的第一次败仗,就是拜他所赐。
“我要见莫离。”
回忆被打断,萧焕成不悦地扬起眉头,兄妹俩的性格还真是如出一辙,都是一样的自说自话,不顾他人想法。这命令人的语气还真是驾轻就熟呢。
“小王与贵妃娘娘不过数面之缘,似乎没什么理由帮助娘娘......”
“听说三王子想同大魏联姻,这挑选世家女的差事本该是由皇后和皇上一起商定,三王子想必也知道,皇上并未立后,后宫之中我的位分最高,这件差事约莫是要落在我的头上了。若是三王子助我见到莫离,我自然会为你挑选一位合乎心意的贵女,若是不能,京城里的世家女那么多,可论相貌,却是参差不齐的……”看一眼萧焕成的脸色,林清接着开口:“或许王子不是肤浅之人,不会在意妻子的容貌,那就再好不过了,我......”
“好,我答应你。”萧焕成咬一咬牙,再次得出一个结论,林氏兄妹真他妈的讨人厌。
第43章
萧焕成派人传话来说, 莫离先生病了,此刻他人不在四夷馆, 而是去了京城一处僻静之地休养身体。
林清听了这话不住地皱眉,手中翻看着定国公府密探刚刚送来的有关莫离的消息。莫离是西凉丞相莫世忠的独子, 只是莫离并非足月而生,从小身体虚弱,大病小病不断,连家门都出不了一步,唯一的乐趣就是在自己的房里看书。莫离天资聪颖,博闻强识,才学见识甚至超过其父莫世忠。如果不是身子骨虚弱, 一定会成为西凉的肱股之臣,同其父一样,身居高位。
即便如此, 莫离还是备受西凉王的器重,成为西凉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傅, 三王子萧焕成也尊称他一声先生。然而好景不长, 三年前一场大病几乎要了莫离的性命, 莫丞相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此时出现了一位神医,声称可以治好丞相独子的病。莫离时日无多,无论是多么渺小的希望, 莫丞相都愿意一试。神医这一治就是一整夜,第二天天亮,房门打开, 神医拖着疲惫的身躯微笑,莫离的性命保住了。
莫丞相还来不及欣喜若狂,就发现宝贝儿子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变白了,俊俏的容貌也毁了,脸上多出了许多狰狞吓人的疤痕,没人知道神医是如何医治的,但是莫离的身子真的在一点一点好转,没过多久,莫离居然能下床活动身体了。用头发和容貌换来的健康值不值得?当然是值得的,对莫离而言,没有什么比健康更为重要了。
之后的事情林清也知道了,西凉战败,三王子作为使臣入大魏求和,莫离成为使者团中的一员,正如萧焕成所言,这是莫离第一次离开西凉,来到大魏。
难道他真的不是秦修泽吗?林清看着手中的密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似乎忽略了什么。最为可疑的一点应该就是时间。三年前,秦修泽身葬身毓庆宫,连具尸体都没有留下,同样的时间,莫离大病一场之后重获新生,这真的是巧合吗?
种种疑惑涌上心头,林清还是想当面问一问莫离,只是他居然病了,行踪不明。而且萧焕成的意思,似乎是不会告诉自己莫离的去处。
“贵妃娘娘,皇上请您去一趟天渠阁。”殿外传来宫女的声音。
林清应了一声,收起手中的信纸,向殿外走去。她大概知道秦驰找她是什么事,上回她同萧焕成说的事也不是子虚乌有,这挑选送往西凉和亲的人选一事早晚会落在她的头上。原本应该是太后娘娘来挑选的,但是太后凤体有恙,秦驰不忍心再拿这样的事情去让她操劳。真正该操劳的是她这样的贵妃娘娘,既不与参与后宫管理事务,也不为了讨好皇帝而手段尽出的闲人。整个后宫里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她更清闲的妃子了。
很显然,秦驰也是这样想的,挑选世家女和亲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交给贵妃去办,他很是乐见其成。
难得的,林清没有让秦驰久等,天渠阁位于紫宸殿的东边,距离露华宫不过盏茶的功夫,她没走几步路就到了。“贵妃娘娘稍等,礼部侍郎周大人正在里面同陛下说话。”天渠阁外守门的太监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