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从前京里到了这个时候,都是酷暑难耐,幸而小河洲这一带雨水充沛,时有山风,倒不怎么炎热。
这些日子,我的寒疾在绣姑的悉心调理下已好了许多,于闲止渐渐伤愈,人却一日比一日繁忙。五月,于四公子在远南边界击退桓军,桓军溃败,撤回桓境。半月后,桓太子白桢重新整军,亲自出征,桓军士气大振,于二公子在桓境陷入苦战。
从远南来的急函似雪片一般,于闲止成日里应付不暇,连我也被他捉去当笔杆子,每日要帮他写上两三个时辰回函。
前一阵卫旻把阿南送来,我还道于闲止终日繁忙,没时间亲自教导阿南,预备让二哥把刘寅从淮安请来。哪知道阿南刚到的第一日,于闲止就把他提来身边,听他们议军务政务,晨起教阿南诵一个时辰《论语》,到了夜里,另腾出一个时辰为他解惑。
我见于闲止终日操劳,还要兼顾着阿南的课业,忍不住道:“你要是抽不出空闲,议政时便不要将阿南带在身边了,左右《论语》我能教他,他有什么不解,我都能回答。再说了,他夜里问你的那些话,多半跟《论语》没甚干系,是白日里听多了你议政,问远南的政务和军务。”
于闲止却道:“你不要觉得他人小,就什么都不懂,三岁这个年纪,已能明白很多事理了。他长大后,肩上的担子不比我的轻,我将他这样带在身边实教实学,总比他一板一眼地死读书强,从小耳濡目染,长大后,凡事也能看得透彻。”
他说着,看我一眼,忽地一笑,“尝闻随太上皇在位时,极宠爱昌平公主,每每午过议政,便让昌平公主卧在他膝头酣睡。公主从六岁起,伴着这议政声足足午睡了五年,后来公主长大了,确实要比旁的女子聪慧有远见许多。”
他这话说得我十分受用,隔日他又带着阿南去议政,我便不拦着他了。
或许真是因为耳濡目染,不出半月,阿南已能听明白几分军务的关窍,再后来,于闲止便把一些简单的回函交由他来写。
阿南每每写到信函末尾,都要一丝不苟地提上“公子清让”四个字。
这日晨,远南的信函刚送来不久,于闲止正一封一封地拆看,忽闻莫白在屋外叩门:“王上,有要事。”
于闲止道:“进来说。”
莫白推门而入:“王上,辽东大元帅沈羽带着小世子沈青来秦庄了。”
于闲止动作一顿:“他眼下人在哪里?”
“末将依王上先前的吩咐,暂将沈三少与小世子安置在西院,王上要传他过来吗?”
于闲止默了一瞬,搁下手里的信函:“不必。”转头与我道,“阿碧,随我去会一会沈羽。”又吩咐莫白,“你带上阿南。”
到得西院,还未入院内,便听里头传来铮铮剑鸣之声。
于闲止对莫白道:“你先带着阿南在这里等。”
然后与我一起迈入院中。
习剑之人是一个九岁左右的青衣少年,身形挺拔,瘦而不弱,眉目清雅,三分肖似沈羽。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认出他竟是阿青。
从前阿青是个小胖墩子,与我和于闲止都亲,跟在我们身边,一声声“世叔”“世婶”地唤。时隔经年,他变得我几乎要认不出来,连眉宇间的机灵与憨傻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竟是几分坚韧,倔强,与不甘。
沈琼已死,辽东王妃自戕,他小小一个人儿,跟着沈羽在军中颠沛流离,想来过得不易。
我见他这副模样,一时心疼,忍不住唤了声:“阿青。”
阿青默不作声地收了剑,却没搭话,而是回过身,持剑侍立在沈羽身旁。
沈羽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回廊栏杆上,瞧见我与于闲止,半是戏谑半是调侃道:“哦,远南王与昌平公主大难不死,过来探望我这个手下败将了。”
于闲止没应声,步到沈羽面前,然后抬手合袖,俯身一拜。
沈羽愣了一下,神色冷下来:“远南王这是何意?”
“你很清楚本王的来意。”于闲止道,“我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恳请你归顺远南,从此作为远南的将军,为远南出征伐桓。”
沈羽嗤笑出声:“所以你这一拜是什么意思?觉得你在叶落谷救了我的命,所以挟恩图报?于闲止,你很清楚,这场兵乱你我各自为战,各有所图,谁都勿需为任何人的生死负责。我大哥在雁山战死,是他贪图冒进,让你钻了空子。同样,你在叶落谷九死一生,是因为你非要追着我往南走,中了桓军的包夹,便是你当真死在那里了,我对你也不会有有一分一毫的感恩戴德。”
于闲止平静地看着他,道:“你错了,我在叶落谷救你,是因为我看重你的本事。而今日我拜你,是因为四海之内,唯你有这个才能助我伐桓,伐桓之路任重而道远,因此你受得起我这一拜。”
“既如此,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当日在叶落谷,我已与你说得很清楚了,我既已战败,便不想再上沙场,且那朱焕摆明了要放我一马,我后半生去过点闲云野鹤的日子不好?何必要去为了不相干的人拼杀?”
