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滞住了。
秦束正站在粮仓边,一身素白的长衣一无装饰,只一条青色衣带将纤腰轻轻束起。头发亦由青色布帕裹着,半遮了脸,怀中抱着一个包裹,同其他的士卒眷属站在一处,只如一个平常人家的小女子,连出嫁与否都看不出来。
禀粮的仓吏嘿嘿笑了笑,在秦赐的名字上勾了一笔,“找你的,快去吧!”
秦赐捧着米袋,迟疑地走了过去,却见秦束那布帕之上的眼睛微微地弯起,像是又在笑他了。
“来散散心。”她道,“顺便瞧瞧你。”
秦赐过了很久,才怔怔回答:“……谢谢。”
秦束将怀中包裹的青布略略掀开一个角,秦赐便立刻闻见酒香飘出,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经将青布又合上,笑得慧黠,“我来请你喝酒,可不要让旁人知道啦!”
秦赐看着她的笑容,心上的河流仿佛又再次地、缓缓地流动起来,渗到血脉,叫他发痒。一瞬之间他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一瞬之后他却又哑然了,只是默默地将那壶酒从她手中接过来。
“我方才已问候了黎将军。”她转身往外走,他便跟随,“他说你在营中,吃苦耐劳,又好读书,是块好料子。”
他生涩回答:“是将军谬赞了。”
她回头,见他一手捧着米袋,一手捧着裹青布的酒壶,看起来倒不吃力,但颇有些滑稽,从那胸口的衣袋里,还掉出来书的一角。她便一伸手将那书抽了过来,“方才在看什么书?”
这个动作,便如是在秦赐的胸前拂了一把,明明只是书页扫过,仍让他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六韬》。”
看见扉页上的题名,秦束也怔了一怔,旋即淡笑,“看兵法?很好呀,我原也觉得这最适合你。古人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我每回隔了一两个月来见你,你都像是又变了几分似的。”
秦赐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眉心微皱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不愿回应。到末了,他却是看着别处,小声道:“那您便常来一些。”
她微微扬了眉,却见不到他更多的表情了。
不觉间,两人已走到了营门口。
秦赐停了脚步,又道:“小娘子此来,只是为了送我一壶酒喝吗?”
“虽然同黎将军也说过了,但还是想告诉你一声。”她深吸一口气,“七月初九是太子寿辰,届时圣上同两宫、太子,都会来这里观射。你若能好好表现……”
“我明白了。”秦赐道。
他这样直接截断她的话,倒叫她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秦赐抬头,看见了营门外停着的马车。
“晚上来喝酒吧。”他忽然道。
“什么?”秦束愕然。
方才那句虽说得流畅无碍,此时被反问一下却又变得犹豫,秦赐的声音低低的,像怀揣着无法实现的期冀,小心翼翼,波澜不惊,“今晚亥时半,军营西门,是我朋友当值。”
秦束抓住了什么似的,“你朋友?”
秦赐轻轻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能有朋友么?”
秦束一怔。
她好像还从未见过他笑的。虽然此刻这笑,也不过是自嘲、甚至讽刺罢了,但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里转动起来渺渺的空阔星河,倒真是极好看的。
啊,是了——她都忘了,他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也许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己注定没有选择的权力,所以她有时候甚至忘了这世上还有其他男人。
她看着这个仿佛很陌生的秦赐,冲口而出:“好。”
***
秦束回到家,先是去上房向休沐在家的父亲请安,却恰巧撞见了二兄秦羁。
“那个温玖,纵是订下了婚约,也绝不能娶的。你阿母不晓事,还说什么亲上加亲。”司徒录尚书事、襄城郡侯秦止泽,头发已花白了,双眸却仍炯炯有神,即使正低头吹着杯中茶末,看去微风不惊一般,却仍令堂上仆从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慢慢地又道,“常乐长公主想两面结缘,一头连上秦家、挨着太子,另一头连上宣家、挨着广陵王——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她也不想想,这皇帝,能是两个人做的吗?”
秦羁倚着榻,翘着腿,将茶碗盖在漆案边沿上哐哐地敲了敲,又从袖中抖出一只白色小包,往茶水中轻轻洒下细碎的粉末,仿佛根本没在听父亲说话。
秦束走过去,将那碗茶端走,一转身径自递给了下人,道:“二兄又在服散了?”
秦羁笑了笑,也不去抢,只扬着头道:“小妹这是见情郎回来了?”
