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母都在。
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相拥谈笑,而她打着自己的新伞,在楼下的过道里,在滴雨的屋檐下,赤脚踩着水,浑然不顾一身新买的碎花裙子溅得湿透。
那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下雨。
因为下雨就能打伞。
伞总是很漂亮的,能满足一个女孩儿对雨天所有的幻想,充满着一种甜蜜而飞扬的心情,就算天在下雨,心也很晴。
但程渝东总是会看着他们一群玩闹的小孩儿叹气。
她有一回便问为什么。
他便指着停在角落里的那辆车说,只有小孩子和卖伞的人喜欢下雨,在外面讨生活大人们可讨厌雨天,因为下雨了,街上的人要么避雨了,要么不出门了,货都卖不出去,又要为明天吃什么发愁。
那时的程白似懂非懂。
到如今明白了,程渝东也不在了。
父母都在的时候,她也曾想过,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应该就是他们这样;但一朝输了官司,父亲缠绵病榻,有关于生活的真相就在眼前扯破,母亲一走了之,据说后来出了国,父亲过没多久还是病逝。
那段日子她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既要在律所忙碌,又要应付上门催债的人,还要打起精神来回家笑对病床上的父亲……
真的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程白微微闭了闭眼,浅淡地弯了唇角,只弯腰蹲在留声机压着的柜前,在里面一张一张地翻找起来。
终于在最里面,找到了那张唱片。
帕瓦罗蒂唱的,《我的太阳》。
程渝东的私人爱好都还挺文艺,记得当年淘这留声机和老唱片的时候,一脸如获至宝的模样。
很快,家里便总是回荡着各种乐声。
放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张。
她拿出唱片来看了看,然后小心地将它放到了转台上,拨过了唱针往下压。
老式唱片机摇晃起来。
刻满了弧形凹槽的唱片也跟着旋转起来。
唱针行走在唱片的轨迹里,还原出那悠扬的曲调,还有那一把略显出几分沙哑的、让人迷醉的男音。
经典的拿波里方言演唱。
歌词简单又动人。
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
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
清新的空气令人心仪神旷
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
啊,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仿佛那太阳灿烂辉煌
眼睛闪烁着光芒
仿佛太阳灿烂辉煌
……
程白听了一会儿,便去找了根笔,想起今天白天发生的事,遇到的人,终于还是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然后起身走到墙角。
那里立着三根掏空的圆木,从左到右依次写着“爸爸”“白白”“妈妈”,第一根和第二根都还完好,但第三根已经摔坏了,破了一条难看的裂缝。每一根圆木上都开了个不大的小孔洞。
2000年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让“树洞”这个词成为了一时的流行,身上总有着一股文青气的程渝东,又怎么可能没看?
看完回来就做了这么三根圆木。
然后跟她们说,这就是每个人的树洞了,有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或者不能说的小秘密,都写在纸上藏在里面,谁也不许偷看。
现在回想起来,程白真惊讶于那个大男人的幼稚和天真,只把手里这张纸叠成了小小的一方,塞进了“树洞”。
帕瓦罗蒂唱到后面一段了。
那声音高了起来,是一种黑暗里向光的虔诚。
当黑夜来临,太阳不再发光
我心中凄凉,独自在彷徨
向你的窗口,不断的张望
当黑夜来临,太阳不再发光
啊,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仿佛太阳灿烂辉煌
……
乐声从没有合紧的窗缝里透了出去,慢慢散在冬日的静寂里。
程白想,今晚该能睡个好觉了。
周异没有再回答一句。
长达两分钟的沉默后,他挂断了电话。
边斜听着通话结束后的忙音,然后看见工作室的微信群里一群夜猫子深夜还在聊天,也就蒋铭忽然发了一条消息,说已经开车载着周异离开酒局回酒店。
其他的什么影视群,作者群,都还有没睡的人。
但他只随便看了看。
然后便划到了程白的微信。
添加好友成功的消息和系统自动发送的打招呼消息还在对话框里,边斜终于点开了程白的头像,翻起了她的朋友圈。
没有什么三天可见和半年可见。
她的朋友圈竟然是全部可见。
好像但凡加进朋友圈的人都不需要避讳一样,不像是他,朋友圈里干干净净,基本什么都不发。
翻到第一条,没有文字,就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把新的直柄伞。
再翻第二条,还是没有文字,依旧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还是一把伞,但款式和颜色不同。
再翻第三条,第四条……
边斜嘴角忽然就抽了一下,迅速往下拉了这位程大律大半年的朋友圈——
全他妈一模一样。
除了伞还是伞!
