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白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蹙,但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跟他们简单说了一下一会儿出去找肖月带他们去人事那边走流程。
这件事她早上来已经跟人事那边说过了。
负责第一轮面试筛人的那位hr差点就跟她拍了桌子,显然对她这位合伙人做出的决定非常不满。
没人能高兴。
毕竟这个唐驳是他们已经在第一轮面试里筛掉决定不用的人,可程白偏偏捡了出来,还要录用,这跟打他们的脸有什么区别?
明摆着说hr瞎,不能慧眼识珠。
只是这一点意见和反对还不至于使程白改变主意,她对人事这边的态度不温不火,但异常确定。
章姐负责人事部,也知道在这律所里,跟一位大par闹僵对他们来说实在不会是好事,更别说还是程白这级别。
所以她出来当了和事佬,好歹把这件事抹了过去。
但消息是压不住的。
唐驳、书婉婷两个人才一进她的办公室,整个律所里就已经传出她跟人事部这一大早闹矛盾还要招两位律师助理的事情。
实话说,这件事不合常理。
书婉婷可是读过jd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比那个二本毕业的唐驳好到不知哪里去,程白是中了什么邪竟然要录用他?
有人猜测,也许是真的能力出众;
有人觉得,法考457分绝非常人能及;
但更多的人自然而然觉得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内情。在国内这种人情社会里,往自己、往朋友公司塞个实习生,或者添个员工,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法考成绩并不说明一切。
显然怀疑这个唐驳跟程白有什么独特的裙带关系,或者利用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手段才进来。
连带着的,不少人虽然还不认识书婉婷,但已经有些下意识地同情起这个才刚进律所就要面临残酷竞争的姑娘了。
程白虽然没有亲耳听到,但在过往经历得已经实在很多了,猜也知道外面那些普通律师们会产生怎样的猜测。
只是她根本不在意。
在书婉婷和唐驳相继起身要离开她办公室去人事部办手续的时候,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叫住了唐驳:“唐驳你留一下。”
书婉婷脚步停了一下,回头看了唐驳一眼,才走了出去。
唐驳也有些愕然。
他依言停下,看程白一指前面的座位,便按着她的意思重新坐了下来:“程律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程白办公桌上放着一支签字笔,她拿在手里轻轻转了一圈,才笑着道:“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唐驳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程白有些玩味:“我没有告诉别人,我为什么执意要录用你,让你和书婉婷竞争。这种时候,外人一定会产生猜测。不会有太多人觉得你是凭本事进来的,在这个律所里,你可能会得到并不特别友善的目光。也就是说,看似你是被我破格录用的一个,可实际上在竞争环境里,你已经落在了书婉婷后面。”
“我已经得到了自己原本没有的机会,这就足够了。”她说的这些,唐驳都懂,但并不因此感觉到沮丧,“毕竟我是个插队的,这样正好公平。”
真是半点都不带怕的啊。
对自己非常有信心。
程白直言道:“人事部那边筛掉你的hr告诉我,在最近五年里天志从来没有进过一个二本法学院毕业的人。”
唐驳推眼镜一笑:“那他们一定也没有聘用过一个法考457分的人。”
无法反驳,的确如此。
因为一般来讲,法考分数这么高的一般都是名校毕业生,有这个分数,再有学历的加持,去的都是真正的红圈所。
更别说唐驳这分数太过罕见。
程白短短跟他对话这么两句,再一次轻易感觉出了这年轻人身上的锐气。
昨天的疑问,又浮了出来。
这时候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便望着对方,琢磨了一下,道:“数罪并罚那条漏洞,你怎么发现的?”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当年这件事闹得很大,但传播范围却不广,甚至只有一些法学界的大咖真正知道内情。
新闻媒体根本都没有报道。
流传在外的消息只有她被司法部等部门调查,但根本没有给出调查的原因,所以外界才会自然而然地黑她为人渣打官司,怀疑她是要用什么肮脏手段给嫌疑人脱罪。
唐驳是个明显的局外人。
但他偏偏知道了。
如果对刑法钻研很深,认真去想过,发现这条漏洞没什么好说的;但能将3·28杀邻案与这条漏洞联系起来,实在凤毛麟角。
唐驳不假思索地回答:“倒推。这件事一出,网上有的新闻报道我基本都看到过了,曾观察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曾有媒体报道过案犯入狱之后再次伤人,但很快它们都被屏蔽了。外界都说是程律花钱删帖,压下负面新闻。可我研究过程律的案子,知道程律不会做这种事。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上面出于某一种原因,要把这件案子压下来。”
说到这里时,他停了停。
但程白并没有给什么明确的反应。
于是他冷静地继续道:“一般有关部门如果采取这样的手段,都是面临了比较严峻的问题。我大胆地猜测了一下,又查了律法计算,才敢真正确定。”
这一下,程白看他的目光才多了几分赞赏:“观察这么仔细还这么敢想的人不多了,你很聪明。”
唐驳抬眸看着她,眼底流露出几分犹豫。
她看出对方有话想说:“想问我什么?”