秦束皱眉,不搭理他,拂袖坐在了对面。
秦止泽叹口气,“往后阿束进了宫,你们兄妹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你就不要挤兑她了。”
秦羁咋舌,“我哪敢挤兑她?她才是您府上最厉害的人物呢。”
秦止泽看了秦束一眼,半晌,又徐徐道:“其实宣夫人与广陵王当年虽受先帝宠爱,先帝去后,又还剩下什么呢?官家待他表面看来和和气气,但不是一母所出,到底是隔了心肠。当年梁太后与宣夫人两宫争宠,斗得死去活来,嘿嘿!你是没见着。”秦止泽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长公主是梁太后亲生的独女,官家的亲妹妹,如今却要将儿子往外送,这不是昏了头么?约儿当初嫁与广陵王,是先帝做主的,我也没有法子,但你却不同——”
秦羁淡淡地哼了一声,“原来您还为约儿操心着呢。”
秦止泽看了他一眼,好像是听不出他的嘲讽,又好像只是冷冷地接续下去:“话怎好这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当然该为约儿操心着。”
“您若是为约儿操心,怎么会挖空了心思要将阿束送到东宫去?”秦羁的笑容愈来愈冷,“您明知道广陵王和官家不对付,往后与太子之间更不好过,更不要说广陵王和太子本是叔侄,您让自家姐妹嫁给叔侄,丢不丢人?!”
“放肆!”“砰”地一声,秦止泽一巴掌拍在案上,惊得茶盏都跳了一跳。
秦束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侍立的仆从,后者会意,立刻都退下了。
“长公主的女儿,我本来也不稀罕,但您这样撇清关系,就好像只有一个女儿似的。”秦羁却好像全不惧怕,又接着道,“您也不想想,皇太子他才五岁!五岁啊,您让阿束嫁给一个五岁小儿,也不怕天下人笑话您急红了眼要卖女儿?!”
***
秦束低下头,轻轻地揉起了太阳穴。
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起这一桩的,但到底所有人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
只是她自己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为什么大家都还要争个不休呢?
秦止泽怒到极处,脸色反而由红转白,胡须抖个不住。片刻之后,他只从那干瘪嘴唇间迸出一个字:“滚!”
秦羁冷笑:“我本就不爱回这个地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便大步往外走去。
一时间,偌大的上堂里,只有父女两人,相对沉默。
到最后,终于还是秦束站起身来,将沉默打破:“女儿只是来问问父侯安好,既无他事,便先告退了。”
秦止泽却突然道:“我听闻你到黄沙狱中,挑了一个胡人,送到了骁骑营?”
秦束静了静,“他叫秦赐。”
秦止泽点点头,复伸手去摸索茶盏,“你二兄看来又要好一阵不回家,你阿母又要同我闹了。”
说起自己的妻子时,他的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嫌恶。
秦束淡淡地道:“二兄在著作省待着,也挺好。”
秦止泽过了很久,叹口气,“阿束,你也记恨为父吗?”
“不记恨。”秦束回答得很平和。
“太子年岁虽幼,但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是有道之君。官家如今虽然龙体欠安,但毕竟春秋鼎盛,太子背后又有淮南温氏,轻易无人敢动摇的。”秦止泽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情绪似终于平定下来,神色间甚至有些怡悦了,“阿束,你要稳住,忍住,再过十年,或者不必十年,这天下便在你掌中了。”
秦束轻轻地笑了一笑。
“父侯所计深远,女儿心中感激。”
秦止泽满意地点了点头,“四个儿女之中,策儿与约儿虽然听话,却应变不足,羁儿虽然聪颖却顽劣不堪;只有你,阿束,”他伸手拉住了秦束的手,复拍了拍,认真地道,“你才是阿父最喜欢的孩子啊。”
***
夜中,戌时半。
秦赐抱着酒壶,站在骁骑营西门外。那个守门的朋友名叫彭祖,正冲他挤眉弄眼:“说好了亥时半呢,你早来一个时辰,是西北风很好喝么?”
秦赐不言,只走到他身前去,将怀中包裹略略打开一角,彭祖鼻头一耸:“啊呀,这是好——”
“酒”字好歹被他吞咽了下去,但见秦赐又扬了扬眉,那神态明明冷淡淡,却不知为何让彭祖感觉仿佛在炫耀一般,他不由得悻悻地抹了抹鼻子:“有酒有女人,很了不起么!”
