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怡又看了眼病人的肚子,停顿了一下:“多久了?”
病人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肚子:“……九周。”
才九周,当然不是会显怀的时候,但这位孕妇都怀第三胎了肚子上还是看不出什么赘肉,这个就叫人嫉妒了。黄怡眨了眨眼:“是什么情况啊?”
那孕妇的眼神有点躲闪,但知道这时候不用再隐瞒了,于是老实道:“……疤痕妊娠。”
黄怡差点跳起来,她是强忍住自己开口骂人的冲动,深呼吸一下,才徐徐开口:“这么危险的妊娠……还要保胎?你都已经两个孩子了,就算还想要孩子,也不至于赌命吧!以后还多的是机会啊!”
对方抿着嘴很艰难地笑笑,没有说话。
剖宫产手术后子宫内壁有疤,疤痕妊娠是指再孕后的孕囊着床在这疤上的一种异常妊娠,通常会导致大量的流血以及晚期的子宫破裂,凶险程度不亚于宫外孕。
黄怡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胎儿还只有九周,刚刚开始成形,现在处理对你的损伤并不大……狠狠心……而且你还是第三胎,子宫壁有两道瘢痕……你在别处已经看过了,医生应该把风险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就这样,你还决定留下它?”
黄怡没结过婚没有生育过,她没有亲身体验过母性到底是一种感觉,对待事物便都是严谨理智到近乎冷酷的思路,对于有些人的抉择实在难以理解。
或许学医的都带着这种冷酷又理智的思维。黄怡能理解那些在妊娠期发现自己得了重疾、结果放弃治疗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孕育下孩子的人,但她一点都不赞同。在她眼中,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你放弃你自己,把它带到这个世界,无法再给予它你的爱,不能亲自守护它成长,甚至不知道它愿不愿意背负母亲的生命,不知道它会遇到的苦难是否是你造成的,不知道它将来会不会记得你、会不会如你这样爱它一样爱着你——怎么就能自私而坦然地决定将它生下来?
那些什么都不懂的蠢货,总会用“这也是个生命”来道德绑架一个母亲,可生育权只掌握在女性自己的手中啊。我国法律规定,没有出生的孩子就没有生命权——权利是掌握在母亲手里的,只有妈妈有权利决定,这个孩子我是要生还是不要生。
黄怡曾看到新闻,新婚不满一年丈夫意外离世,妻子不顾公婆的阻止强行打掉遗腹子——虽然没有明着对这个女性的行为作出评价,但是字里行间都是对于这个女性行为的不赞同。她就不理解了,这有什么错?古往今来,有人守节,有人改嫁,有人选择生下孩子抚育它成长,也有人选择放弃孩子开始自己新生活。都没错啊。公婆舍不得独生子唯一的子嗣情有可原,如果儿媳自己愿意生下孩子那皆大欢喜,但如果儿媳明确表示不愿意的前提下,公婆有什么权利让她人背负上一个孩子的人生?不生就是灭绝人性?不生就是自私自利?让她生才是火坑!
感念丈夫的情深义重过往的恩爱甜蜜,所以明知是刀山火海还跳下去,愿意担负这个没有生父的孩子一生的人,黄怡会敬仰她,但也只是远远的敬仰而已,她绝不会想成为这种人。但是狠下心放弃孩子的人并不是说就对丈夫没有爱了,也不是说吃不了苦受不起难,只是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怎样的生活。
“我……我就想碰碰运气。”孕妇低头凝视自己的肚子,咬着嘴唇说道。
黄怡喝了口水压压惊。
自己的工作有点失职了,如果早知道是疤痕妊娠,这病人她会替俞医生回绝的。中医?这种异常妊娠中医有什么用!人家医生都说得明明白白了,还想要这个孩子……里头肯定有八卦啊。
*
俞雅看了眼B超单,又抬头看了眼面情忐忑的孕妇以及她身后眼神紧张的丈夫,停顿一下又仔仔细细地阅览病人带过来的各种检查化验单,看完之后沉默了一下——连脉都没把——直截了当:“建议放弃。”
这还要说什么。孕囊直接着床在第二次剖腹产的刀口上,刀口恢复得看似还可以,但无论如何,疤痕上的宫腔和黏膜层都不完整,肌肉层之间更有缝隙,着床在疤痕上面的位置实在太吻合了,就在正中心最深的部位,胚胎会像颗种子一样向肌肉层生长,生出根须通过缝隙把肌肉撕开,子宫破裂或大出血的概率大得离谱。这样危险的妊娠,还要坚持?