唐驳道:“程律被调查,应该是有关部门怀疑您有教唆案犯利用这个漏洞的嫌疑,但最终您安然无恙,也恢复了律师执业资格。这证明,从头到尾程律都是清白的,可网上那么多无理由的恶意揣度,甚至是人身攻击。您事后竟然没有一一提告,让我至今耿耿于怀。”
程白一下就笑出来:“告他们什么?”
唐驳道:“名誉侵权,诽谤。”
程白眉梢一挑:“然后呢?”
唐驳愣住。
程白的目光往那落地窗外转去,看见了外面冬日灰沉沉的天空,淡淡道:“当所有人都以为你不是个好人的时候,再多的澄清都是狡辩,告名誉侵权一个一个准,太容易。就算赢了,其他人也未必觉得人家说错了。在那个程度,于事无补。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的。”
而且那时候……
她其实并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些。
唐驳这时候才想起,那段时间对程白来说,最沉重的打击可能不是舆论的种种重压,而是乘方突然的注销……
程白道:“这件事我都不在意了,你却好像比我还在意,为什么?”
唐驳考虑片刻:“至少该给那些人一点教训。”
程白摇头:“有更真的话吗?”
唐驳又考虑片刻:“这世间还有公理。”
程白依旧摇头:“不够真。”
唐驳定定看了她有三秒,终于道:“名誉侵权的起诉期限是2年,现在才过去1年多,我们可以告一个大的。人够多的话,就算是名誉侵权这种小案子也会有不低的赔偿。我缺钱,您缺时间。来到天志发家致富第一单,我觉得可以从程律开始。”
居然有人想做她的生意帮她打官司……
程白终于又笑了出来,用一种全新的眼神打量着唐驳。
“你真的很敢想。”
第87章 旧访谈
“程律在找唐驳聊什么啊?”
“这谁知道?”
“小点声……”
……
书婉婷先出来, 但唐驳还留在程白办公室里,似乎还有什么别的话聊,难免让外面办公区域里暗中关注这件事的人生出一些暧昧的疑惑。
有几个人交头接耳。
书婉婷跟肖月办完一系列入职手续回来, 唐驳都还没从办公室里出来。
众人都忍不住去打量她神情。
书婉婷家境固然很好,但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是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 脸色于是有些难看。
边斜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可既不参与讨论,也没流露出太感兴趣的神情。
他现在正在翻阅自己邮箱里的资料。
一部分是程白经手过的案件, 另一部分是案件之外, 程白所接受的记者采访和节目访谈。
后者大多在乘方时期。
至于乘方前后, 却是少之又少。
边斜的阅读速度一向很快, 他先没有去看那部分最枯燥的案卷资料, 而是点开了采访和访谈的那个文件夹。
时间从13年年底到18年年初。
程白公开对媒体发表过的言论, 几乎都在这里了。
在点开16年的一份《京律评论月刊》的访谈录时, 他点动鼠标翻页的速度, 忽然就慢了下来,然后彻底停住。
严格来算, 这篇访谈的主角并不是程白。
而是方让。
是他作为乘方律所的创世合伙人在获得16年十佳青年律师后接受的采访, 程白作为他的合伙人和朋友也在其中罢了,参与谈话的内容也很少。
但边斜的目光久久凝在那几行字上, 无法移开。
记者:您在颁奖现场发言的时候说,在工作中最感谢的人是程律,据我所知您和程律从13年在国外认识之后便一同创办了现在的乘方, 合作关系非常稳定。能跟我们讲讲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吗?
