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纱帐被挽起,莫晓唤董妈往淋浴房放水。两人洗完回到屋里,才想起那碗汤。
汤碗是带盖的,外头包着夹棉的碗套,莫晓揭开盖子,里面的汤还是温热的,扑鼻一股香气。闻着有鸽汤的香味,汤里却只有菌菇与参片,金黄色的汤面上看不到什么浮油,只有几颗鲜红的枸杞。
莫晓喝了口汤,微笑道:“你娘真好,替我谢谢她啊!”对于魏氏的关心,她觉得很暖心。
“我就不好了吗?”芮云常故作不满道,“知道你晚上习惯不吃东西,我让厨娘把油撇了。”
莫晓舀起一勺送到他面前,笑道:“也多谢你啦!来,见者有份,有汤一起喝,要胖一起胖!”
分喝了这碗汤,洗漱之后,他们用最放松的姿势并肩躺着。
“宫里情况如何?”
莫晓问得含糊,芮云常却知她问的是皇帝的病情。
他不愿让她知道太多内情,只因知道越多就越危险。
奈何莫晓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她日日看邸报,对政事有一定了解,他又不想骗她,本来一句带过的,被她反复追问,最后只能全盘交代。
接着他们谈起最近的旱情。莫晓想起她曾读过关于几次大饥.荒的文章,灾民甚至易妻换子而食,她对此颇为担心。
京城里的米价已经涨了不少,不仅商贾在囤积粮米,就连寻常百姓,只要有余钱,也都在备米备粮。别说米面豆麦了,就连放了几年的陈谷子甚至生虫的豆子都有人抢着要。若无官府控着,恐怕要涨得更厉害。
莫晓问:“官府会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吗?”
芮云常摇摇头:“皇上打算免三年赋税。官粮是不会直接放给灾民的。”
莫晓不满道:“外面的人都要饿死了,官仓里的粮食宁可堆在里面发霉生虫子也不放粮?”
芮云常道:“免三年赋税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官仓里的粮不是不动,只是不直接发给灾民。米价暴涨时,官粮平价或低价出,用来平抑米价。”
这莫晓倒是能理解,此时的中国还是农业社会,粮米是基础中的基础,米价一动,其他的物价也会跟着动,作为上位者,担心的是整个经济乱套,那就不是一个州府三年的赋税能抵得上的损失了。
“但灾民若是不好好安置,也会诱发动乱啊!”
“这你不用担心,钱粮自有来处。”
芮云常说得轻松,莫晓疑惑:“从何而来?”
他却转了话题:“盛安福要当这回的巡抚,诏令还没颁下,估计就是明后两天里的事。”
莫晓不由惊讶:“为何让他去?”
她担心道:“盛安福若是这回去旱区能把事办好,立了功劳,他在东厂的地位就更加牢固,更加不易替换了啊?”
芮云常嗤笑一声:“他?那点鼠目寸光能看到的都是借机捞钱的机会,巩固势力的机会。”
莫晓微愕:“赚钱?”
芮云常问她:“你觉得各地官员中,干干净净两袖清风的占了多少?”
莫晓摇头:“我哪里会知道。”但她也明白了,盛安福的赚钱机会就从此而来。
“他到了某处,若是当地官员有贪没或欺上瞒下的情况,定然要设法贿赂他以隐瞒事实。”
“没错。”芮云常接着道,“他派了人去查杭州府那件冤案,如今手底下缺人缺的厉害,尤其是有经验有能力的,这回巡抚各地要带万安同去。”
莫晓依稀记得万安,原本好像就是阿晨手下总管,想不到竟还能得盛安福信任,做阿晨的内线。她不由感慨:“万总管还真是厉害啊!”
芮云常笑而不语,隔了会儿后道:“盛安福只要到了一地,先要彻查账目,实地调查,哪怕是装装样子的也是要的。只要他收受贿赂,上报与实际不符,那就是罪名。待事后罚没这些官员的赃款与家产,便可做赈灾钱款,家中囤积的米粮,就是赈灾的粮食。”
莫晓明白过来,难怪他说钱粮自有来处,不由吐槽道:“你这是钓鱼执法啊!”
芮云常讶异:“什么钓鱼执法?”
莫晓道:“就是一个人本来没有犯罪的想法或意图。执法者扮演罪犯,或是提供诱饵,诱惑此人犯罪,并以此作为惩罚他拘捕他的理由。这就叫钓鱼执法。”
芮云常道:“这叫愿者上钩。”
莫晓朝他举手作揖:“姜太公您老家人好!”
他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停了会儿后又补上一句:“盛安福可不是什么无辜之人!”
在执掌东厂后,他有无数的机会置其于死地,但却没有轻举妄动。
并非是他不恨盛安福了,只是他还想找出指使盛安福的幕后之人,虽然是盛安福亲手杀了他,但驱使其这么做的另有其人。若是太早处置了盛安福,就无法再查出当年的幕后人。
并且,他熟悉盛安福,了解他的行事习惯,与这样的人为敌,总比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为敌要容易得多。
因为仇恨,他的话音中不自觉带出一丝冷意。
莫晓微觉讶异:“盛安福原先不是你义父么?你为何那么……恨他?”