俞雅点点这些单子:“就附着在疤痕中心,太巧合了——疤痕评估你们也看到了,连撑到四五个月都得看天命。只要胎儿开始生长,疤痕就随时会有破裂的危险。别人还可以考虑下适当控制胎儿生长,赌上一把,你这没办法,继续妊娠,母子的生命安全都没有保障……”
她停顿了一下,给予这位夫妇反应的空间。
丈夫回头看着妻子,慢吞吞摇了摇头。妻子发了会呆,捂着嘴巴,眼泪掉下来。
黄怡悄悄站在后面,竖着耳朵听。这个孕妇已经是最后一个号子了,她解决完别的病人,有了空闲,就偷偷溜进来听八卦了。真的很好奇耶,为什么非要这个三胎。听了俞医生的话,她就更费解了——难不成前两胎是女的,一定要怀三胎生个男的?但现在才九周,压根看不清男女,至于抱着生命危险继续妊娠么!真要孩子,放弃这个再怀不行么?
“俞医生请您帮帮我……”孕妇捂着肚子低头抽泣,“真的没办法了吗?”她猛地抬起头,泪光闪烁的眼睛里满满的希冀的眼神,“她们都说您的医术神乎其技——真的不会有奇迹了吗?”
“毫无把握。”俞雅摇了摇头,“这种情况哪怕放在最顶尖的产科医生面前也是棘手的。重点不是孩子,而是容易导致孩子连带母体一起出事。我只能说,建议放弃。”
“莹莹……”丈夫试探性地拉了拉妻子的手臂。下一秒,被妻子狠狠甩开了手。
她双手捂脸哭得稀里哗啦。
“我想……我想至少撑到三个月……我想看看,是不是个女儿……”
俞雅没说话。黄怡这个八卦狂在旁边忍不住插嘴:“是女儿是儿子有什么关系?反正这胎都难啊。”难道她想错,前两个是儿子,所以这胎是想要个女儿?
孕妇嚎啕大哭。
方莹莹毕业就嫁了青梅竹马的老公,头胎女儿,次胎儿子,儿女双全家庭和美,钱够用就好,日子平淡也可。孩子公婆带,工作又轻松自在。在她二十八岁之前生命中就没有什么阴霾。但是二十八岁,这种幸福一夕倒塌。
楼下那户人家正在装修,装修工人在室内做饭,不慎失火,火势蔓延得很快。当时女儿在最里面的房间午睡,婆婆带着孙子在客厅玩,看到起火首先就带着孙子跑了出去——她还记得起火时不能用电梯,消防楼梯跑到底,忽然傻眼,记起孙女还在上面……事后再去追究是谁的责任已经没什么意思,她怀着悲痛欲绝的心情安葬完女儿,不久后却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
方莹莹信誓旦旦这是女儿回来了。
黄怡听完,难免心生一点怜悯。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俞医生,觉得挺悬。
怜悯没有用。因为医生不是救世主。
第118章 妇科圣手12
医生不是救世主。医生有救治病人的义务, 但他们照样有很多做不到的事。
你向医生寻求帮助,超过了对方的能力范围肯定会被拒绝。也就是说,他们拒绝帮助你,不是故意放任你被伤害,而是他们做不到。你的悲惨遭遇并不是你可以强人所难的理由。
方莹莹的问题就跟很多超高龄产妇试管怀孕坚持妊娠与生育一样。老人失独,又因为各种条件的限制没法领-养孩子, 代孕又非法, 所以想自己生个孩子, 结果成功怀孕, 回来却被医院拒收, 劝其转诊, 有些医院进行综合评估后甚至劝其终止妊娠——就法律的层面来说, 每一位女性都拥有生育权,不受年龄限制, 她们想生就生;可是从伦理的角度来说, 医院的建议难道不是出自专业性与道德伦理的考虑?并不是歧视高龄孕妇, 只是提醒你要更理性。并不是违背救治病人的义务, 只是希望你慎重选择。
也就是说,你非要做一件极具风险的事, 你作出一个决定,本来是你自己需要担负的风险, 但因为法律规定医院必须给你提供及时充分的医学指导和健康体检等紧急救治医疗服务,所以等同与你把风险转嫁给了医生。你成功了,那自然皆大欢喜, 所有人都会长出一口气,赞叹这是奇迹;你失败了,那后果就没法估量了。仅仅胚胎流产还是比较好的一种结果,如果母体连带着出现巨大损伤或者直接死亡,那医院的麻烦就大了。毕竟鉴于现在医闹的频繁,病人家属完全有可能把这场死亡归咎于医院的失职,以医生没有及时作出判断进行抢救为由,胡搅蛮缠追责逼迫医院赔偿,对于医院来说,给钱息事宁人与打官司判决给予人道援助,有区别吗?
很多人拿着医生不愿意承担责任、医院拒绝接收麻烦作为借口,指责医生与医院太过自私,不过就是妥妥地把自己也按在弱势群体的行列罢了,但是弱势就要被同情?
