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跃动。
魏氏扶着门框看他烧芮大生的东西,怯生生问:“是不是要放屋里停几天……”
芮晨冷冷打断她:“你还打算为他守孝,年年祭扫么?早点烧了早点了事!”
魏氏便默不作声了。
芮晨吐出口气,缓和语气道:“我回宫的时辰不能拖延,这些事情我都会安排好的,你不用操心。”
泥砖地上那一滩血迹看着扎眼,血迹渗到砖里面去,任魏氏用上热水用上皂角,怎么刷都刷洗不掉。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芮晨让她不要刷了,先歇息。
第二天天不亮,芮晨出去找来火家,这些人长年以此为业,熟练得很,三两个人把薄板棺材抬上板车,送去化人场,母子两戴着孝跟在后头。
烧完的骨殖收拾起来,在回家的路上就撒了。
回到所住的那坊,芮晨见有户邻居的屋门刚漆过没多久,还是崭新的。敲门一问,他们果然还有些余漆。
芮晨本打算把漆买下,邻居对芮家的事都清楚,也都同情魏氏母子,这点余漆哪里肯收钱,就直接送他了。
芮晨回去,把地上残留有血迹的地方涂了。芮大生终其两生,在这破陋的家里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彻底消失了。
然而芮大生还是留了点什么给他们。
芮晨十五岁时弟弟出生了,魏氏替他起名芮午。
第106章 晋江独家
【梦回】
别人都以为芮大生是醉后脚步不稳自己跌倒的, 就连魏氏都以为这是芮大生先动手,阿晨还手时失手导致芮大生撞到桌角的。
只有芮晨自己清楚,他是存心为之。
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他告假出宫的当天,该死的人就死了,第二天该办的事也都办好了。
买衣裳时他只替娘亲买新衣,并不是为了赌气,是为了激怒芮大生。朱祈赞赐给他的珍珠倒是意外,但即使没有珍珠,他也会让娘把钱藏起来。
为了这一天,他下值后只要无事就去井边,看着没人的时候, 手举或是脚提水桶来练力气。若是有人来,他便假装是来打水的, 若是无人打扰, 他一直要练到双臂双脚酸痛无力了才止歇。
清晨, 他比别人起得都早,先在屋后头来回跑, 直到跑够时辰了再去井边,与其他内侍一样打水洗漱。
从空桶到半桶水, 从半桶水到两桶水, 从连着跑几个来回就气喘吁吁,直到连跑小半个时辰都只是微微喘息。
数年如一日。
推芮大生的那一下,是看准了桌角推过去的,他使足了十分力。
他从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对, 但梦也就自那时候开始了。
起初仅仅是芮大生,后来偶尔也有其他人。
在梦里,时序会颠倒,场合会混乱,两世的事情驳杂地混在一起,但每一回梦境到了最后,都是一双死死扼住脖颈的手,扼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梦中他甚至看不真切面前人的样貌,但他还记得那人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有他说话时,无须的下颌上那颗突出的肉痣。
“阿晨,咱家也是没法子啊……下一世投个好人家吧……别做咱们这样的人了……”
呵,真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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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祈赞自挑战二皇子朱裕赋赢了射箭比赛之后,就不再天天去校场了,转而潜心课业,并让芮晨作陪读。
后来宫里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七公主荡秋千时失足从秋千架上摔落下来,一旁的宫女与内侍急忙去接,却没能接住,仍是让公主摔伤了。
当天陪着七公主荡秋千的所有人都挨了板子,秋千架旁的那几个内侍与宫女更是差点被活活打死。
朱祈赞去看望这位受伤的皇妹,慰问几句后也就出了殿,走在殿廊里时,朱祈赞看了眼芮晨,他平时就少言寡语,今日更显沉默。
“芮晨,你说……那些宫人该不该责罚?”
芮晨语调沉稳地答道:“回殿下,奴以为这些宫人是该罚。他们有护庇看护之责,公主摔跌受伤,是他们失责,自然该罚。”
朱祈赞意外挑眉:“那你方才在想什么?”
芮晨道:“回殿下,以奴愚见,失责分两种,一是疏忽大意所致,此乃本可避免之误,若有错失,该当严惩。”
“二是因能力不足所致,此乃无可避免之失责。若要追责,理该重罚做出安排布置之人用人不当,而轻罚因能力不足而难以尽责之人。”
朱祈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巧的是,这天晚间诸皇子去向父皇母后请安时,明宗问了同样的问题。
诸皇子一一作答,有说该罚的,有说不该罚的。
轮到朱祈赞时,他把芮晨白日间的观点说了出来。
明宗似带笑意地看着他,追问了句:“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朱祈赞便答:“内宫中侍卫不得入,而内侍宫女多体弱,若有意外,难以护卫公主与妃嫔安全,以儿臣愚见,可选身家清白且年纪较小之内侍或宫女习练武艺,再将他们分派各殿,担负护卫之责。若是今日皇妹身边有这样的护卫,也就不至于跌伤了吧?”