方让:啊,(笑)这没什么好讲的吧。
程白:严格说起来是因为另一个人认识的。
记者:另一个人?
程白:我曾跟他兄长打过官司,他对我有印象。那天开学第一堂课,他就坐我旁边。好像是第三天才说上话吧?(笑)我记得那借口还挺蹩脚,借什么来着?
方让:借笔。
程白:对,借笔,做笔记。我其实不认识他,但一听见他名字,是真的印象很深。我一开始不知道方大律还有个弟弟。然后毕竟在美国,那边比较乱,他下课还跟我后面,我误会他有不轨企图,好像是动了手吧?后来才知道他是想邀请我一起去听一场庭审,慢慢才熟悉起来,决定要一起创办律所。
记者:就是现在的乘方?
方让:对。我和程儿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程白:嗯,单方面的。
记者:业内都说两位是因为共同理想才走到如今的,乘方的存在在其他律所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有人评价说,贵所其实是在用利润丰厚的一般诉讼和非诉业务支撑着庞大的公益诉讼和法律援助团队,而律协和司法部则因此给了乘方一些优厚的待遇。有人觉得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走后门。二位有什么想要回应的吗?
方让:清者自清。
程白:不服气他们也做啊。如果有更多的人愿意加入到这个领域,乘方愿意牵线搭桥,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记者:采访时间好像差不多了,但我们的采访簿上面还有一个所有人都很好奇的问题。那就是,方律和程律郎才女貌,又都事业有成,合作上亲密无间,很多人都以为你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这一点是真的吗?
方让:不是。
程白:或者说,现在不是。
记者:现在?
方让:我和程儿是非常好的朋友,不过都还没怎么考虑感情方面的事。但我们聊过,如果大家将来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又有这个需要,会直接选择跟对方结婚。
程白:(笑)这段还是删了吧。
第88章 程白的贺卡
访谈录采用的是简单的对话模式, 除了个别括号里标注的神情和动作,基本只记录下当时双方的对话。
可莫名地,边斜竟能构想出当时的场面。
在方让被选为16年十佳青年律师的时候, 可能是刚从领奖台上下来,跟程白一起坐着,接受采访。
小小的白色鼠标停在页面的末尾, 边斜盯这那一片反光的屏幕, 心情莫名就阴郁了几分。
醋坛子一倒扶不起来。
什么叫“更合适的人”?
真是越琢磨越不对味儿!
“啪”一声轻响,边斜身子往后一仰, 靠进椅背里, 手里一松, 竟是直接把原本攥着的无线鼠标扔在了桌上。
周围先前还窃窃私语的众人一下都回头看他。
但他谁也没看。
一张脸上看着淡淡的, 好像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这位大作家自打来到律所后, 身价虽然高, 可从来没摆过什么架子, 也没给过谁坏脸色, 这会儿看起来好像没事,可鼠标都扔了, 明摆着是心情不大好啊。
周围人瞅着, 声音下意识就小了。
就连过了几分钟看唐驳从程白办公室出来了,也都莫名不敢再议论什么。
办公室里, 程白几乎是目送唐驳走出去的。
一个很有野心的律界新人——
这是她从一开始就为唐驳贴上的标签。而这个年轻人在这短短的两次接触中所表现出来的,也完全对得起她贴的这个标签。
在这个圈子里,有几个人敢走到程白的面前对她说, 想要帮她打官司?
更别说是这么简单这么私人的官司。
实力不济一点的,那简直像是跳梁小丑,跑关公面前耍大刀来了。
可唐驳敢。
话说得极其漂亮。
第一说这种案子是小案,对她来说不值得花费时间;第二说自己缺钱,想尽快找到进入天志后的第一桶金。
但程白不是傻子。
稍微有点脑子的都明白,唐驳缺钱可能是真,但想打这个官司,必定不仅仅是为了钱。
任何行业,无非就是两个字——
名,利。
律师也不外如是。
有的律师闷声发大财,做一单是一单,先利后名,或者干脆不求名;有的律师则反着来,先把名气打出去,再慢慢以此聚拢案源,把名转化成利。
只需要认真地想想“为业界知名大par程白打维权”这个名头,就能知道这个官司真正的价值到底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