俞雅还是没有说话。黄怡眼睛闪烁了一下,某种意义上她已经成为俞医生的传声筒了,因为经常要站在俞医生的角度思考问题,所以两人的思维很有共通的层面。
她轻轻开口:“羊水穿刺,抽绒毛鉴定……你现在已经九周了,这些方法都能提前获知胎儿性别,不需要专门等B超。当然如果你坚持前两者有微小几率对胎儿造成损失那就另说。虽然除与性别有关的疾病外国家禁止检查胎儿性别,但你这种情况……去私立医院,应该还是会酌情给你做鉴定的……或者你不嫌麻烦,还可以找找能做母血鉴定的那种医院……”
其实黄怡心里很清楚,促使方莹莹拖延时间的根本不是鉴定胎儿男女这个理由。
方莹莹自己心中也肯定是在犹豫。理智告诉她,所有人都是对的,自己现在很危险,她必须终止妊娠,但是巨大的渴望又在动摇着理智,怎么可能那么巧!她是真觉得女儿回来了,重新回到她的肚子里,她怎么可能不把她生下来?这一次她一定会好好保护她,她会倾尽全力保护她!正是这种幻想令她小心翼翼怀揣着定时炸-弹等待奇迹。
风险肯定是要承担的。拖得时间长些,鉴定性别就准确些,如果是男孩她自然会干脆利落放弃,如果是女孩……如果是女孩……就算赌上命也愿意啊。所有人都劝她,劝她考虑考虑自己的家庭,劝她为自己的儿子多着想着想……可是她的家庭她的幸福在女儿离世的那一刻起已经崩塌,儿子她当然也心疼,可是她更在意她失去的女儿啊!第一个孩子是不同的。她寄寓那么多祝福与梦想的女儿,她身上活生生割舍出来的一部分。她怎么情愿放弃?
有人说死亡就是死亡,转世投胎又是何等荒谬的故事——在这之前,方莹莹甚至是个无神论者,但她现在比谁都鉴定着这种说法。为了虚无缥缈的一个渴望赌上命,值得吗?她觉着值得的。
方莹莹拍着胸口急切道:“俞医生您的名气那么大,您肯定有办法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也好,能减少一点点风险我就满足了……”
黄怡抓着自己头发,轻轻道:“请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的情况属于产科,这里是妇科。”不是她小心眼,这话听着就像是想拿名气威胁人家医生啊!可是人俞医生的名气是针对不孕不育的好么,准确地说起来这科室还是妇科,只是人家俞医生的专业范围比较广,除了被当做不孕不育专科外,少数产科的问题也能诊治。这病人看样子还是赖上俞医生了?
病人抿抿嘴唇不响,但马上又抹着眼泪:“我已经没办法了——求您——求您帮帮我!俞医生您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我能签免责协议的!——如果您有顾虑的话,我能让律师先行介入……无论出什么事都是我自愿的,与您无关!求您一定帮帮我……”她痛哭流涕,“我真的很想留住这个孩子……我知道风险很大,可是我愿意承担风险。”
她急于表明自己的决心,黄怡闻言倒是愣了愣。那点子怜悯像阳光下的气泡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头止不住的反感。这话可真是不好听啊。你这是疤痕妊娠啊!全天下产科名医都头痛的问题!而你的情况还特别糟糕!就长在子宫壁最薄的位置上!不帮你是因为做不到,不是因为有啥顾虑啊——搞得好像有能力不帮你一样!
黄怡疑虑不定地看着眼前状似可怜巴巴的女人。她是吃定了俞医生,非得给她治不可?逼着俞医生给她开方子?她脸色有点僵了,顾不上俞医生有什么反应,话直接说出去了:“不好意思,发生医疗事故才有责任认定的说法——且不说你签免责协议有没有效力,你的病例已经确诊,疤痕妊娠,那就不存在误诊的说法,而你知道目前没有一种治疗手段能对这个疤痕任何产生作用,也就没有开错药的风险。这种情况下你要签免责协议,说明你认为,如果俞医生真的开了药,而你吃了药后还是导致了疤痕破裂且你与胚胎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你就认为这是医疗事故?”
方莹莹愣了会儿,才想明白这话的意思,有点慌张:“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么想的——”她有点语无伦次,“当然不存在什么医疗事故的说法,我只想求点药减小疤痕破裂的风险……是我决定留下宝宝的,全是我的责任,我只是想强调我们绝不会医闹的……”
她痛哭流涕:“俞医生,俞医生,是华瑞的董医生向我推荐您的……她很推崇您,说您或许有办法帮我增加点成功妊娠的概率……西医只能等待意外发生然后解决意外,但中医或许能帮我阻止意外——她是这么说的啊——俞医生,我真的想留住她……我必须做好准备……”
她就是有那么强烈的直觉腹中是个女孩,所以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她想活着,生下女儿,跟女儿一起好好活着,所以一点希望都不能放弃。
华瑞?董峥清?原来是这厮给她惹的麻烦!搞什么,这种烫手山芋能接么!
俞雅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没有把握。”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中至始至终也没有怜悯亦或是动容,只有如水的平静,“为你自己着想,请放弃吧。你要知道,你这种情况,就算做手术拿掉它,风险都很大,更别提继续保留了。”