而且看上去应该都是买的,有一张图上还露出大半个伞柜,完全是一整间屋子都用来放伞。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程白的昵称为什么叫“下雪打伞”……
这尼玛居然是个集伞狂魔!
幻灭……
边斜真是说不上来,有种立刻发微信质问她“你朋友圈就不能发点有干货的内容吗”的冲动。
但看了一眼时间,还是忍了。
他仰面将自己放倒进床里,举着手机又点开了微博,超话好像炸了锅。
微博超话就是个毒瘤。
上线了有提醒,签到了有提醒,发博了有提醒,连之前诈尸上去关注了个人都能被注意到。
今天边斜填坑了吗:卧槽,边神一顿诈尸,我他妈还以为他要写我吴虑男神的小论文了。这是嘛玩意儿,谁啊?
下面一张截图。
是他寥寥无几的关注列表里新增的“下雪打伞”。
一条微博都没发。
明显是个小号。
这条下面的评论也早就炸了锅,居然有一千多条回复。
吴虑的小娇妻:僵尸号?
吴虑是我的:边狗微博关注的都是同行,没关注过非作者,这是哪个作者大大吗?
夜行第八部快点出:卧槽你们注意一下性别好吗!!!
跪求吴虑吐盒饭:卧槽女的!
边斜颜狗:什么,边狗不跟人妖搞基了?!
边斜老狗吃我一拳:下雪打伞,没听说过有谁是这个笔名啊。
边神的表柜:边神终于要脱单了?
坑底亡魂: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敢相信,这个小号到底谁啊?
名侦探福狄柯:私信问了边神关注列表里的朋友一圈,有回复的都说不知道。艾玛,啥情况啊,地下情?老邪以后有人管了,是不是就老老实实出书了?
沈榭脚踩吴虑:做梦吧,可能是被盗号了……
沈榭才是真男神:太他妈好奇了,大晚上诈尸关注个小号,难道边老邪新书出完被我们喷疯了?
……
对一个小号,能不能别那么好奇?
边斜头都大了。
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心虚,但琢磨了一下,又觉得应该不是问题。
毕竟他注册时候起的昵称叫“下雪打伞”,跟程白腥风血雨的本名基本搭不上半毛钱关系,应该出不了事。
想了想,他便将手机放下了。
这大半夜的,也不知谁兴起,放起了帕瓦罗蒂,声音不大,他窗没关完,能听个隐约。边斜暗暗地鄙夷了一下这人品味,但细品又觉得歌词莫名契合心境。
于是一抬手。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间,夹着一张名片。
天志律师事务所,主任,费靖。
名片翻过来,后面就是手机号码。
他定定地盯了一会儿,那种隐约的神经质又出现在了眼底,只喃喃地念了一声:“一位合格的小说主人公,应该具有足够的主动性……”
自然的交集很难,那就人为好了。
第二卷 理想·文物返还
第27章 最大牌助理
可能是案子终于忙完了, 也可能是终于找对了睡觉的地方,搬回老屋之后,程白好几年都没治好的失眠情况就有了明显的改善。
连着好几天, 都睡得不错。
要说唯一的不好,可能是跟隔壁洋楼别墅之间那条过道上的灯。
都一大早了,还亮着。
很显然, 这栋洋楼的主人十分不缺钱。
电费是不放在眼里的。
她刚搬回来的那晚上, 从这两栋楼之间的过道经过,还觉得夜里又盏灯照着路挺好。但这两天睡前, 把窗帘拉上, 那灯的光亮都能透进屋里, 有点晃着, 就让人心里不那么好受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位土豪……
又是一天清晨, 程白早起推开窗来, 盯着过道上那三盏灯半天, 想了想还是算了, 决定回头给自己换一挂厚实点的窗帘。
毕竟人晚上在黑漆漆的过道上开灯,也是好心。
这几天, 她都没去律所。
一是因为刚搬家。
回来的那天晚上虽然打整过了一遍, 但很多家具其实已经不能用了,又因为常年不住人, 缺少很多日用品,都需要回头添置。她列了个清单,一一购置。至于程渝东留下来的那台留声机, 已经很破旧,而且放着很占地方,可她也没舍得丢,就放在客厅一角当个摆设。
二是联系钱兴成。
跟安和财险打完官司之后,她就收了钱兴成的名片。这些天在忙碌的间隙,都跟钱兴成联系着,又找了个时间在外面谈了好几天。
毕竟是她挖人,不好大张旗鼓。
钱兴成刚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十分受宠若惊,后面几天才渐渐冷静下来。
对他来说,这是个不能放过的机会。
整体都谈得很愉快,只等曾念平与安和财险这案子判决下来,他就能直接到天志。
事成后,程白给费靖打了个电话沟通了一下具体情况。
费靖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是根本没想到程白这么快就开始搭建团队了,只嚎着“程儿我果然没看错你”。她听得无言,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挂了电话。
三却是因为詹培恒了。
早在那天跟边斜剧院里看戏的时候,程白就已经收到过了詹培恒发来的消息。
那时他只问了一句,现在律所里律师赚么?