到亥时半时,便彭祖都有些困意了,秦赐仍旧站着。再过了一刻,他见到了秦束。
她站在营门对面的小丘上,穿着他们初见时那一身黑衣,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戴着风帽。她望见他,便在数丈远外停下了步子。
他迎上前去,她便又转身往丘下走。
他扫视四周,没有见到马车和仆从,不由得问:“您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秦束没有说话。
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只依稀感到,她今回没有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更新!(不知是谁给我的勇气)从此后大概可以一周五更了!也就是除了周一周三之外的五天哦~~谢谢大家!鞠躬~
第7章 流光暂徘徊
出了西门再往西,便离开了京城的沃土,渐渐可见到远方大片大片的荒地。二十年前乌丸南下,兵锋直逼洛阳,平昌王萧镜率亲兵在此地与乌丸人激战了三日,最后拖到外郡援兵赶来时,已是尸积如山,鲜血沿着地势一直流向了护城河。后来平昌王即位,便在此处设立骁骑营,长年备风尘之警,军营以西,绝无民人,只有风沙吹拂。
秦赐也不知秦束要走到多远的地方去。天上只挂着一钩残月,摇摇欲坠的尖棱几乎刺痛人眼,而她就在那残月清疏的光下走着,不急不徐。
然而他只需要看一眼她的背影,便可以探知她的心情。
“小娘子。”终于,他出了声,“就在此处喝吧。”
秦束一手揽着风帽,回过头。
银月盘沙,寒风吹过她的衣发,将那一双本就清冷的眼眸吹得更加深幽。
秦赐站在一个小小的土包上,抬脚踏了踏地面。
秦束也不言,便默默回走几步,秦赐将包裹揭开,顿时酒香四溢,又将包裹的青布铺在地上,“请坐。”
秦束坐下,秦赐又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两只陶碗,举起酒壶倒出了两碗酒来。
“这数月以来,学习进益如何?”秦束忽而起了话头,对他笑了笑,端起酒碗,轻轻地呵着气。
秦赐不知这句话的来龙去脉,只得答道:“武艺每日训练,对我倒是轻松;至于读书,尚只读了几本武经兵书……”
“有什么问题,自可去请教黎将军。当年他在我父侯麾下已经成名,后来父侯留守洛阳,圣上便给黎将军拜了大将,南征北讨,经验丰富。”秦束淡淡地道,“而且他至今尚无妻室,算得上是个公忠体国、绝无私心的人。”
秦赐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想起黎将军年已五十,满面风霜,不由得问:“黎将军何以尚无妻室?”
秦束笑了笑,“他一介草莽出身,哪个好门品的女儿肯嫁他?当然,他毕竟是八大将军之一了,料想侍妾是不会少的。”
秦赐听了,不知为何,心上竟然宽了一些。再想起黎将军时,好像还同他有了一些理解。秦赐想,自己胡虏骨血,官奴出身,横竖也无人会嫁的,这样,也很好。
秦束望着月亮,又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时间写信与我呢。”
她这话甚轻,然而秦赐却到底听见了,一惊抬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一颗心便沉沉地,像是被一根细绳坠着,摇晃不定,令人焦急。他还未及说话,她已笑着举起酒碗,“不给我写信,要罚你一碗酒。”
“是。”秦赐竟也应了,举碗向她一敬,仰头喝干。放下酒碗时,却见她也已喝干,正双眸笑盈盈地凝视着他。
酒是好酒,但不辣,只暖烘烘地上头。秦赐在黄沙狱时喝惯了劣酒,此刻只觉这酒温暾,挠得人心不足。他低头再倒酒,慢慢地道:“我不想让您难堪。”
“难堪?”秦束微微皱眉,好像很不解,“我难堪的事情可远不止此。”
“您是说……”秦赐看着她。
秦束却别过头去,“不过一封信,谁敢多说一句话?你莫要忘了是谁将你从黄沙狱中——”
话声陡顿止住。
秦束感到自己也很可笑,总是用那些在人前说惯了的话去要求秦赐。其实这话秦赐是不会吃的,要拴住他,只能用感情。
虽则秦束也不很能肯定,这人到底有没有感情。
他那双胡人的眼睛,灰色的,浅得好像能让人一眼望穿,又深得好像只是一面无差别的镜子,她从那面镜子中分辨不出什么色彩是属于他的,而只能看见她自己。
她向周兴打听过,秦赐的父母是许多年前曾犯上作乱的胡人,关进黄沙狱中不久生下了秦赐,自己则被处决了,秦赐对这一双父母,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他又另有一个养母,是他幼时狱丞指给他喂奶的,后来劳累而死,也没见秦赐掉几滴眼泪。他干活很认真,但不爱说话,不事钻营,其他官奴见他是个胡人,既不敢惹他,也不敢同他亲近。于是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仇人,就这样在一片空白之中过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