当时明宗对此提议不置可否,但事过半个月后,便有圣命,要各管事太监挑选举荐十至十五岁之间身家清白的内侍,经司礼监审核通过后,统一由锦衣卫中武艺高强者教授武艺。
芮晨找盛安福,希望他举荐自己去习武,自然也少不得送上一份丰厚孝敬。
盛安福满口答应,让他放心,临了却又留下一句:“做义父的是替你举荐了,至于成不成,那还得王太监说了算啊!”
芮晨只道:“义父肯举荐便是恩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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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祈赞也得知此消息,问芮晨是想继续陪读还是想去学武。
芮晨低头道:“殿下垂爱,奴不胜惶恐,习文习武,但凭殿下安排。”
朱祈赞睨他:“老实答话,别跟我来虚的。”
芮晨抬眸问:“奴可否兼得?”
朱祈赞笑了:“你会分.身术?”
芮晨亦微笑:“那倒不会。即便习武也不至于日日夜夜不能停歇,隔日花上半天也就够了,平日还是陪殿下读书。”
朱祈赞拍案:“就这么定了,我找人举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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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二十九年,芮云常进入司礼监,朱祈赞赐字云常。
宣宁元年,朱祈赞登基为帝。同年,二十四岁的芮云常成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执掌东厂。
而盛安福那时候仍是司礼监监丞。
时移世易,这几年芮云常每回见着盛安福还是客客气气的,但两人之间越来越少以义父子相称。
芮云常升为秉笔太监后,两人更是成为上下属关系。尊卑不能不分,盛安福每回见到他,反而还要行礼。
为避免这种相见时的尴尬,芮云常把他调去内官监,还升一级,做了内官监少监。即使如此,两人在宫里进进出出总少不得碰面。
一次芮云常转过廊道拐角,正碰上盛安福迎面过来。
盛安福上前来行礼,行至一半,芮云常抬手虚扶了一下,让他起身。他仍是恭恭敬敬把礼行完。
芮云常朝他轻点一下头便继续往前走,走出两步忽然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盛安福正起身,冷不防与他对上,急忙垂下眼皮。但在他低头之前,芮云常已经看到他眼中的神色。
芮云常弯弯嘴角,走了。
盛安福一直低着头,直到那道颀长身影消失于廊道尽头,才转身离开,空无一人的廊道里留下一句低语:“走狗屎运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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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生晓梦迷蝴蝶……一梦黄粱,再睁眼,已然隔世。
在忠义院的鱼池边,她第一次说了她的事,借的是庄周梦蝶的故事。
她说那番话时的眼神,不是装出来的,至少她是真心相信有这样的事。且她说的那些话用词很怪,乍听起来像是胡言乱语,但却前后连贯,条理分明,显然不是疯话。
时机很微妙,那会儿正是他要利用陈贵妃案去动摇陈家的时候,也是他对她的真实身份抱持怀疑的时候。
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将这样重大的事轻易宣之于口。
柳蓉娘和那两个姨娘,与她朝夕共处了半年之久,从没听她提过半句“梦里的人生”。
这之后他们同赴陕西,抓捕莫亦清,引“马贼”来袭,将之合围擒获。
她被“马贼”掳去时,就如元嘉所言,那时候的她对陈贵妃案来说已经是无关紧要,若是换做旁人,他确实不会再管。
生,死,都是那人的命。
但是当小凳子神色惊慌地跳下马车,大声喊着:“莫大夫不见了!”时,他心头骤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焦灼。
再次瞧见她时,她正替元嘉检查伤势,那一刻心头始终萦绕着的焦灼消失了,他忽然就觉得踏实平稳起来。
重活这一世,经过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的人,她是他所知的唯一一个与他有过相同经历的人。跨越过生死,经历过隔世。
她于他而言,绝非旁人,无可取代。
就是像另一个重生的他,只不过她还有机会做个清清白白的人。
他在乎她的生死,在意她的喜怒。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看她欣喜满足,他也会感到满足。
至于喜欢,反而是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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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漫漫滔滔,泛海浮波……
身边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芮云常恍然回过神来。
春深夜阑,随着月落西天,这夜色变得越发沉寂静谧。
莫晓翻了个身,侧着背朝着他,双腿半蜷在身前,双手亦环抱在胸前。
芮云常侧身环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中揽了揽,把头埋在她肩颈间。
她睡得深,即使这样也没醒,呼吸仍然匀净悠缓。
两人贴在一起睡,她出了薄薄一层细汗,混着原先那股清香,反而变得更好闻了。
怀中人忽然口齿含糊地低语:“……仔细闻闻,什么味道?”
芮云常微觉诧异,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不由莞尔,梦见调香露了么?
她继续呢喃:“……是醋啊!”
“……”
到底是梦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