于闲止问:“你要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为何还要来秦庄?”
“听说那个百算千虑无往不利的远南王伤重,我好奇,过来看看你现如今成什么鬼样子了。”沈羽道,又上下打量于闲止一眼,“没成想你竟好端端的,既没缠绵病榻,又没缺胳膊少腿,倒叫人失望。”
于闲止轻笑一声:“我什么样子,你看看你自己不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莫名,然而沈羽听了,神色倏然一凛:“你什么意思?”
“我虽在叶落谷活了下来,至今仍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不也一样吗?朱焕有意放你一马,可你辽东沈氏的宗族又该怎么办?朱煊虽是仁君,但平西李家,辽东沈家,包括我远南于家,是切切实实的起了事,反了随,主动也好,被迫也罢,朱煊身为君主,一定要给他的臣民一个交代,不罚不问罪是不可能的。听说我远南从平西撤军后的第二日,朱煊便下令把李氏一族几千人押解上京,自然他不会问斩,但幽禁起来,则是势在必行。而你,沈琼既亡,阿青还小,辽东沈氏的重担全都押在你一人肩上,你若只身一人,大可以一走了之,但你不是,你身上还背负了几千条性命。朱煊或能善待辽东百姓,可对于沈氏,因为你还活着,只会比对待李氏更加严苛。”
于闲止说到这里,语锋蓦地一转,淡淡道:“不过你放心,你陷在小河洲的时候,你们沈氏一族知道大难临头,早已悉数避入雁山之中,我让我的人赶在随军之前将他们截下,请来了远南军中,一共两千余人,眼下都好得很。”
“于闲止,你威胁我?”沈羽的声音倏而一寒。
于闲止却负手道:“我是否威胁你,在如今这个时候,有那么重要吗?”
“你我都一样,被卷进这场兵乱,为求一寸立足之地,不得不争。你眼下能去那里?平西已灭,辽东气数也尽了,对随而言,你是罪臣,是反贼,你再有本事,朱煊也不会亦不能用你。诚然朱煊比起他的先代,是个切切实实的明君,但大随国弱而藩强,以至于引起兵乱,正因为朱煊是个明军,所以他定要将藩祸连根拔起,削藩除藩势在必行,你看看今日平西的遭遇,你再想想日后辽东会怎么样?随境内,已无你的容身之处。”
“自然你威震四海,还可以去桓。几任桓帝如何残暴,以至民不聊生我想也不必提了。白朽死了,桓少将缺帅,你是可以为桓帝所用。但桓帝病重,只怕连今年都撑不下去,太子白桢脾气大本事小,心胸狭窄更是令人发指,你若为他打了胜仗赢下江山,他势必会忌惮你功高震主,头一个杀的就是你,倘你败了,他又会觉得你一个辽东人,对江山不诚不忠,要斩了你以镇军法。”
“你带着浩浩荡荡几千人,连个去处都没有。所以沈羽,你很清楚,事到如今,只有你我能够共存,甚至可以说,只有你我能够共生。否则你在西里呆了这么久,到末了,不会带着阿青来秦庄试探我的态度。”
沈羽目不转睛地盯着于闲止,半晌,懒懒往廊柱上一靠,语气又回复最初的戏谑调侃:“于闲止,你凡事算得这么透,活得累是不累。”
“累,但是值得。”于闲止道,“若你助我夺下桓,我承诺予你沈氏一族在我主之境生根立足,一生善待沈家,若非当真犯下重罪,绝不枉杀一个沈氏人。”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明天完结不了了,但还是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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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生生世世 06
沈羽道:“你说得好听,但我如何能信?”
“我眼下除了这个承诺,是不能再保证别的什么。”于闲止道,“但是——你即便不信我这个人,该信我有这个本事。”
沈羽沉默不言,半晌,再度失笑:“所以我这会儿该怎么称呼你了?主帅?将军?王上?你野心勃勃心深似海,在桓称帝是迟早的事,要不我现下便改口尊你一声陛下吧?”