芮云常愕然回神,解释道:“这回我被人弹劾,其中也有他的份。包括伍三那几人来晓春堂闹事,也是他在作祟。你就不恨他么?”
莫晓想了想,道:“我还真不恨他。只是厌憎这人罢了。”
他淡声道:“这两者有区别么?恨只是比厌憎更强一些罢了。”
莫晓摇头:“当然有区别了。厌憎的话,只要不看见此人,不接触其行事,就不会想到他。仇恨就不同了,哪怕你不看见他,哪怕你离他千万里远,你也会想起他,想起他对你做的那些事,会希望他遭受和你一样的痛苦,甚至比你更痛苦……”
她不仅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冷意,也看见了他眸中的恨意。
清冷的月光从纱窗外照进来,映亮了他的眼睛。
在提及盛安福时,他的眸光犹如寒冰凝结,冰棱般有着尖锐的利角,锋利的棱边,那是一心只想伤害什么人的眼神。
芮云常合上眼,默然良久,道:“你也恨过什么人么?”
莫晓轻声道:“莫亦清。曾经。”
第157章 晋江独家
【祭天】
“曾经?”芮云常薄唇轻启, “你已经不恨他了吗?”
莫晓摇头:“不恨了,我如今全副的心思都是如何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当阿晨对她说那人已经在诏狱里郁病而死时,她竟然只是有点感慨而已,之后便只觉心头轻松无比——这事终于了结了。
她伸臂环着他,声音柔软:“我有你,阿晨。”
“我还有晓春堂,还有不少关心我的人……”
她忽而轻笑一声:“回头想想,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成为如今的我,更不会认识你……也许仍是一缕孤魂,不知在何处漂荡, 也许投生到别的人家,也许还在街上乞讨为生, 过着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日子。”
芮云常语气里不自觉微带嘲讽:“若是如此论来, 你还要感谢他么?”
“才不呢!”莫晓急忙反驳:“这是我的机遇与努力, 与他的恶行何干?我过得再好,都改变不了他卑劣的本性。我只是不愿再把时间与心思浪费在他这样的人身上, 让自己的心情变坏。我要把时间用在让自己愉快的事情上。”
她心中好奇,小声问他:“盛安福做了什么, 让你这么恨他?”
芮云常沉默了一瞬, 低声道:“他亲手杀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虽然不是完全的实情,却也不算是骗她。
他并不明晰自己为何没有告诉她真相,也许只是隐瞒了太久,埋藏的太深, 已经成了习惯。以至于当她问起时,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知该吐露多少,到最后也只能用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来应对。
莫晓亦沉默了。
说什么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都是空话,真切受到的伤害不会这么轻易就能够被安抚。
她只能用力抱紧他。
芮云常拥紧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确如她所言,正是那些苦痛的经历造就了他们。
重生是他的机遇,对盛安福的仇恨与对过去的悔恨让他发奋至今,成就了如今的芮云常。
恨么?仍旧是恨的,只不过他绝不会让仇恨蒙蔽双目,也绝不会为了复仇而失去冷静理智。要不然他也不会任盛安福在他眼皮底下活到现在。
莫晓在芮云常怀里安静了会儿,琢磨着他幼年进宫,成年后功成名就才在外开府。他在宫里能接触到的不是内侍就是妃嫔或宫女,盛安福又是十二监的管事,他所说的人不是在宫里结识的好友就是心仪的女孩吧?
她忍不住问他:“你说的那个最重要的人,是男还是女?”
尽管她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不那么在意,芮云常仍从她话里听出一丝醋意,不禁起了逗弄之心,反问道:“是男是女有何关系?”
“我就是想多了解了解你啊!”莫晓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月辉映亮了她的眼眸,此时的她显得天真而执拗,“阿晨,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他薄唇微弯:“你啊!”
莫晓忍不住笑,:“我是说以前!你告诉我,我保证不吃醋,谁还没个白月光、朱砂痣的啊!”
芮云常眉梢一挑:“白月光?朱砂痣又是什么意思?”
莫晓把张爱玲关于白玫瑰红玫瑰的经典总结解释给他听,又追问他:“到底有没有啊?”
他淡淡一笑:“小时候就进宫了,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哪里会存那样的心思?在宫中生存已经不易,再要痴心妄想真是自找苦吃。你要问我有没有厌憎过什么人,那倒是有不少!”
莫晓总觉得他这不是正面回答,但想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芮云常朝后让了些许,借着微光望定她:“你呢?”
莫晓心底哎呀一声,现世报,来的快!
她大学里倒是交过两个男朋友,时间都不长,工作后亦有过几次约会,但都没有擦出火花。
那时候她一心想的不是恋爱结婚,而是事业发展,与对方接触过几次后觉得不是特别投契便礼貌地疏远对方,自然而然地淡了。
哪儿像他啊!即使她一再疏远,他仍坚持不懈,说好听点是坚定不移,说得不好听就是死缠烂打耍流氓……
若老实告诉他,这个大醋坛子能不能放她过门就难说了啊!但她也不想骗他。
于是她道:“我没特别喜欢的人。像和你这样好的从没有过。”
芮云常却仍不放过她:“不是特别喜欢,但是有点喜欢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