她于是嗅出了一点东西。
当时中场休息,直接就给詹培恒回了个电话。果然,詹培恒准备“下水”了。
在程白的印象里,这是个很顾家的男人,有一个温柔善良的妻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其本人更是儒雅有风度,典型的学者型律师,精通六门外语,绝对的才华横溢。
但他从业十多年,选的领域偏偏是国际私法和文化财产法里一个特别冷门的分支——
国际文物追索与返还。
履历说出来很吓人。
起诉法国某美术馆返还被盗文物,向英国某个博物馆追讨英法联军从圆明园掳掠的珐琅器,或者向丹麦的法院提请返还海关查扣的中国文物,等等。
可内里究竟如何,真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程白虽然号称“能为万金油律师正名”,但接受过的国际纠纷很少,只听说文物财产领域尤其是近似于给国家打官司的这种,又穷又苦还受气。
她连着跟詹培恒聊了好几天。
正好他那边一个起诉荷兰讨要文物的官司判决下来,输了,他13日就回上海,程白便约了他,晚上给他接风洗尘。
不过这一天,正好有天志每月一次的合伙人会议。
程白进了天志后,还不算正式参加过。
费靖怕她忘了,提前一天给她发了消息,让她记得早上十点准时到,还说有惊喜要给她。
程白当时盯着“惊喜”两个字看了半天,只怀疑会发生点什么“惊吓”,心里实在很想问,但一看费靖这故作神秘的语气,就干脆地忽略了,只回一句“收到”就结束了聊天。
合伙人会议当天,程白准时抵达会议室。
每一家律所,都有自己的风格。
有的跟律所的定位有关。家事民事的,装修风格都会亲民很多;主要做非诉的,装修都很高大上。
但更多的时候,跟最有话语权的那个创始合伙人有关。
在天志,这个人就是费靖。
至于他的审美……
进入这间奇特的三角形办公室,坐在这张奇葩的三角形会议桌旁,再看看费靖今天背带西装裤、白衬衫之外加的那条辣眼睛的橙色领带,程白只能默默地垂下眼去,瞅着自己保温杯里漂浮的枸杞,思考起自己为什么会被忽悠到天志来这种严肃的人生问题。
“例会项目还跟以前一样,不过今天加进来一位新成员,就是这位了,程儿。不用说,大家这几天肯定都已经见过了,我就不多介绍。”
费靖说话的时候,还坐在转移上转圈。
完全像是有多动症。
“一眨眼就到年底了,我看各个团队的业务都挺好的,大家交流交流?”
天志律所一共有八位高级合伙人。
除了费靖之外,尚有一男一女两位创始合伙人,眼下就坐在费靖两边。男的那位姓陈,叫陈炳国,已经秃得差不多了,国字脸,面容严肃,沉默寡言;女的那位姓纪,叫纪慧然,却是保养得当,身着职业套装,眼角只有些许鱼尾纹,唇边挂着笑意,一副温和模样。
剩下的五位高级合伙人都是后来出资入场的。
除了程白之外,全是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