他这话说得讥诮,但言语里的意思,已应承了于闲止的请求。
或许正如于闲止所说,乱世战伐,谁都是为了活命,早在沈羽决定携阿青来秦庄的一刻,便看破了成王败寇,知道归顺远南是辽东沈氏唯一的路。
这时,于闲止淡淡道:“阿南,进来。”
候在外头的阿南在莫白的陪同下入得院中,他怀里还抱着小木剑,步到于闲止身边,仰头喊了声:“爹爹。”
沈羽挑眉,看了我与于闲止各一眼,“呵”了一声:“瞧不出来,儿子都这么大了。”
于闲止对阿南道:“这一位是我远南的大元帅,将军沈羽,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武艺师父。”
沈羽瞥眼去打量阿南,懒洋洋地道:“骨骼还不错,但人太小,底子也不大好,做我的徒弟差了些,勉强够格给阿青当个徒弟。”
他引手为枕,靠回廊柱上,对阿青道:“你去试试。”
阿青漠然点了一下头,放下手里的剑,步入院中,从地上随意捡了根细木枝,对阿南道:“碰到我算你赢。”
阿南虽已从慕央那里学得几招,多数为自保,他才三岁,从未真正与人比试过。
他转回头来看我,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出手,可怜巴巴的模样。
我冲他点点头:“去试试。”
阿南于是握紧手里的木剑,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双腿微一下蹲,径自便往阿青奔去。
然而那剑锋还没碰到阿青的衣角,便被他一木枝轻巧挑飞。
如此又试了十余回,阿南均铩羽而归。
沈羽喊了停,他慢吞吞步下回廊,顺手捡了条更细的木枝,忽然出手,快疾如电,凌厉如锋,还未待我看清,阿南手里的木剑便被细木枝斩为两节。
沈羽将细枝一抛,负手看着阿南:“你才三岁,用剑为时过早,明日卯正,空手过来。”
离开别院的一路上,阿南的神色十分沮丧。
踌躇了许久,他仰头问于闲止:“爹爹,阿南是不是做得不好?”
于闲止淡淡一笑:“不,百折不挠,坚持不懈,你做得很好。”
“可是……”阿南嘟着嘴,垂下眸,“阿南连阿青哥哥的衣角都没碰到。”
“因为他很厉害。”于闲止俯身,看入阿南的眼,“他从三岁起便跟着沈羽学武,至今已逾六年,自然技艺精湛。”
“哦。”阿南闷闷地应一声。
于闲止又道:“所以只要你脚踏实地,循序渐进地努力,日后便可以做得与他一般好,甚至更好。”
“当真?”阿南抬起头来,双眸灿亮。
于闲止点头:“当真。”
阿南欢呼一声,自院中找了根小木枝,拉着莫白去练武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与于闲止道:“他还年幼,尚未真正明白事理,你怎么这就让他跟着沈羽和阿青了?”
于闲止道:“有什么关系?败而不馁,胜而不骄,生而为人,承认旁人做得比自己好,有的地方就是比自己强,然后见贤思齐,取法乎上,如此才能永进不退。”
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沈羽和阿青的身份太过敏感,阿南实不该这么早与他们接触。”
他们是辽东人,曾是远南的仇敌,而今带着浩浩荡荡两千人来投奔远南,待拿下桓,便成了首屈一指的功臣。可人有亲疏远近,历史根源难以抹去,到那时,远南的宗室与沈氏之间如何相融?新臣与旧臣之间如何平衡?阿南这么小就拜了沈羽为师,夹在各方势力的中间,又当如何自处?
“这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于闲止却失笑,“打江山难,治江山更不易,等阿南长大,宗族外戚,功臣良将,黎民苍生,都是他肩上的担子,与之相比,区区一个沈羽一个沈青,又算得了什么?他必然降伏得了。”
至七月,暑气更盛,连小河洲一带都变得炎热难耐。
按照原定的行程,大皇兄的仪仗目下应当已到小河洲了。可上个月消息传来,说皇后忽然身子不适,仪仗要在中州暂留几日。
大皇兄南行为的是政务,可兰嘉同行,则只是为了来与我见上一面。
得知她有恙,我心中忧急,恨不能骑上快马奔赴中州去探望,哪知没过几日,等来的却是一个喜讯——兰嘉已有了快两个月身孕。
皇嗣事关国祚命脉,兰嘉马虎不得,只能暂在中州住下,等到胎像稳了启程返京。
初闻这个消息,我一时又喜又憾,喜是为了我新添的侄子,憾则是因为想到我与兰嘉分别近四年,好不容易有了重逢的契机,却要因这身孕错失。
大随兵戈将止,辽东彻底覆灭后,远南从平西撤军,慕央不必再镇守小河洲关口,转行往东,带兵去收复济州失地。北面,萧勇如法炮制,在平西李氏一族被押解上京后,调重兵守住西北各个重镇。
自此,大随再无辽东与平西。
这一场因藩祸而起的纷繁兵乱,终于即将休止,军疲而国惫,一切都百废待兴。
然而,大随的战火歇了,四海之内却硝烟未散。
七月初,于二公子被桓军重伤,退守边界,幸好有义军掩护才保下一命。但二公子的兵一退,桓军迅速形成守势,只守不攻,将整个桓境围成铁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